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鬧的晚膳結束,關家藥鋪內的燈一盞盞地熄滅,男孩們和藥鋪中的伙計掌櫃都睡在西側的通鋪里,那里鼾聲如雷。關氏夫婦住在正房,關小白是唯一的女孩,獨自住在東廂房內。
不習慣與人同住的風長瀾邁出西院,來到關家的正堂,這里白天是人來人往的藥鋪,正堂的東面擺放著百眼櫥,每一個抽屜上都貼著鮮紅的紙,紙上皆是草藥名,一股股濃烈卻又安定人思緒的藥香在暗夜里浮動。
今夜真像戲園里的雜劇,而他竟然也是其中一角,真是出人意料。
咚咚咚咚!有顆小圓球正在黑暗里從側門外跑來。小圓球連腳步聲都輕快活潑,像一粒四處亂彈的小豆子。
輕移步子,他隱身在陰暗的角落中。
小圓球急匆匆跑來,壓根沒注意到屋里還有其他人,她只顧著撲向裝滿藥材的百眼櫥,嘴里念念有詞,「傷口應該用一一爹說流血的傷口應該用……怎麼在這個時候想不起來了呢?」她可是藥鋪里習藥典最用功的一個。她憨憨地模模自己的額頭,又傻乎乎地道︰「原來頭這麼燙,難怪想不起來,那味藥叫什麼呢?」
她受傷了!黑暗中冰霜般的冷眸有了情緒。
臨睡前她還有說有笑的,怎麼會受傷?她傷到哪里了?嚴不嚴重?連串的擔心令風長瀾自己都覺得訝異。
啷!小圓球不知什麼時候踩著木椅爬到百眼櫥上端,伸手打開頂端的抽屜,誰知一個身形不穩,小球從櫥櫃上摔了下來。
「好痛!」關小白咬住下唇,不讓自己痛呼出聲。她可不想驚動其他人。
揉揉摔痛的手肘,她可憐兮兮地從地上爬起來。
忍著痛的小身子前突地無聲地出現了一抹青灰色身影。
慢慢地移動圓滾滾的眼楮,她看向那人。
「瀾哥哥!」她咧嘴一笑,卻倏地感到一陣虛弱,身子一軟便要滑向地面。
瘦削的少年伸手接住了她,長長的銀發隨著他傾身的動作散落在她肩頭。
「哪里受傷了?」他的臉色相當難看,在夜影里如同陰間來客。
躺進他的懷里,關小白絲毫不被他的臉色嚇到。
「瀾哥哥,你的頭發……」那不是一個十幾歲少年該有的發色,灰白偏銀的長發覆蓋在風長瀾精致的面孔兩側,初遇時他一直戴著黑帽,天色又昏暗,她沒有看清楚,現在她看到了。
瀾哥哥以前一定過得很苦,要不然怎會白了頭發!必小白心痛地想著,以後她一定要加倍加倍對他好。
「到底傷在哪里?」別用那麼哀怨的眼神看他,他不是該被同情的那個。「快說。」他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這里。」見風長瀾不悅,她忙不迭地撩起中衣的袖子,露出粉女敕手腕上的傷口。
只見幼女敕肌膚上兩個有些化膿的血洞,血洞四周的皮膚都高高地腫起。
環住必小白身子的雙臂猛地收緊。
雪白中衣裹著的小身子正受著高熱的折磨,那兩個傷口想必很痛。
風長瀾的臉色一沉,思緒回到城門前的一幕。
那麼大一個長安城,為什麼她要注意他?為什麼?為什麼要替他趕走那些野狗?明明他比她高比她年長,那些野狗,他根本就可以不用吹灰之力解決掉。
她干嗎傻到擋在他的前面?她直率、天真、可愛,但直率得太過傻氣,沒有人看顧,她一定會被自己的憨傻害死,世道險惡、人心黑暗,小小的她生在食物鏈的最低層,若沒人護著怎麼行!
只要想到她可能在他看不見時被傷害欺侮,他呼吸就變得沉重,一吐一吸之間都覺得痛,同時也覺得陣陣心悸襲來。
他一直沒給她好臉色,沒有對她好,她也能全心全意地對他,不求任何一丁點回報。
會答應她來到關家,只是出于一種好奇,想知道她住在長安的哪個角落,也許某,一天,當他在外飄蕩得累了,想停下來休息時,會想要回到這里瞧瞧這個傻得讓人忍不住要生氣的小圓球,她很傻很天真,卻又可愛得讓人無法去討厭,可以當成疲憊時的身心調劑品,他壓根沒打算長留下來的,可是……
「頭好暈哦。」關小白咕噥著,虛弱地嘆息,由于傷口化膿,她開始發起高熱,腦袋漸漸昏沉沉起來。
「瀾哥哥,答應我,別告訴爹娘,要是爹知道了,一定會把我關在家里,明天我跟悠仁約好要去寧心苑看火頭師傅炒田螺……咳咳咳……」
小孩就是小孩,都已經軟綿綿地癱在別人懷里了還想著玩。
她的傷不容耽擱,風長瀾冷著臉沒理會她稚氣的話,將她放到檜木櫃台前面的軟墊上。「坐好。」
轉回百眼櫥前,他掃了一眼各抽屜上的草藥名,找到他所需的東西,拉開小抽屜,以修長好看的手指取出櫃中的藥材。
他爹娘雖然對子女很嚴苛,但在傳授畢生所學之事上一直都是盡心盡力的,因此他雖只不過十四歲,但在藥理醫術上,已高出行醫幾十載的大夫不知多少,甚至超出了宮中御醫,治一個小小的創口,對他而言根本如同打個哈欠般簡單。
月兒斜映入屋的微光照射在他頎長的身子上,承受高熱的關小白雙頰通紅,目不轉楮地看著風長瀾背對自己的身影。
瀾哥哥好好看哦!每一個動作都那麼沉穩自信,那雙漂亮的杏眼像是一汪深潭,專注的時候會少一些冷色,讓她能多瞧幾眼而不被凍傷。縴長的手臂優雅地在抽屜間來回,令人越看越著迷。
有些人,天生就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
小圓球看傻了,小小的心兒在胸口亂搗,害她幾乎要喘不過氣。
瀾哥哥跟其他的哥哥不一樣。關小白很確定地想著,他相貌與其他人不一樣,身材與其他人不一樣,在她心上也與其他人不一樣。
以後長大,她一定要嫁瀾哥哥這樣的人,突然冒出來的這個念頭,頓時充塞在她小小的腦袋中,小小的心里瞬間填滿渴望。
找好需要的藥材,風長瀾踅回關小白面前,拿著杵臼將藥材都搗成粉末,再將細末敷上細腕上的血洞,他的眉始終擰得緊緊的。
「不要動。」沒有很多關切的話語,敷上藥粉,他用干淨的布巾蓋住她的傷口,動作透露著溫柔,怕弄痛她。
「不痛了。」關小白歡喜地咧嘴笑道,不愧是瀾哥哥,好厲害呢!她真的不痛了,明天又可以活蹦亂跳地跟悠仁去寧心苑了。
瞄了一眼那傻氣的笑容,風長瀾什麼也沒說,收好動用過的東西,半摟起關小白。「回房吧。」
「寧心苑的田螺非常好吃,味香汁多,我跟悠仁都饞很久,寧心苑的老板仰慕諸葛伯伯的書法,所以特別答應我們能到灶房去吃新鮮炒出來的田螺,還可以偷師呢!瀾哥哥,悠仁很厲害,什麼菜她看一次就會了,報國寺的主持都說悠仁是廚神下凡。」小小的雙手纏上灰布袖就再也不放開了,她熱情洋溢地說著明日的計劃和她的朋友,拉拉雜雜一大堆,獻寶似的,「哇,想到明天要去,都開心得睡不著嘍。」病才好一點點,她就得意忘形了。
必小白說得開心,風長瀾只是沉默地听,帶她回東廂的速度一點都沒有減慢。
「停停停。」兩人走到關家的內院里,關小白晶瑩的眸子一閃,由被人拖著走改為牽著風長瀾的衣袖往院中央扯。
甭冷的身影亦步亦趨地隨她來到院里。深夜里,寒風盤旋在小小的天井里,他側著身,默默為小圓球擋著涼風,上了藥,可她的身體還不會那麼快復原,她太笨,根本不懂得照顧自己,只能他來照顧她。
「瀾哥哥,你看,這顆櫻桃樹是我種的哦。」小小的樹苗跟矮矮的關小白一樣高,樹干縴細,在風里搖擺。
不過一顆小小的櫻桃樹,有必要這樣開心嗎?風長瀾心想,目光仍不由自主地停留在她可愛的臉上。
年方十二的她雙頰還圓嘟嘟的,小小的菱唇彎彎的,色彩紅潤,整個臉上最吸引人的便是那雙含著熱情的笑眼,認真起來的時候是圓圓的,笑的時候又彎彎的。
小丫頭一個!
「瀾哥哥,你會不會離開我們?」小手扶著小樹的關小白突然想到此事,原本的好心情一轉,有些低落地說道,邊說小邊緩緩地坐在樹下的石墩上。
「該睡了,你的傷需要休息。」不要在這個時候問他這個問題,因為他也沒有答案。
「上次我撿到小豆弟,他說了要留在關家的,可是一個月以後他就被他的小泵姑帶回家了。」小豆弟能找回親人,她打從心底高興,可是,他們從此便失去了聯系,本來在一個桌上搶飯吃的伙伴不見了,令人好難過。
如果瀾哥哥也離開,她肯定不止哭半個月那麼簡單,她很清楚自己會很難過很難過,因為現在光只是想,她就已經驚慌痛苦到快哭了。
什麼?她還撿過別的男孩?今天是他,明天是不是還有什麼大豆哥、小菜弟、小蝦兄、大魚叔?她熱情的糾纏也會被別人享用?她也會對著別的男生說︰「你肚子餓了嗎?我有包子給你吃。」還會手無寸鐵地幫其他男孩趕野狗?
懊死!惱怒和嫉妒沖進他的腦子,掌控了他向來冷靜理智的心緒。
他要留下來!她想再撿別人試試看!對,他就留下來做食客,做關家的萬年食客!
「……瀾哥哥,你臉色很難看耶。」是風太冷嗎?還是真的討厭留下來?
「你眼花了。」
豈止是難看,他額間的青筋都跳出來了。
她不像話,她傻,她熱情,她憨得過了頭,她義無反顧地跟她那堆笨蛋親人一起對他好……該死!她在溶解他的孤傲。
「瀾哥哥,在你爹娘沒找到你之前,你都在這里陪我好嗎?不要走,不要走嘛好不好?」疲倦令她神情迷蒙,剛才的活力通通不見了,她睡眼蒙朧地看著眼前清冷的身影。
「瀾哥哥,陪我一起看這棵櫻桃樹長高、出葉、開花,最後最後,看它結出紅紅的香甜的果子……我們一起等四年,四年後一定可以吃到甜甜的果子。」她迷迷糊糊地倒在身旁的懷抱里,在入睡前的那一瞬間,她看見風長瀾有型的薄嘴動了動,但卻听不清他的聲音。
徒勞地掙扎兩下,仍是沒能擺月兌周公的召喚,沉入夢里,他到底說了什麼呢?說了什麼呢?好討厭哦!她真的不想睡啊。
他說︰「我會跟你一起等它長成大樹。」這是關小白漏听的話。
夜靜悄悄地吞噬這句小小的誓言,風兒在夜色里輕輕吹送,卻吹不散他許下的承諾。
第二日一早,關小白在娘的大叫中醒過來。
「小白,起床了,今天要把庫房里的黃耆拿出來曬好才能出去玩。」
小圓球從床上彈起來,左右看看,發現自己睡在房間里,身邊沒有風長瀾的半點影子,天空也由黑黑的夜幕換成一片湛藍。
啊!瀾哥哥不是走了吧?
來不及趿上鞋,她頂著一頭亂發慌亂地跑到前堂。
「小白你這是在干嗎?」她傻傻的樣子被阿貓取笑了。
「呵呵。」她傻笑兩聲,目光準確地找出風長瀾清冷的背影。
他就在那里,手里握著筆,正在幫爹抄寫藥方,他好看的動作和肅冷的表情絲毫沒變,自然的沉穩在擠滿粗人的關家藥鋪顯得格外突出。
「小白,快去吃早膳,記得別忘了曬黃耆,難得好天氣,一別錯過了哦,再過幾天說不準該下連日的秋雨了。」關大娘提著菜籃邊往外走邊囑咐女兒。
「哦。」小白丟給風長瀾一個笑臉,才嘟著嘴踅回房里,又叫她曬藥材,曬完都沒法出去玩了!嗚嗚,怎麼辦?她一直是很听話的乖寶寶,爹娘交代的事她一向會照辦,可是今天要去寧心苑耶!
要是爽約,向來臭臉的悠仁一定會用最臭的臉對她,還會念她好多遍,最重要的是她還會拒絕煮好吃的給她吃。嗚!
苦著臉穿戴好衣物,急急吃完早膳後,她從庫房里拖出一麻袋的黃耆,沉重的分量弄得她滿頭大汗,這些還只是一小部分而已。
小手把成人手指粗細的黃耆分開,分別放在竹篾上,讓每片都享受到早晨溫和的日光,這道工序可以保證藥材在潮濕冰冷的冬季不會發霉變壞。
沒多久,關家院牆外來了一個臉很臭的女孩,對著牆內喊,「關小白,你遲到了!」
嗚!悠仁殺過來了。
小白嘟著嘴不知道怎麼回答好,傻傻地盯著院牆外邊著急。
「關小白,你再不出聲我就自己一個人去寧心苑,不帶你去了!」
嗚……這個時候還是不要出聲的好。
「你到底要不要出來?」
一抹灰色的身影不知什麼時候已來到關小白的身邊,接過她手里的黃耆。
「你的朋友來了。」
「瀾哥哥?」關小白夸張地張著嘴,瞧見風長瀾將垂下的銀發攏到肩後,彎子,將手上的藥材熟練地攤在竹篾上。
「關小白,你讓本小姐身上沾上藥味你就死定了。」外面的小泵娘越來越不耐煩,聲音越來越大聲。
「你想她把屋頂吼下來嗎?」風長瀾冷冷地瞄了眼牆外,繼續手里的工作,外面那個女人應該死一百次,他心里陰狠地想著。
瀾哥哥在幫她耶!必小白雙眼變成星星,心兒快樂地飛上雲霄。
「再不走,我會用我的方式讓外面的人再也開不了口。」他無法看小白受人責備,他惱怒地說道。
「瀾哥哥別氣別氣,悠仁只是臉很臭嘴很壞,可是心地特別好。」
「關小白,我數三聲,你再不出來就絕交!我保證你以後永遠吃不到涼糕和醬肉大包了!」好不容易用了爹的關系才求到去寧心苑的機會,小白居然不出來,牆外的女孩也氣翻了。
院內,開心不已的關小白笑得甜甜地向風長瀾告別。「我走了喲!」她取下腰上的圍裙,笑著跳著往後門走,心里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瀾哥哥對她真好!
來到後門,她又跑了回來,咧著嘴歡樂地朝曬藥的風長瀾揮手,包著白布的手在空中很是刺眼。
幽冷的眸光凝在她的臉上,不自覺地流露一絲寵溺。
「瀾哥哥,等我回來哦!」圓臉上的笑容純淨如暖陽,令人根本無從拒絕,快樂地說完這句話,她轉回身,終于去和諸葛悠仁會合。
院子里,可以听見諸葛悠仁又低聲說了關小白幾句,之後早晨便恢復了平靜。
但有一個人卻再也無法平靜地曬藥,他彎身愣在那里,對著竹篾發呆,還差點把一麻袋的黃耆都變了黃耆粉。
他忘不了她此刻美麗明媚的笑容,直到許多許多年後,他都義無反顧地守護著那歡快的背影和暖暖的笑臉,直到他彌留在生死邊緣之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