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奇副領令後退下,易蒼玄望著夜空的雙瞳,再次浮出思念的復雜神情。
「‘雲濤劍仙’……至少你出現了,總算我又有了一絲希望。」對命運弄人,他深深長嘆。「晴思,這樣的演變非我本意,卻是無可奈何中的辦法。如果這個方式,能再見到你和女兒,那麼,因此被你父親所殺,我也接受,畢竟是我負了你,負了‘雲濤劍仙’的女兒。」
當年一別之後,從此她們母女就音訊全無,他派人尋找,卻又怕引起另外兩門的側目,危及母女倆的安危,始終不敢有太大的動作,二十年來,始終毫無消息。
最後,他只能猜想,妻子或許帶著女兒,回到了父親身邊,畢竟「雲濤劍仙」所在之地向來與世隔絕,唯有如此,才有可能行蹤難覓!
「霓霓,你坐這,別亂跑,哥哥去拿水給你喝。」練完功的午後,十一、二歲的小男孩要妹妹乖乖坐在小亭內,拍拍她的頭道。
「娘說今天是‘四寶甜湯’,你最愛吃的呢。」
七、八歲的小女弦,一身水線綢鍛,仰著清秀可愛的小臉,燦笑的點頭。
「小倪。」
小男孩離開後,隨即,身後一個女子的聲輕喚她。
她一怔,會叫她這個名字的,只有……
「娘……」她回頭,果然看到另一個娘站在亭外,起身朝來人奔去。
「乖女兒。」來人抱起她。
小螓首困惡的四處張望。
「今天沈家的人不知道我來。」來人道。
「喔。」她似懂非懂的看著眼前的娘。
她有兩個娘,一個天天陪著她,另一個娘一年,只見二、三次,每次來都會陪她一整天,甚至帶她出去玩。
夫人曾經對她說,天天陪著她的娘是養母;一年來二、三次的娘是生母,她不懂什麼是生母和養母,但她知道兩個娘都對她很好。
每次這個娘來,另一個每天陪著她的娘就會很擔心又緊張的在一邊看著,尤其每次她被帶出「月泉門」,晚上被送回來時,養母就會緊緊的抱住她,久久不放開,好像差點失去她一樣。
爹、哥哥和養母說她叫「沈雲霓」,他們都喜歡叫她「霓霓」;但生母私下總是叫,她「小倪」,還寫了「袁小倪」這個名字給她看,同時告訴她,這是她另一個名字,而且這個名字是她們母女倆之間的秘密,誰都不能說。
「小倪,娘要帶你離開。」撫開她汗濕的發,來人輕聲道。「我們安安靜靜的,不要吵到其他人。」
「要去玩嗎?」和以前一樣。
娘幽柔一笑,抱起她,轉身就要離開,卻听到一旁驚訝的叫聲。
「袁姨?!」小男孩沈雲希端著兩杯水走來,見到來人嚇了一跳!
他知道這位他喚袁姨的「袁晴思」,對沈家而言是「特別」的重要人物,爹對她相當敬重及禮遇,連「月泉門」一些重要地方的機闖進出方式都告訴她,她也是妹妹沈雲霓的生母。
對這位袁姨,沈雲希最深的印象是她相當美麗,說話的聲很輕沉,每年她會有幾天來到「月泉門」見女兒。
每當她來,娘就會很緊張,每當妹妹一被袁姨帶出去,娘一整天更是食難下咽,就怕妹妹從此一去不回,因此,只要袁姨來的日子,「月泉門」上下,就會特別留意!
「雲希,袁姨要帶她走了,謝謝沈家對她照顧至今。」
「你、你要帶霓霓去哪?」沈雲希手中的水杯當場掉落。
看到他一臉惡夢成真的驚恐,袁晴思美麗的面容不禁歉然,長聲嘆息。
「對不起,雲希,她不能當沈家人。」說完,抱緊,女兒,轉身以輕功奔開步伐。
「不要!不要帶走妹妹——袁姨——求求你不要把她從我們身邊帶走——娘禁不起的——」見到對方瞬間巴在數步之外,他隨即追上。「妹妹——不要走——」
「哥哥——」小雲霓意識到今天不同于以往,尤其看到哥哥驚喊的追著,她掙扎。「娘、娘,我不要去玩了——放我下來——娘——」
「小倪,你乖,以後你的爹、另一個娘和哥哥,你都不能再見面了。」
「我不要——我不要——哥哥——」她泣喊起,卻掙月兌不開,朝身後追趕的小少年伸著雙手揮舞哭叫。「霓霓不要離開你——不要離開爹娘——哥哥——」
年紀與武功底子的差距,追趕的距離越拉越大,前方小雲霓痛哭的小臉越來越遠,他氣力漸弱,腳步一踉蹌的跌倒!
「哥哥——」
「妹妹——」
再爬起,卻見前方那遭到讓他追趕不及的距離!妹妹被帶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這個認知讓沈雲希恐慌的大喊——「霓霓——練好輕功——你要飛回來——」
「雲希哥哥——」猛然睜開眼,心情猶難平定的激動,隨即發現滿室昏暗,外邊寒風回嘯。「今晚還是離開沈家的夢嗎?」
從夢中驚醒的袁小倪,坐起身,夢中的一切不停的回蕩心弦,她難受的支顎,努力想平定那惶恐的心情,她不喜歡離開的夢,每天她最期望的,便是入睡後,作一場回家的夢。
多少年來,她期待著入睡後的夢,因為她總是在夢中……回到「月泉門」、回到有家人在的地方,只有夢能讓她擺月兌一切承諾,回到她渴望的家。
以前,牟老鍛練她的武功時,每一天她努力讓自己耗盡氣力,不在乎傷痕累累,這樣沾枕即睡,就可回家了。
她只怕,睡得不夠深沉,作不了回家的夢,見不到爹、娘、見不到哥哥,又怕睡得太沉,一覺無夢,都是她最恐懼的事!
只要當天無夢,她的心就空到像破了個洞一樣,一股沉郁就要沖出喉頭,思念的沉重讓心開始抽痛,雙眼發熱,淚,幾欲奪眶……
一滴淚都不要流……在讓你痛苦的人和事情眼前,那只會讓自己的勇氣和決心隨著你的淚都失去。
這句話幾乎伴著她的成長,從小只要遇上痛苦情緒,她學會咬緊牙關,用力一瞧,將這份從喉頭涌出的難受吞下,再大的痛苦只要她能咽下,就能再走下去。
只要給她一場回家的夢,她就有勇氣,面對每一天睜開眼楮之後的考驗。
在夢中,她能享受親人的照顧,哪怕是夢,她也貪戀這夢中的溫暖,因為那是支撐她一路走來的力量。
回家的夢,她已作得太多,多到和無法流下的淚一樣沉痛,但她甘之如飴被這思念的夢折磨,可是走了一趟「月泉門」後,回家的夢不見了?!
「這是老天懲罰我,多年不曾回去,一回去就是偷東西吧!」袁小倪自嘲苦笑。
她一直很害怕,哪一天回家的夢不見了,她就永遠……也回不了家!
「至少又過了一天,代表對娘的承諾又近了一天,回家的期限也又靠近了一天。」
推開被子,她起身走到桌邊倒水,一離開被窩,就感受到初冬帶來的寒意,不禁走到房內最溫暖的地方,一小座以獨特的紅窯士混著石塊,建起到膝的小石爐。
石爐上再蓋著透孔的石罩,讓熱氣透出,爐內火焰熾燃,爐外方寸撒著土沙,以防火星擺出,這是入冬的小漁村,每個寢房都會有的保暖石爐。
小時候她不明白,為什麼娘一來,「月泉門」內的娘就會這麼緊張,長大後,她終于知道,每次生母的到來,就是對養母的折磨。
養母最大的夢魘就是她會被生母帶走,卻又沒有立場可以拒絕這件事,只能一直活在女兒會不見的恐懼中,最後惡夢成真……
袁小倪深深閉起眼,因為她想起回到「月泉門」時,見到養母守在女兒房中的模樣,她的心痛苦揪緊!
「快了,只要承諾完成,就是我回家的時候……」
看著石罩孔內的火紅,幽幽的思緒,映著她雙眼多年的渴盼……
「答應娘三件事,第一︰娘答應任老城主,用十五年還古城相救之恩,娘的身體已無法再撐下去,剩下的九年,請你代娘償還,好嗎?」
清秀的小臉伏在床邊,握緊娘親的手,才多久,娘親的手就像一層皮包著骨一樣,牟老和福姥姥都說,能見到娘的時間就這幾天了,第一次嘗到親人將分離的傷痛!
「娘,我會的……」她點頭,卻見娘親反而露出沉重又哀痛的眼。
「以現任城主……對我們母女倆的態度……小倪,你會很辛苦……但是,請你代娘撐下去……」
當年,她抱著女兒遇土惡匪的追殺,剛生產後的孱弱身軀,對抗不了這逼命的追殺,命危時遇上「斜陽古城」的任老城主出手解危。
之後,她將初生的女兒交給「月泉門」的二師兄,決定赴「東鋸島」取回三件寶物,更要負她的人以命相償,半途卻遇上教毒展岳,身心遭辱……
最後她以父親埋在體內的守護劍氣傷了展岳,在逃離展岳毒手時,再次遇上「斜陽古城」人馬,任老城主再次仗義相救!
數十年前,老城主原就中了「門魔」、「門毒」的聯手設計,雖及時救治,但缺了「月泉門」能相助的藥丹,之後雖遇上奇人牟放子幫忙穩住傷勢,卻巴傷勢烙根,沉荷難愈!
與展岳交手中,引動舊傷,內力難提下,老城主中了展岳更重的暗算,雖在部下保護中月兌身,功體已折損,大半,揮劍也難以再展劍鋒!
袁晴思以自小習得的劍氣入脈之法協助任老城主穩定傷勢,卻終難挽他日衰的功力,最後,任老城主連劍再也無法握住!
知道任老城主傷勢惡化,終生難復後,她滿心愧疚,因為「斜陽古城」位居武林有精神象征的地位,如今主位者功力大失,值此邪教為惡當頭,是非常嚴重的事!
因此她對任老城主自暴身分,願以十五年相助古城,回報救命之惠,只盼古城隱藏她的行蹤,也在古城內遇上了另一個隱姓埋名的師兄牟放子!
「這是娘欠老城主的,如果任老城主當年沒出手相救的話,我們母女倆……都沒命,你也無法在沈家成長,古城……這份恩情定得還。」
「娘希望小倪做的,小倪清楚!」娘親那骨瘦的手,她握得緊,舍不得放掉,因為能見到娘的時間就這幾天了,以後再也握不到了!
「第二件事,找回你外公的三件實物,當年娘不顧你外公的反對,堅持和一個負我的男人在一起,甚至趁你外公閉關時,拿走那三件寶物,娘知道這三件寶物對他意義重大……你的外婆……咳咳……」說到此,想到什麼似的,她幽幽微笑起。
「小悅,娘說過,娘的本名叫‘晴思’;在這兒,娘的名字卻是‘灩娘’,那是你外婆的……名字。」
「外婆……就是娘的娘?」娘說為了安全,所以在「斜陽古城」,她們都不能用原來的名字。
「對,是娘的娘,外公說……外婆是個……個性、勇氣都強韌的女子,為了……生下娘,外婆受了很多的苦,最後難產身亡……」
「彩霓八天龍」能治奇毒,桔百病,卻對難產無效,這是身為「雲濤劍仙」的父親最衷痛的事!
「女兒,娘希望你完成的最後一件事,拿到寶物後,找到你外公,代娘跟你外公磕下那無法盡孝的頭。最重要的一件事……」袁晴思忽然哽咽的停了片刻後,再道︰「記住,千萬不要告訴外公,娘死了,不要告訴他,這一輩子都不要告訴他,好嗎?」
「小倪不懂,為什麼不能跟外公說?」
「將來……你會懂的,娘不听外公的話,跟人私奔,還帶走他對妻子最看重的寶物,我的離開更害他走火入魔,現在……要讓他……再承受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說到此,她沉重閉上眼,黯然落淚。
當年她離開後,福姥姥出來尋人,告訴了她這件事。當時她知道父親已被身邊老僕送到「北岩聖山」,這座山的族民唯一接受的外人只有「雲濤劍仙」,連她也不得其門而入,從此她沒再見過自己的父親。
「娘對不起你外公太多、太多了,娘從你外公身邊,拿走太多讓他痛心的事物,不能再讓他承受心愛的女兒死了,就讓你外公認為……他的思兒跟人走後,活在這世上的一個角落,還不懂事的……繼續與他嘔氣,不願見他,這樣……就好……」
「娘——」
袁晴思忽激動的咳著,袁小倪忙拿起一邊的藥瓶倒也藥丸後,拿水給娘親服用,牟老說這些藥丸,能讓娘撐住精神和氣力。
「爹,女兒一輩子任性,讓您生氣、又拿走寶物,從小到大你是這麼呵護思兒……結果,劍仙之女竟被人糟蹋……女兒怎麼還有臉面對你……」對教毒展岳的無恥,她恨不得將對方干刀萬剮!「展岳——可恨至極——咳咳——」
「娘,你先躺下,別激動,小倪就在這,一直听你說,無論你想說什麼,我都會一字不漏的听著。」
袁小倪扶她躺下,小手拍著母親的心口,見她閉上眼,呼吸慢慢平緩,又擔心的想著︰娘會不會忽然沒了氣息,因為她的手好僵冷,臉色白得像紙一樣!
「小倪……怎麼了?」感覺到身旁的異樣,袁晴思睜開眼,見女兒爬上床,小小身軀掛在她身旁,她不禁柔聲問。
「我怕娘冷,我熟,靠著娘,娘就會溫暖的。」剛到古城,她常和娘睡,直到娘病倒。
女兒的貼心,讓袁晴思不禁眼眶再次盈淚。
「娘好想、好想看著你長大,更想自私的將你送回沈家,不再理會那十五年的承諾……」說到此,她的心湖翻涌,一股尖銳像瞬間扎心。
天呀!她怎麼能要女兒答應這種事,無法照顧她長大已夠殘忍,竟還要她承受這麼重的責任。
「算了,小倪,不要了……娘死後,讓牟老送你回沈家,木盒內的一切就交給你的養父,你不需要……」
「娘,我會辦到,你心中沒完成的事,小倪都會替你辦到,沒辦到前,我不會回沈家!」將娘親干瘦的手放到臉頰邊,看著那雙溫柔又哀傷的眼,袁小倪堅定道︰「女兒發誓,不但辦到,也會活得很好,請娘不要擔心。」
早熟的話讓袁晴思更加心疼,扉弱的手將她小小的身軀更攬進自己懷中。
「未來,如果承諾完成,外公卻已經……死了的話,那就將娘的骨灰灑在他和外婆的墓前,三件寶物埋入外婆的墓中。」
「外公會死嗎?」歪著小螓首,她不解問︰「娘不是說外公的武功很厲害,身體也很好,為什麼會死?」
年紀小小的她,對人會死的認知就是,受了重傷,還是生了重病,像娘這樣,才會死,外公既然這麼厲害,為什麼會死?
「傻孩子,不是厲害就不會死,你外公已經快一百二十歲了,年紀很大,娘最後一次見到他時,他練功至最後一關,此功讓他更加老化,形銷骨立,像枯朽的老木毫無生氣,此功危險,但是功成,就是月兌胎換骨,行劍不再以眼見之形,而是聚意念以心出手,甚至,返老還少。」
「聚意念……返老還少……」小小年紀的她,不太懂娘的話意。
「小悅,多少年來,看著二師兄一家對你的照顧、呵護,我知道這麼帶走你,對沈家不公平,對你的養母更殘忍……但是,袁家只剩你這株血脈,娘自私的希望你只能姓袁不能姓沈!
「可是,看著沈家年年的找你,也知道你養母思念你到精神狀況都不好,我再一次清楚想知,不能再用自己的任性和自私束縛你,所以,替娘完成這三件事後,你人生是你的……未來姓袁或姓沈,由你決定!」撫著女兒清秀的小臉,柔聲說萃咽。
「娘給你的木盒內,有娘寫下的事,還有一本秘笈,娘的身體先天不足,無法學得太精進的武學,但你不同,我的女兒,要你承受這麼痛苦的未來,娘能留給你的,是保護自已和撼動江湖的武學。
「牟老會指導你秘笈上的武功,三師兄對任何武學都有過人的領悟力,再加上你天賦的武骨,在三師兄的指導下,你一身所學足以縱橫這個天下。」
「小侃不需要縱橫天下,我只希望娘活著……在我身邊……」忍不住,淚還是流了出來。
「乖,女兒,今天之後,開始藏住你的淚,未來的日子,你需要勇氣,太多的淚,只會把你的勇氣一點一滴的耗掉。」袁晴思輕輕拭去女兒的淚。「永遠不要像娘,為情昏頭,為情付出了讓自已痛苦一輩子的決定,卻還是相信,你爹沒有騙我……」
火光映著幽立的身形與凝視的雙眼,三個承諾縛住回家的腳步……
將手上的杯子放回桌上後,袁小倪系上外衣,拿起長刀,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