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屏幽,名冠金陵的才女。
非但有才,亦有姿容,且其父身居州令高位,按理說求親者早多到踏平州令府門檻才是。
事實上也的確如此。打從她十五及笄,提親的媒婆便絡繹不絕,但都被周屏幽本人——打了回票。外人不知,周屏幽外表縴柔,性情卻剛烈,就連她爹都管不了。
女子的青春畢竟有限,就算是才女也不例外,一年一年過去,求親者逐年遞減,終于,到她年過二十二之後,便不再有人上門提親。
有人說這是她咎由自取,誰叫她眼界太高誤了自己終身。
也有人說是因為她心儀陸展言,只可惜陸展言心儀的是早些年出城至今未歸的余人居大小姐,偏三人相識又有不錯的交誼,周小姐深明大義,為了成人之美,只好獨自隱忍情傷,以至于到現在雲英未嫁。然事實真相究竟為何,只有當事者的三人知悉。
說明來意後,周屏幽靜默了些許時間復又開口︰「你有何打算?」
待家丁為兩人換上新茶,陸展言反問︰「你希望我怎麼做?」
「別把該你的問題丟給我,那是你與世伯之間的事,我只是個幫忙傳話的人。」周屏幽捧起茶杯就口,為口中的茶香驚嘆不已。「廬山壇霧?」
「正是。」
「人說廬山雲霧色澤翠綠,香如幽蘭,茶性潑辣,味濃且醇,入口鮮甜清爽,果然好茶。」」
「茶哪有差的。」陸展言輕哼。
「的確。」聰慧的眉眼掃向他。「重點是從哪里來。」他到底想說什麼?
「你不知?」陸展言回以質疑的眼色。「這茶是從州令府流出市面的,至于來源——你不是有個姐姐在宮里位列修容?」
清麗秀容僵了,就連掛在唇上的笑意也轉為愁苦。「要我提醒你麼?私帶貢品出宮流通是死罪。」陸展言垂首靜默了會,忽而抬眸。「扉幽,就算我不是東方府的人,不是世交之子,和你仍是朋友,除非你看不起我這個不知道從哪來的野種,不屑與我為友。」
秀容揚怒,橫眉冷視。「你知我不是這種人。」
「那為何不願找我幫忙,甚至不肯讓我知道?」氣不過的他在多年友人面前不再掩飾,大掌一拍,霍然起身。「若不是我的手不在外頭買進應該待在皇宮里的貢茶,我還不知道州令府上在做這殺頭買賣!」
「展言……」
「我就直說了。」陸展言俯視她,一臉嚴肅。「你要為小小和我的事鬧多久的別扭?」
周屏幽猛地抬頭看他,先是一絲驚慌,但很快便斂容鎮定下來,眼神堅定地回視。「是誰當初信誓旦旦說不後悔,還說自己不會喜歡上她?」
誰知陸展言竟然一甩袖,答得很爽快,也很厚臉皮。「你不是第一個問我這問題的人,再多少人來問也一樣——我反悔了。小小的事,就算我說話不算話,你又能奈我何?」
周屏幽氣結,忿然作色。「你不可理喻,出爾反爾是小人作為!」
「你才不可理喻。」陸展言哼了哼,「小人又如何?我早就決定不做君子,君子行事重道德規範,處處掣肘,不如小人來得自在。」
周屏幽一口氣沖上喉頭,忽地,蔫蔫然吞了回去。「居然能小人得這麼理直氣壯?」
「事關乎她,要我做怎麼樣的小人都可以。」陸展言態度強硬地說。
「你真是——」大家閨秀想不出太多罵人詞匯,最後只有抿唇吞聲。
見她一副飽受委屆的模樣,想起少年情誼,陸展言態度也軟了下來。
「你也知我少時待人接物全憑自己好惡,明知自己一無是處又好面子死撐,你以前常提醒我別過分在意人言,為人須重真才實學,但我沒有听進去,自甘墮落卻又以外人對我的注目沾沾自喜,愚蠢至極,直到發現她無視我——
「我對她,並非一時沖動。」想起那一點一滴鑽進自己心中的人,回憶過往,陸展言的表情不自覺地柔和了下來。「一開始只是想讓她看著我,所以瞎纏活纏,誰知道最後竟真的上了心。看她全心鑽研醫書、專心救治病人,為他人之苦而苦、樂而樂,才知道自己過得多麼頹廢不振,枉為男子。徹底清醒後,才知道加諸于我的重視有多少是帶著看戲的好玩心態,而我又多麼愚昧自滿。」
「屏幽,我不會道歉。」陸展言伸手為她桌前的杯子添茶,執杯送到她面前。「若要我為當年一句負氣的話放棄她,我才真的愚蠢。」
「……你不欠我。」周屏幽嘆了氣,接下他送上的茶。「就算沒有你,小小也不可能接受我。而我……若我有你一半的厚顏,或許還有那麼點可能——」
「不可能,」知她心結已解,陸展言放心地——打消她還有可能萌芽的妄想。「只有一半是不夠的,因為有我在。」
當他不認識她、不知她與自己不相上下的執拗個性?陸展言沒好氣地白她一眼。
「你真是——」周屏幽用力放下瓷杯。「不說了。總之世伯的事你自己看著辦,我不管你了!」氣人!連一點念想都要捻斷,這人真的有惦記著他們年少時的情誼嗎?周屏幽好懷疑。
「由不得你不管。」待她看向自己,陸展言才接著說︰「我直接說了,兩家我都幫,就算我爹——就算東方老爺是為了面子、為了有可利用的棋子才留下我,畢竟也養我成人,並沒有讓我吃苦受罪,這點我感激他;而你是我多年好友,也是小小的手帕交——記住,只有手帕交,再多也不準有——這事兒我不會袖手旁觀。你也要勸你爹,此事我也只能幫這麼一次,畢竟我只是個藥商,能力有限。」
「你……」周屏幽忽地噗嗤笑出聲,「我怎麼從來沒發現你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呢?看來小小比我更了解你呵。」這兩人,難怪會在一起。
為什麼忽然又提到她?陸展言疑惑地看向多年老友。
「看來我不需要用信威脅你幫我爹了。」
信?「什麼信?」
「她寄給我的信里附上要給你的信。」周屏幽緩緩從暗袖模出一封信,邊道︰「她說若你不幫我,就拿這信威脅你。」
陸展言眯眼。「她寄信給你?何時的事?」
「最近是昨日。」
「最近?」言下之意是不止一次了?
「我們約好的,她每到一地就會設法讓人送信給我,告訴我她在當地的所見所聞以及各地民俗風情,供我編寫書冊。」
「每、到、一、地?」
「嗯,知我不像她能出遠門,有時還會送來當地名物、相關的書冊。」想到她的窩心,周屏幽笑得好甜,「她很貼心。」
貼、心?陸展言嘴皮抖了抖。
傍她海東青的自己兩三個月還不一定能收到一封信;反觀她,不只信,還有禮物,更重要的是,還每到一地!
「女人……你可以再過分一點……」陸展言咬牙,朝她伸手,「把信給我。」
瞧見某人似乎怒火加妒火中燒,周屏幽不再多說,直接給了便是。
陸展言立刻忙不迭地拆信——
展言︰當你看到這封信,應是允諾幫扉幽一點小忙了——
什麼一點忙!是大忙啊!知不知道回收那些被她爹流通在外的後宮物品,不被人發現地送回宮里要花多少工夫和銀子!陸展言火大在心里。
我收了兩個徒弟,一個叫黃全,一個叫封都。他們很可愛,從醫頗有天分,我想爹會喜歡他們的。
黃全、封都?黃泉?酆都?這女人也不怕晦氣真是!
途中救了一個人,自稱一劍留痕施成墨,是個江湖人。
此人武功奇高,認識他之後才知道你那身武功只是比我好一點,就算是輕功,也只是跑得快一點、跳得高一些。
登高山方知天之大,臨深谷才知地之厚。你相信嗎?那人竟能一手扛著大捆藥草、一手抱著我飛過城牆——
啪、撕!
「展言!」周屏幽瞪著看信看到一半突然怒不可抑、憤然撕信的男人。「你這是——」
「她從哪送來的信?」陸展言陰沉著臉,聲音緊繃。
從沒見過他這表情,周屏幽嚇得忙道︰「河、河陽。」
「河陽?」陸展言一愣,神情轉為緊張。「那她一定往白水去了。」
這下換周屏幽愣了,「你怎麼知道?」
「白水正在鬧瘟疫,河陽與白水相隔不過百余里,她人在河陽不可能沒听說。」陸展言臉色沉重,半晌,忽然從懷里拿出一塊玉牌交給她。
「這是?」
「我要去找她。你的信是昨日從河陽送來的,算算日子她也應該快到白水了。」他說︰「我爹和你爹的事交你處理,要多少銀子拿這玉牌上「楚天闊」找帳房支領,我會交代他們配合。需要多少人手、打通什麼關節你自己看著辦。若遇官員刁難,上悅福客棧找一個叫趙七的,說是我讓你找的,他會幫你。」
「你不確定小小會——」
「她會。」陸展言毫不遲疑道。「依她的個性,不去湊熱鬧才有鬼。
那女人在外頭這麼久,老是哪里有病人往哪里跑,上回還去漠北……」沉吟了會,倏地拍桌,氣得沖出涼亭。
訝然。「展言?」
「該死的!就算怕回金陵就得馬上成親也不是這種躲法!也不想想自己都幾歲了!再不成親,她那肚皮還能生出個什麼子兒來!」
「來人!」陸展言大步流星往馬廄殺去,沿途一路咆哮;「把艾草、花椒、白毛香給我各備上一車,用最快的速度送到白水!」
周屏幽雙手握緊玉牌,楞楞地看著老友失控的身影疾速跑遠。
這人真的暈氣昏頭了呵……他知不知道自己剛又口誤喊世伯爹了?
噗嗤!「真的是刀子嘴豆腐心呵。」失笑。真的是服了。
白水縣。
大水、尚有防範之道,事後疫情的發牛亦可預料;但無關天災人禍,就這麼乎白而起的瘟疫著實讓人猝不及防,更讓人明白疾病的可怕。
「師父,這里!」巡視的黃全發現呼喘不過氣的病人,立刻疾呼。
「這人快喘不過氣來了!」
「我來了!」余小小應了聲,離開前交代︰「這人再不喝就用灌的,灌不下,等我回來一刀劫了他肚子倒進去。」
嚇!不只病人,連被交代的學徒封都也嚇了跳。
師父好……好可怕。
溫和平靜的眼橫掃過集中在這處木棚下的病人。
「其他人也一樣,別以為大夫就沒脾氣。想活就乖一點,別給我添亂。」
本嚕嚕……喝藥聲立刻此起彼落。
很好。余小小滿意地點點頭,急奔到黃全身邊,探了病人癥狀,立刻下針魚際、肺俞、大椎等穴位。
「余姑娘。」又一會,一道偉岸身影以絕妙輕功落在師徒倆身側。
「城北聚集了一群人,他們听說縣城有大夫,從附近農村趕來看病的。」
難不成疫情傳開了?「也不知道那些人是不是真染了病,得先確認才行。」余小小思忖,半晌,拍了拍對方肩膀。「施成墨,又要委屈你了。」
從這到城北少說也要兩刻鐘的腳程,偏偏整座城只有她一個大夫,她很清楚自己的力氣不能用在跑來跑去上頭。
施成墨點頭,二話不說將她打橫抱起,施展輕功飛奔。
途中,不禁又問了近半個月來重復多次的疑問︰「真的不需要我跑一趟金陵?」
「不必。他已經在趕來的路上了。」余小小扳著指頭算,邊道︰「從金陵到這,最快也要十天,我想再過四天應該就到了。」
「你的信是從河陽寄出的。」他提醒。「會來自水是離開河陽後听見這兒有疫情才有的主意,這樣那人就知道?」
余小小淡淡一笑,看向他的眼神堅定如石,滿滿的淨是對心中那人的信賴。「他很聰明,知道我會做什麼。這里還有許多地方更需要你幫忙,當信差太浪費了。城里糧食不是,若沒有你在此壓陣,難保不會發生搶糧的事,到時情況更糟。」
施成墨點頭,「我明白了。」
「真不知道這時候江湖人在做什麼。」余小小有感而發。「練武功?比誰是天下第一?百姓為瘟疫所苦,他們怎麼能置身事外、無動于衷?」
這一問,問得施成墨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抱歉,我只是忽然想到,這時候正是英雄好漢們行俠仗義的大好時機,怎麼不見他們蹤影,沒有別的意思。畢竟連城里的大夫一發現有疫情都跑得一個不剩,他們不來也情有可原。你比較倒楣,被我拖下水。」
「不,我一點也不覺得。」施成墨神色復雜地看著懷中姑娘。
「其實你想走說一聲就行,不必勉強自己報恩。說真的,我也沒有把握——」
「到了。」施成墨打斷她,同時落地,松臂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