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魔鬼酒館里煙霧彌漫、人聲嘈雜。形形色色的碼頭工人、流氓混混和妓女盤踞在木頭長凳上。桌面散布著空酒杯和吃剩的肉餡餅。
獨耳哈利坐在迪生對面。油膩的長發和頭巾遮住他剩余的左耳。哈利究竟是如何失去耳朵的,迪生听過三種不同版本的說法。第一種說法是他跟喝醉的水手打架。第二種是妓女嫌他付的錢太少。第三種是一群盜賊企圖偷走哈利走私的法國白蘭地。
炳利視迪生為朋友,但從不讓友誼妨礙生意。迪生知道哈利出售真假情報都一樣勤奮。但哈利至少還有一些原則,何況迪生跟他有多年的交情。
無論如何,他對于這類的情報來源是不能太挑剔的,迪生心想。
「我最初會注意到他是因為他的動作跟你有點相像,施先生。」哈利戒慎地環顧室內,然後傾身靠近桌子中央。「平穩順暢,無聲無息。大部分的時間他都藏身在暗處。除非他想讓你看到他,否則你根本不會知道他就在附近。他跟你一樣喜歡穿黑衣服。」
迪生努力漠視從桌子對面傳來的酸臭味。他可以肯定哈利只有在偶爾喝醉酒掉進河里時算是洗過澡。但那種澡不洗也罷,因為河水比哈利還髒。
「你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什麼時候?」迪生問。
炳利抓抓臉。「兩個星期前。你也知道我們都會留意在這里出現的陌生人。當我听說你在找一個行事低調又喜歡穿黑衣服的人時,我就想到了他。」
「形容一下這個人。」
「沒法形容他的長相。沒在白天看過他。」
「他有多高?」
炳利噘起嘴唇。「跟你差不多,但比你年輕許多。」
「身材壯碩嗎?」
炳利露出訝異之色。「不會呀。應該說是精瘦結實,動作像只貓。」
「如此模糊的情報,我不會付錢的,哈利。如果不能告訴我他的長相或在哪里可以找到他,那麼你有什麼可以賣給我的?」
炳利眼中閃過一抹貪婪。他迅速喝一口麥酒,用手背擦擦嘴,然後挨近迪生。「我想我知道他的落腳處。」
期待之情在迪生心中升起,但表面上卻不動聲色。「你可以告訴我他住在哪里?」
「行。昨晚我要回住處時看到他走進歐海街一家餡餅店的廚房。開店的寡婦出租店面樓上的房間。」哈利停頓一下。「至少我認為是他。」
「為什麼不確定?」
「因為他的動作不像我上次見到他時那樣自然流暢,好像是受了傷。」哈利示範似地抱著肋骨申吟。「也許是被馬踢到,或是跟人打架。」
迪生靠在椅背上思考。他十分肯定自己踢到那個梵薩弟子的大腿和肩膀。「你什麼時候看到他的?」
炳利聳聳肩。「難說,我只知道很晚了。」
炳利這次賣的情報可能很可靠,但听來又太有用了點。迪生考慮片刻後聳聳肩。「好,哈利。我付錢。」
炳利咧大嘴巴露出缺牙的笑容。「謝啦,施先生。希望你找到那家伙,他讓我起雞皮疙瘩。不介意看到他離開這一帶。」
他收好迪生從桌面下遞給他的鈔票,喝完他的麥酒,迅速起立轉身走出擁擠的酒館。
迪生等了一會兒才站起來走向酒館後方,好像要去上廁所,其實是從後門溜出去。他看到哈利的提燈在河面的薄霧里若隱若現。搖曳的燈光消失在一條暗巷里。
迪生跟了過去。
「蘭妲,你會不會覺得這里有點冷?」愛瑪搓著手臂。
「一點也不會。」蘭妲環顧擁擠的舞廳。「事實上還有點悶熱。你會冷嗎?」
「有一點。」
其實她一分鐘前還覺得很舒適。令她手臂汗毛直立的感覺不知從何處冒出來,好像有股冷冽寒風穿過悶熱的舞廳一般。
蘭妲深感興趣地注視著她。「你最近太興奮了。我們到小房間坐坐吧。」
愛瑪覺得這個主意相當吸引人,只可惜提議的人是蘭妲。但她就是受雇來作為誘餌,這是她刺探蘭妲神秘過去的大好機會。如果她能套出迪生套不出的情報,迪生勢必得對她另眼相看。
「好主意。」愛瑪客氣地說。「我正想坐下來休息一下。」
「可惜我沒把我的特制茶帶來,它對解熱祛寒都很有效。」
愛瑪壓抑住如釋重負的嘆息。「我相信桑夫人的女僕可以替我們沏一壺普通的茶來。」
「那當然。」
她們穿過人群進入走廊。男僕帶她們到小客廳後就出去端茶。她們在壁爐前坐下。
「可憐的東西。」蘭妲低聲說。「辛苦的社交生活一定把你累壞了,對不對?」
「幸好我身強體壯。」愛瑪以愉快的語氣說。「那是我以前當伴從的必要條件。」
「但我猜當施迪生的未婚妻比當貴婦的伴從更辛苦,也更樂趣無窮,對不對?」
「你說什麼?」
蘭妲心照不宣地對她眨眼微笑。「得了,愛瑪。我們都是老于世故的女人。大家都知道你已經讓你的未婚夫嘗到甜頭了。」
愛瑪感到臉頰發燙。幸好男僕在這時端著茶回來,她乘機恢復鎮靜。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她在男僕走後說。
蘭妲輕笑一聲。「打算扮演處女新娘,是嗎?真可愛。但我必須告訴你,效果已經被魏家堡發生的事破壞了。在那里的每個人都看到你身穿睡衣睡袍。我必須提醒你,施迪生親口向魏家堡的客人保證柯契敦遇害時你跟他在一起。」
愛瑪喝口茶,不置可否地哼一聲。
蘭妲兩眼發亮。「你不否認?」
「事情確實是那樣,蘭妲。」愛瑪淡淡一笑。「雖然有害我的名聲,但總強過因殺人罪而被判處絞刑。」
「我了解。」蘭妲用手支著下巴,推心置月復似地看著愛瑪。「其實你真的不必感到害羞。現在只有我們兩個人,我忍不住要問問你對施迪生的刺青有何看法。」
愛瑪的茶差點從手中掉落。「他的什麼?」
蘭妲眼中的自信消失了一些。「他的刺青。你一定見過,畢竟你跟他有過親密關系。」
「紳士不會有刺青。」愛瑪激動地說。「只有水手和海盜才會有,至少我听說是如此。像施先生那種身份地位的紳士當然不會有。」
蘭妲的笑容不變,但其中多了幾分尷尬。「也許你在黑暗中沒有注意到。」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蘭妲瞪大了眼。「天啊!你是說他跟你時沒有月兌掉襯衫?真令人失望。我就很喜歡看強壯的胸膛。」
愛瑪打死也不會承認在兩人僅有的那一次里,迪生並沒有費事月兌掉襯衫。她小心翼翼地放下茶杯,直視蘭妲的眼楮。「我知道我不熟悉上流社會的作風,梅夫人。如果我有說錯的地方請你見諒,但根據我的印象,淑女道人隱私會被視為粗俗不雅。」
蘭妲的臉色一沉。「你在暗示什麼?」
「我無法相信一個有良好修養的淑女會以刺青和強壯的胸膛這種事作為話題。只有某些職業的女性,例如風流社會的女人,或是——」愛瑪故意停頓以示強調。「——女演員,才會夸耀自己在男歡女愛上的成績。」
她的話立刻對蘭妲造成影響。她先是目瞪口呆,接著抽筋似地猝然一動,然後火冒三丈,目露凶光。「你竟敢暗示我粗俗不雅!」她咬牙切齒地低聲說。「你才是卑下低賤。在施迪生挺身而出、使你免于受絞刑之前,你只不過是個職業伴從。換作是我,我就會開始擔心他為什麼要費那個事。像他那種身份地位的男人怎麼會看上你這種女人,你只不過是——」
她驀然住口,從椅子里跳起來,在絲裙悉簌聲中氣呼呼地沖出門外。
不愧是當過演員,蘭妲退場的方式還真富戲劇性。提到沒修養的女演員顯然觸及她的痛處。這下你該知道職業伴從不是好惹的,愛瑪心想。
等勝利的喜悅消失後愛瑪才恍然大悟自己做了什麼。她無異是直截了當告訴蘭妲她知道她以前當過演員。
她是怎麼了?一時沖動而說出那些可能使自己失業的話。如果打草驚蛇嚇跑了蘭妲,迪生就不會再需要她這個誘餌了。
愛瑪握緊拳頭。都怪蘭妲提到迪生的刺青,因為那等于承認他們至少肌膚相親過一次。
那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愛瑪思忖著。在魏家堡,還是從魏家堡回到倫敦以後?她想起迪生在劇院包廂里對蘭妲行禮時的殷勤。他努力調查蘭妲的過去會努力到什麼程度?
一股寒意突然竄下背脊,帶來跟先前陰郁思緒無關的不祥預感。
迪生有危險。她非常確定卻無能為力。
泰晤士河的臭味今晚特別強烈。迪生躲在薄霧彌漫的暗處,聆听獨耳哈利猛敲一間碼頭棚屋的門。
「你最好在里面,混蛋!」哈利喊道。「我做到答應你的事,你該付錢了。」
碼頭區的這一帶在深夜空寂無人,一間間倉庫默默地聳立在灰蒙蒙的霧里,黑暗中只有哈利的提燈燈光在棚屋門邊搖晃不定。
炳利更加用力地敲門。「我們說好的,混蛋!我來拿錢了。沒人能欺騙獨耳哈利。」
鉸鏈嘎吱作響。迪生從藏身處看到棚屋門開了一條縫,一個聲音從門縫里傳出來。
「跟退出圈子之人見過面了嗎?」
「听著,我不知道什麼圈子不圈子。我跟施先生見了面,就像我們說好的。」
「照我的吩咐把話告訴他了嗎?」
「對,我來拿錢了。錢呢?」
「如果你完成了任務,那麼你對我不再有用處。」
「你是什麼意思?」哈利連忙退後,手里的提燈搖晃不已。「我們說好的。」
「沒錯,獨耳哈利先生。」門縫開大。「你出賣了朋友,對不對?」
「胡說!」哈利駁斥,听來好像真的生氣了。「我沒有出賣施先生。我為什麼要那樣做?他和我是朋友,我們不時有生意上的往來。」
「但你今晚出賣了他。」
「我只不過是減輕了他的荷包重量,他不會介意的,他多的是鈔票。那只是生意。」
「正好相反。你引誘他前來,他將遭遇空前的挫敗。」
「我才沒有。」哈利激動地說。「我沒有引誘他到任何地方。我們都知道歐海街沒有餡餅店,店面樓上也沒有房間出租。」
「他不是傻瓜,他是原可成為大師之人。他不會去歐海街,他會跟蹤你到這里,他的傳奇將在這里終結。」
「等一下。」哈利退後一步,舉起一只手。「如果你以為我告訴他那些事使他跟蹤我到這里來讓你對他下手,那你就跟瘋人院的瘋子一樣瘋狂。」
「我沒瘋,獨耳哈利先生。我是梵薩術初學者,今晚我用欺騙之計引出原可成為大師之人。」
「你為什麼要那樣做?」哈利問。
「等我公平地打敗他之後,就可以向我的師傅證明我有資格升級。」
「天啊!听你滿口胡言亂語不知道在說些什麼。」
「夠了。」黑衣人消失在門縫的陰影里。片刻後,另一盞提燈亮起。「我沒空浪費唇舌跟你談你永遠不可能了解的大事。」
迪生從藏身處出來,走向站在棚屋門口的黑衣人。「你該走了,哈利。」他平靜地說。
「怎麼回事?」哈利舉高提燈,轉身凝視迷霧。「施先生?你怎麼會——」
棚屋門大開,蒙面黑衣人出現。他迅速向前兩步,躍身半空中,抬腿踢腳,命中哈利的肋骨。哈利悶哼一聲,往後栽出碼頭邊緣,落水時水花四濺,手里的提燈沉入河水中。
梵薩斗士正式地向迪生一鞠躬。「傳奇中的退出圈子之人啊,原可成為大師之人啊,今晚我將有幸擊敗你。」
迪生皺眉蹙額。「你向來都是這樣說話的嗎?」
梵薩斗士渾身一僵。「我這樣說話是表示對傳奇人物的尊敬。」
「誰告訴你我是傳奇人物?」
「我的師父。」
「我不是傳奇人物。」迪生輕聲說。「我曾經是梵薩術修行者。其中有很大的差別。」
「我的師父告訴我你原本可以成為梵薩大師。」
「想成為大師必須先叫另一個人師父,我向來不擅長那個。」
听不到水花聲使迪生開始擔心,他走向碼頭邊緣。
「我的師父說你原本可以成為全歐洲最了不起的梵薩大師。」
「不太可能。」迪生冒險向碼頭外的河里瞥一眼。哈利有氣無力地掛在碼頭側面的水中階梯上。「對了,你的師父是誰?」
「不能告訴你,」梵薩斗士尊敬地壓低聲音。「我發過誓要保密。」
「神秘的梵薩師父?真奇怪。我倒可以告訴你一件關于他的事。」
「什麼事?」梵薩斗士問。
「他不是好師父。真正的梵薩術修行者一定會告訴你,把獨耳哈利那種人踢進河里既不勇敢也不光彩。」
「你關心這個獨耳哈利?」梵薩斗士不敢置信地提高嗓門。「這怎麼可能?他一方面自稱是你的朋友,另一方面卻出賣了你。他不值得你信賴,原可成為大師之人啊!」
泡在河水里的哈利申吟一聲,顯然沒有力氣自己爬上來。
迪生把手伸進口袋里握住隨身攜帶的手槍。「但是就像哈利告訴你的,他和我有多年交情。我非把他從河里撈起來不可。」
「別管他。」梵薩斗士擺出戰斗姿勢,彎曲膝蓋開始繞圓圈。「你我今晚要公平地決一勝負。」
迪生掏出手槍,漫不經心地瞄準黑衣人。「好了,我沒空跟你胡鬧。」
「那是什麼?手槍?」梵薩斗士戛然止步,他氣得聲音發抖。「你要用手槍?那不是梵薩之道。」
「的確不是,但比較有效。我退出梵薩圈的原因之一就是我發現梵薩之道有許多地方是非常不切實際的。」
「我的勝利不容被剝奪。」
「快滾,否則我們馬上就會知道你能不能戰勝子彈。」
梵薩斗士只猶豫了幾秒。
「我們後會有期。」最後他氣憤地說。「我以梵薩術修行者的身分發誓。」
「要知道,你遲早會厭煩像演戲那樣說話。」
但迪生在對霧說話。梵薩斗士已經消失在一條暗巷里了。
男僕通知說迪生在桑家門外的馬車里等她時,如釋重負的愛瑪甚至不在意他不下車而派男僕來接她是多麼沒有禮貌。此刻最重要的是迪生似乎平安無事。
她抓緊斗篷衣領,步下門階奔向等待的馬車。她注意到車廂里沒有點燈。男僕打開車門扶她上車。迪生坐在車內的陰影里。
「先生,我擔心得——」她突然住口。「天啊!那可怕的味道是什麼?」
「泰晤士河水。」迪生拉上窗簾,點亮車內的燈。
「你怎麼了?」她吃驚地看著他。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迪生如此狼狽;他看起來和聞起來都像剛從污水坑里爬出來。他圍著毛毯坐在對面的座椅里,濕漉漉的頭發上黏著讓人不願細看的殘渣碎片,臉頰上的油污看來像是黑眼圈。昂貴的襯衫、長褲、背心和外套濕淋淋地堆在地板上。車廂里的臭味大多來自那堆濕衣服。
「你的大衣呢?」她不假思索地問。
「被迫借給一個掉進河里的朋友。」
「天啊!」她看到他露在毛毯外的小腿和腳都是赤果的。她注意到他的腳很大。
「很抱歉那麼沒禮貌地把你從舞會上叫出來。」迪生說。「你也看到了,我這身打扮不適合參加桑夫人的宴會。」
她發現自己還在瞪著他的腳看,連忙把視線轉移到他的臉。
「看來掉進河里的人是你,先生。」
迪生揪緊毛毯。「其實我並不是掉進河里。」
「你是說你被人推進河里嗎?天啊!我的預感果然正確。你受到攻擊了?是不是你去見的那個獨耳哈利干的好事?」
「其實我是在拉哈利上岸時自己跳進河里的。」
「原來如此。」她略微松了口氣。「那他是怎麼掉進去的?」
「我們遇到那個梵薩斗士。」迪生輕聲說。
「天啊!你確定你沒有受傷嗎?」
「非常確定,我只需要洗個澡就沒事了。但為了救哈利,我不得不讓那個梵薩斗士逃之夭夭。」
「有沒有查到有用的線索?」
「只得到更多的疑問。」迪生停頓一下。「不過有個猜測卻得到證實。倫敦確實有個叛離的梵薩師父在活動,他無疑也在尋找秘笈。」
「接下來要怎麼辦?」
「我仔細考慮過了,我要找出這個梵薩師父問個明白。」迪生以漫不經心的語氣說。
愛瑪又感到一股寒意竄下背脊。「你要怎麼找到他?」
「再度引出那個年輕的梵薩斗士應該不會很困難。我顯然阻礙了他的升級。他想用傳統的比試向我挑戰來證明他的實力。」
「你是說決斗嗎?」愛瑪的手心開始冒冷汗。「迪生,你千萬不可以有那個念頭。你會受傷,甚至喪命。」
「葛小姐,別對你的雇主這麼沒信心。我承認我不再年輕,但這些年我也沒白活,至少變得比較老謀深算。我自認贏面很大。」
「迪生,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這件事听起來很危險,我不喜歡這樣。」
「我向你保證,沒有擔心的必要。」迪生撥掉腿上黏黏綠綠的東西。「你呢?我猜你忍不住在桑家的舞會上利用機會套蘭妲的話。」
愛瑪嚇了一跳。「你怎麼知道?」
迪生扯扯嘴角。「因為你想證明你能做到我做不到的事。運氣如何?」
她脹紅了臉,心想自己別無選擇。她抬頭挺胸,準備實話實說。「不僅沒成功,還一敗涂地。」
「你說什麼?」
她遲疑一下。「你听了一定會不高興,但我必須告訴你我可能破壞了你以我為誘餌來釣梅夫人的計劃。」
他揚起眉毛。「破壞?」
「不是我要為自己辯解,但事情出了差錯不能怪我,我是被激的。」
「被激?被誰?蘭妲嗎?」
「嗯。」
「你最好從頭說起。」
她盯著他座椅的厚墊靠背。「沒什麼可說的,只不過是梅夫人對我們的訂婚做了一些輕率的暗示。」
「哪種性質的輕率暗示?」
「她遽下結論說你我有親密關系。」
「那又怎樣?」他問,語氣毫無尷尬或不安。「那正好是柯契敦在你臥室遇害那晚我們希望給人的印象。」
她決心跟他一樣泰然自若。她握緊雙手,目不轉楮地盯著厚墊靠背。「重點是,她問了一些問題。」
愛瑪從他眯眼的方式看出她終于引起他的興趣了。
「什麼問題?」他問。
「跟你的隱私有關的問題。」
「我懂了。」他的眼中閃過一抹笑意。「我一直很好奇女人會不會私下議論那種事。」
愛瑪的怒氣又升了上來。「那些問題的用意在暗示你和她幽會過。」
「到底是哪些問題?」
「她問我有沒有注意到你身上的某個刺青。」
「該死!」
她抬起下巴。「她暗示她看到刺青是在你們兩個,呃,你們兩個……」她說不出口,只好揮揮手表示。
迪生眼中的笑意消失。「刺青?她有沒有形容是什麼樣子?」
「當然沒有。」愛瑪氣壞了。「我也不會要她說。這件事令我非常窘迫和為難。」
「我可以想象。」他的眼中閃著促狹。
她挺起肩膀。「因此我認為你因為我不小心說出關于女演員的話就要解雇我未免太不公平。」
「你提起那個話題?」他若有所思地問。
「對。」
「那個方法似乎不夠婉轉。」他挖苦道。
「我覺得任何婉轉的方法對梅夫人都起不了作用。」
「你到底說了什麼?」迪生深感興趣地問。
她清清喉嚨。「只有從事粗俗職業的女人,例如女演員,才會公然夸耀她們在男歡女愛上的成績。」
「原來如此。」迪生听起來好像被嗆到似的。他的嘴角在微微抽搐。
愛瑪狐疑地看他。「你在笑我嗎?」
「作夢也不敢。」
「你果真在笑。」
他咧嘴而笑。「對不起,愛瑪,但我真的很想看看你說蘭妲像粗俗的女演員時她有什麼表情。」
「你現在或許覺得好笑,但等你考慮到後果時就笑不出來了。」
「你的意思是?」
「在我說出那種話之後,她一定會懷疑我們知道她的底細。你的計劃這會兒可能已經破局了。」
他聳聳肩。「正好相反。現在也許正是使用改變方向之計的好時機。」
「你說什麼?」
「你在無意中使用了梵薩計策,愛瑪。你使蘭妲以為你可能知道一些她自認不為人知的事,你等于是施加壓力迫使她改變方向。這種不是計劃中的策略改變往往會使人犯錯,看看她接下來的舉動會很有意思。」
愛瑪默默注視著他。
他探詢地看她一眼。「你還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
她猶豫片刻,然後刻意避開他的視線。「沒有。」
「你確定嗎?」
「非常確定。」
「嗯。只是為了澄清事實,我可以向你保證,蘭妲不曾見過我胸膛上的梵薩記號。」
她目瞪口呆。「你是說你真的有刺青?」
「那是梵薩學會的入會儀式之一。」
「你真的確定蘭妲從未見過?」
「如果梅夫人和我發生過那種事,我想我會記得。」
愛瑪感到如釋重負。「那麼她為什麼要暗示你們之間發生過那種事?」
「她顯然是想從你口中求證我是梵薩學會的會員。」迪生皺起眉頭。「由此可見她確實知道梵薩會,而且很熟悉那個記號。」
「你是說她在別人身上見過那種刺青?」
「是的。」
「但會是誰呢?」
「我想到的名字是藍法瑞。」迪生冷笑道。
「對。」愛瑪的腦筋飛快地動著。「如果蘭妲是藍法瑞的情婦,那麼許多問題都可以得到解釋,對不對?」
「對,例如靈藥秘方可能是她從藍法瑞那里偷來的。」
愛瑪輕咬下唇思索著。「你曾經說過藍法瑞死在他羅馬寓所的火災中。如果蘭妲是她的情婦,那麼她不久前一定也住在意大利。」
「沒錯。」
「但她自稱來自蘇格蘭。就算那是她說謊好了,我們發現的那些海報和劇評也只顯示她住在英格蘭北部,而不是意大利。」
「海報和劇評上的日期都在兩年多前。」迪生提醒她。「誰知道她從那之後在哪里?」
「有道理。也許她去了意大利。」
「也許吧。」迪生說。「這其中仍有許多疑點,但你的刺探很可能會使蘭妲自亂陣腳,魯莽行事。我們正好可以從這些行動中得到線索。」
愛瑪安心了些。「這是不是表示我仍然受雇于你?」
「我想我會再雇用你一陣子。」
「謝謝,先生。听說你沒有解雇我的打算令我如釋重負。」
迪生咕噥一聲。
「我猜現在並不適合提醒你還沒給我推薦信?」她小心翼翼地問。
「對。」
兩人陷入沉默。愛瑪端詳著自己的手,片刻後開始玩拇指。沉默持續。
「你在想什麼?」迪生問。
她清清喉嚨。「我只是在納悶,紳士怎麼會做出刺刺青這麼奇怪的事。」
「當時我只有十九歲,」迪生自嘲道。「年少輕狂,什麼怪事都做得出來。」
「也對。」她喃喃道。
他露出令她臉紅心跳的笑容。「想不想看我的刺青?」他動了動,好像準備拉開毛毯。
愛瑪慌了。「不要。」她瞪他一眼。「別鬧了,先生。我怎麼會想看你的刺青?那非但不關我的事,也不合體統。你畢竟是我的雇主。」
「不知道我為什麼老是忘記那一點。」
靶覺到車速變慢使她松了口氣。終于要到家了,她終于可以上樓回房睡覺了,怕只怕她會一直想著迪生的刺青而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