連著幾天,芙蕖都沒有主動和皇廉聯絡,每回皇廉打電話,或者直接來找人,都撲了個空。面對一問三不知的水仙等人,他再急,也問不出個所以然,只能照著芙蕖留給他的指示做——靜候佳音。
靜候佳音?
唉!至少最後兩個字讓他稍覺寬慰,就照她說的等等看吧!
***
佟芙蕖走進這家位于學校對面,她和徐全稜協定婚約時來過的咖啡廳,向侍者要了一個最角落的座位,等候著一向不會遲到只會爽約的徐全稜。
她今天穿了一襲連身的淺粉紅色麻紗洋裝,V領的設計將她漂亮的鎖骨凸顯得更加誘人,被風一吹即起的大圓裙,把她烘托得像是一朵嬌艷的蓮花,在這炎熱的夏天里,更顯清新。
這是她第一次自動自發地換上灰色以外的裝束,代表一個全新的她。
兩點十五分,離約定時間還差一刻鐘。
芙蕖拿出書本靜靜地等著。
兩點半,自動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目前,她等待的人還沒有出現。
再等一分鐘吧!
***
佟家。
「難道她都沒交代要去哪里?」皇廉焦急地問著眼前的三個女郎,口氣很急促。昨天晚上芙蕖打了個電話給他,只說要他再等她一天,就掛上電話。眼看都已經下午了,卻還聯絡不到人,皇廉不免擔心起來。
「姊夫,這話應該是我們問你的吧!」鳶尾沒好氣地回答。自己的女朋友搞丟了,還跑來找她們要人,成何體統?
「可是,她明明叫我來你們家等的啊!我已經來了兩個小時,卻連個人影也沒有。」幾天不見,他好想她。
幾個女互相看了看彼此,用眼神無聲地說著——誰叫你這麼早來?人家是說五、六點以後,現在……才兩點多而已!
「你們再想想,她有沒有說要上哪兒去,或者去和誰見面?」
「我們佟家一向尊重個人隱私。」水仙好意地提醒,表示沒有人知情。
「噢!太尊重了吧!」急如焚的皇廉下意識地喊了出來,卻換來水仙和鳶尾的衛生眼。
「啊!」這時杜鵑突然叫道。「我想起來了!大小姐她說——」
「說什麼?」皇廉沖上前,抓住杜鵑的手,急切地問著。
「她只說,她要去和過去說再見。」
***
兩點三十一分。
咖啡廳的自動門又打開了,仍是西裝筆挺的徐全稜由門外走進來,侍者上前接待,他朝店內掃視了一下,視線晃過芙蕖那里,而後皺皺眉,對侍者點了下頭,挑了一個中間的座位,背對著芙蕖坐下來。
從徐全稜進門時就看到他的芙蕖苦笑著,他還是沒有認出她來。
徐全稜連灌了好幾口侍者送來的冰水。炎熱的夏天讓他心浮氣躁,而佟芙蕖的遲到則教他心生不悅。他拿起手機,撥了芙蕖的電話。
咖啡廳里的嘈雜聲巧妙地替芙蕖的手機鈴聲做了最好的掩飾。芙蕖接起電話。「喂?」
「是我,你人在哪里?」語氣很不好。
「就快到了,再等我一下。」她輕聲回答。
「再等你一下?」徐全稜提高音調。「約我的是你,你沒先到這里等我已經錯了,居然還要我等你?芙蕖,我很忙,你最好快一點!」
「我知道,馬上就到。」
「快一點!我沒那麼多美國時間!」說完掛上電話,芙蕖看見他用力地把手機放進西裝外套的口袋里,顯示出他的氣憤。
佟芙蕖輕輕嘆口氣,跟著收起手機,走向徐全稜,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來。
小姐,我在等人,麻煩你另外找一桌。」徐全稜抬了抬眼,發現來人還頗有姿色時,立即嫌惡地別過臉說︰「良家婦女是不會隨便找男人搭訕的。」
言下之意,眼前的女人在他眼中並非良家婦女。
芙蕖只是不動聲色地望著他,平靜地說︰「我以為,你在等我。」
「小姐,你我素不相識,我哪來的理由等你?」.
「你不是我學長嗎?你我怎會素不相識?」芙蕖還是心平靜氣地說。
小姐,別告訴我你有習慣性的半路認親,還是現在的女人居然已經恬不知恥到這種地步!」徐全稜的語氣依舊鄙夷,他轉過頭想看清楚眼前究竟坐著怎樣的女人。
鵝蛋臉、晶瑩的雙眼、俏挺的鼻子,和略呈粉紅色的雙唇,配上簡潔俐落的赫本頭,還有她一身的粉紅,全身洋溢著青春的氣息,徐全稜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很有自己的味道。
「你……」他眯起眼,仔細地打量著眼前的女人,總覺得有種熟悉感,卻又想不起來她是誰。
「還是認不出我?」芙蕖淺淺地一笑,不帶任何憂傷。接著,她從皮包里拿出一副沒有鏡片的黑框鏡架,慢慢地戴上,正視著徐全稜。「這樣呢?」
「芙蕖?!」徐全稜敢發誓,若不是咖啡廳的沙發夠大又有扶手,他早就摔到地板上去了。
眼前的女人,竟然是他的未婚妻,那個死板的老處女佟芙蕖?!
她、她、她……「你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副德行?」他月兌口而出。「該死!」
她居然變得這麼該死的美麗!怎麼他以前都不曾發現?
「學長,好久不見。」芙蕖笑了笑,摘下臉上的鏡框。「謝謝你今天抽空出來,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簡單說完話就走。」
她雲淡風清的語氣讓徐全稜沒來由的不安。她……要說什麼?
「我今天來,是想把這個還你。」芙蕖拿出那個紅絲絨的盒子,鎮定地對徐全稜說。「我們解除婚約吧,學長。」
「你說什麼?!」他是不是沒听清楚?
「我們解除婚約吧,這是最好的辦法。」
「你搞什麼鬼?佟芙蕖,大半個月不見,一找我出來就是談這種渾事?你是被人下了什麼蠱還是發燒燒壞了腦袋?你以為人只要有美麗就可以不用有大腦了嗎?所以說我最討厭花瓶就是這樣!」徐全稜苛刻地諷刺著。
「我們解除婚約吧!」佟芙蕖說了第三次,這回,話說得斬釘截鐵。
「你到底在想什麼?」她的堅決態度使得徐全稜開始慌亂。「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們明年就要結婚了,連我媽最近都一直在催我把你帶回家去,你現在居然給我耍這種把戲,分明是不給我留情面嘛!你要我日後如何在同事、學生面前做人?之前和你訂婚已經被人家笑了,現在又被你解除婚約,我這張臉往哪里擺啊?」徐全梭用右手手背大力地拍著左手手心。「你知不知道我最重視的是什麼?告訴你,是面子,面子!」
芙蕖冷眼看著眼前的徐全稜,如她所預料,他最重視的依然只有他自己,和那根本不值錢的面子。
「我們沒有公開宴客,只是私底下認定,知道內情的人並不多,頂多是口耳相傳罷了,你毋須太擔心。以後若有人問起,你大可把責任推到我身上,就說一切問題在我,和你無關。」她願意承擔。
「你以為這樣就能杜悠悠之眾口?別太天真了!只要是人,都愛嚼舌根。」這是他最受不了的一點。
「我知道,但是要不要受影響,決定權在你。」
對此,她現在可以處之泰然,如同她已經逐漸不介意有沒有父母親這件事,認識皇廉之後,她對人性多了一分慈悲,也有更深的了解。
擁有,不代表幸福;缺乏,也不一定是悲哀。
尤其,在她親自見識過徐全稜母親的嫌貧愛富、尖酸刻薄之後,她慶幸自己沒有被「正常」包裝下的「反常」所欺騙。
這時,她突然很想念她家外公的古板和迂腐,至少,他很正常也很真實。
以往對佟武竹的鄙夷似乎也隨時間逐漸淡化。
如今的她,會愧疚于自己曾經作過的不敬比喻。
她曾在心里將外公比作爛泥,而把自己當成高尚的蓮花。發爛發臭的濕泥土曾是她所厭惡的,如同她厭惡佟武竹的保守、古怪。
如今她已明白,無論蓮花再如何的高潔,她的根,依舊必須扎在那發爛發臭的濕泥地里,否則就無法生長。
而她,不管再怎麼自命清高,再怎麼鄙視佟武竹的落伍,沒有他,她就只是一株枯干的蓮花,不會有挺直的時候,更沒有站立的力量。
孕育她的暖泥在日本好嗎?真的很幸福嗎?何時會回來呢?
她好想當面對他真誠地說句︰「謝謝。」為他對她的包容和照顧;更想告訴他,她找到了真正的幸福。
「學長……」她放軟聲音。「讓我們理性面對吧!趁一切還不算太晚,這樣,對你、對我都好。」
徐全稜一雙利眼直勾勾地死盯著芙蕖,沒有戴眼鏡的她、短頭發的她、朝氣蓬勃的她,在在都不是他印象中的佟芙蕖!
她為何改變?或者該說,為誰改變?
「你心中有別人了,對不對?」他努力地保持鎮定,說實在的,他並不覺得心碎,只怕沒有面子,因此無論如何,他一定要探出一個究竟,如果是她水性楊花,他就能夠保住男人的尊嚴,是他不要她。
腦中浮現出皇廉的笑還有他的金發,胸中暖暖的,芙蕖微微地點了下頭。
「水性楊花的女人!」他啐了一聲,覺得自己依然是雄赳赳、氣昂昂的大丈夫,而非被未婚妻退婚的下堂夫。
芙蕖一臉沉靜地望著他,絲毫不被他的謾罵所影響。「我心中是不是有人不是重點,重點是,你的心中沒有我,只有你自己。」
說完,她站起身,又從皮包里拿出一個信封,放在絲絨盒子旁邊,推向徐全稜,輕輕地說︰「再見,我的過去。」
語畢,飄然遠去。
徐全稜快速地拆開信封,抽出那張折得好好的白紙,展開來,定楮一看,上面寫著——
問心無愧
***
步出咖啡廳,一股熱氣往芙蕖的臉迎面拂來,若是以前,她會皺起眉頭,低斥著台灣糟到不能再糟的空氣品質和令人發瘋的氣溫,可是在這一刻,她卻興奮得想要大叫!
什麼該死的空氣污染、什麼見鬼的溫室效應,她完全不在乎!
現在,她只感覺天上的太陽在對她笑,耳邊的熱風在替她鼓掌,因為——她自由了!
對!她自由了!
不再受限于那該死的道德標準,更不被局限于刻板的社會期盼。現在的她,可以盡情說話、盡情高歌!
「耶!我自由了!」她仰起頭,向天邊的太陽大叫著。
現在的心情,她只想和一個人分享,拿出手機,趕緊撥了一組號碼。
「喂,我是芙蕖,我想見你。」
「好。」十秒鐘之後,皇廉高大的身影從柱子後面冒出來。「你見到了。」
「你、你……你什麼時候來的?」他有多拉A夢的任意門嗎?要不豈能說到就到?
「我來得不早不晚,恰巧觀賞到你剛才的仰天長嘯!」她竟然也有這麼大膽的一面,真是令他大開眼界。
「噢!」她把兩只手掌蓋上臉。真是糟糕,又被他瞧見了她的蠢樣。
皇廉攬過芙蕖,驚訝地發現幾天不見,她又變得更有女人味了。這朵蓮花,是越開越美了。
「你怎麼找到我的?」還是覺得他很神通廣大。
「只要用心,沒有辦不到的事。」他隨口說著。
是啊,只要用心,他就一定可以找到她;而她,也一定可以緊緊握住他的手,一輩子不放。
皇廉似乎不想繼續討論這個問題,牽起她的手,走離後面的咖啡廳。「你這幾天到哪兒去了?一聲不響的,嚇死人,下回別再這樣了。」
他溫熱的大手包住芙蕖微涼的小手,一陣暖暖的甜蜜流過芙蕖的心田。「你說過願意等我的。」
「我是,但不表示你可以這樣無聲無息地消失。」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啊!
芙蕖仰起頭,帶點嬌羞地央求著。「帶我去看蓮花好嗎?」
听懂了她的暗示,皇廉帶著她,往咖啡廳對面的巷子走,那是通往「愛蓮物語」的小路。
芙蕖好高興,他是真的懂她。
兩人肩並肩的往「愛蓮物語」走去,拐進巷子,來到店門前,皇廉開了門。
「這幾天,我認真地想了許多事情。」跨進門時,芙蕖主動開了金口,並朝水池走去。
在那睽違已久的水池前,她的眼楮一亮——仲夏的蓮花,果然是一池驚艷!
「想什麼?有我嗎?」他跟上去,問著。
芙蕖在水池邊坐下來,背對他,「嗯」了一聲。「想你、想我、想我們。」
她以他曾說過的話回答他。
「喔?」皇廉往前移動。「有答案了?」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很平靜,其實吊在心上的水桶七上八下的。
對著整池粉紅的芙蕖沉默著;對著粉女敕的她的皇廉也不說話。兩個人就這麼听環繞著他們的潺潺水聲。
不知過了多久,芙蕖側轉身子,面對皇廉。「有,我有句話要對你說。」
說句話?皇廉跨了一個大步,跪在芙蕖面前,把雙手放在她的圓裙上。「說吧!只要不是‘你要結婚了’,我都接受。」開開玩笑,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看過湯姆克魯斯的‘征服情海’嗎?」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他沉吟了一、兩秒,回憶著。「看過,但那是幾年前的片子了,記不清楚。為什麼突然提到這個?」
「前幾天有線電視台重播,鳶尾胡亂轉到,就和她看了起來,里面有一句話感動了我。」
「哪一句?」
芙渠用她漂亮的大眼楮很慎重地看著皇廉。「Youcompleteme。」
「Youcompleteme?」皇廉照著念了一遍。「你使我完美!」他的英文差強人意,應該可以這麼翻吧?
「是的,你使我完美。」芙蕖重重地點著頭。「因為你,讓我知道人生不只是工作賺錢、養家糊口;也讓我知道,生命中除了敵人和對手,還有親人,更有朋友;更讓我知道,幫助我走下去的除了自尊與驕傲,還有愛和寬容;最後,你讓我知道,一個人最重要的不是他的地位或身分,最重要的乃是他的心。因為你,使我看清自己的許多盲點,更因為你,使我變得完美。」
「噢,芙蕖!」皇廉動容地擁抱住縴細的芙蕖。拘謹的她竟能對他講出如此深情的話語,他所能做的,只有盡力用他最真切的愛來回報她。
芙蕖貪婪地吸取著皇廉身上陽剛的氣息,仔細地聆听著他規律的心跳,覺得這就是幸福。
許久之後,皇廉打破沉默。「記得我們在這里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中午嗎?」
「噢!別再提了,不堪回首。」芙蕖在他懷中尷尬地喊。
「怎麼會?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天。」
「為什麼?」她倒希望他的記憶能像電腦一般,按下Delete鍵,就馬上消除得一干二淨。那一天,可不是一個「糗」字可以形容的。
「因為,我在我最愛的蓮花前遇見了你。蓮花,是我前半生的最愛;而你,將成為我今生的最愛。」
芙蕖沒有說話,只是更緊地握住皇廉的手,偎向他,眼眶有點濕濕的。
皇廉用他的額頭抵住芙蕖的,溫柔地望進芙蕖的眼底。「瞧我的店名取得多好,我們注定會相遇、注定會相戀、注定會相守,因為,是蓮花把我們牽在一起。」
而後,他的大手伸向她的頸項,扳起她的臉。「我的芙蕖,我愛你。」
芙蕖的藕臂拉過皇廉,讓她的唇與他的相遇。在一發不可收拾的狂吻中,她深情地回應著。「我的心,我也愛你。」
想起了那個奇異的中午,以及這間位于小巷子里不堪起眼的小店,在這里,佟芙蕖如願的找到了一個愛蓮,也愛她的的人。
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