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女湖畔的另一處偏僻幽靜小道,座落著一幢由檜木建造而成的歐式別墅,別墅四周被杉林拱圍在中央,除了面對湖面的一隅可供遠眺外,房屋幾乎被綠油油的翠衣所包含著,加上被常春藤的粗蔓所攀附,因此,就算是夏天,也很難從陽光的篩灑下,將它自陰暗的灰蒙中引出。屋垣附近,除了偶爾可聞風聲呢喃外,寂靜得有如步在黃昏的墓園內,充滿鬼影幢幢的迷離。
綁樓處的馬蹄窗里頭,一名憔悴陰郁的男子佇立在窗簾中央的一處小隙縫,目光深幽地眺著遠方的一泓清潭,木訥的臉部肌肉因長期的緊繃而褪去彈性光澤,孤傲的挺鼻如陡峭的山壁,剛毅中帶上幾分冷颯。
「曼弦,你躺在冰涼的湖水中冷不冷?你身子本來就弱,又不愛水邊活動,為什麼還不回到我身邊呢?即使你氣我母親對你管束甚嚴,但你的魂魄為何始終都不曾入我夢來?我是錯,錯在不敢忤逆我母親,錯在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是愛你的呀!這點你不能也抹煞掉,我賴活苟生在這受懲帶枷的世上,也沒你好受呀!」男子喃喃自責著,反復不停的問與答,對與錯盡在蝕蛀著他的判斷中樞,讓他斑駁的枯褐臉龐更顯黯沈。
兩年了!
兩年前的一場台風,奪去了他愛妻蕭曼弦的芳華,就在他映入瞳眸的湖水邊,燒焦的車尸,濃濁的火勢及灑滿一地的公文報表,讓他跪伏在地,不可置信地撿著地上的遺物發愣,他不信曼弦就這樣離開了他,才結婚不到一個月呀!
這兩年來,曼弦的尸體一直沒有被找到,據警方推測,可能是車子翻落下來的時候,因沖擊的後坐力太大,以至于曼弦被彈出了車外,掉進湖水里,加上當時台風夜的水流湍急、湖水暴漲、崩坍的滾石紛紛下墜至湖內,而造成尸體被淤積的沙石掩埋,才難以尋獲吧!
而他……一直無法自這種噩夢中逃月兌,心情始終停在那一段時光的呆茫……
「崇綸,我們搬出去住吧!憑我們兩人的學經歷一定可以自立門戶的,用不著一直待在家里遭人冷眼。」曼弦手撫著額,雙眼渴望崇綸能有所回應。
崇綸煩躁地捻熄手上的煙。「你也知道媽的脾氣,她好面子,你就委屈一點,其實她也不是這麼難相處的。」他按住她的雙肩。「為了我,好嗎?」
曼弦將他的手自肩上撥離。「不好、不好,我受夠了,我不是豪門的富家千金小姐,做得再好也不會讓你母親多瞧我一眼,她要的是瓖金瓖鑽的媳婦,再賢慧孝順都無法改變她對我的態度。」
「至少還有我愛你呀!你知道我們是相戀多年才有今天如此廝守一生的幸福,你怎能輕易就因一時的挫折,而有心逃避?」他再次緊摟她進懷中,輕啄著她閃著釉亮的黑絹。
曼弦泫然嗚咽,想嘶吼又因崇綸心疼的擁抱而作罷,處在婆婆與丈夫之間的夾縫,她每天過的是沒有地位、沒有尊嚴的日子,女人該渴盼的家居憧憬已成空中翻飛的飛絮,教她情何以堪?
「少爺、少女乃女乃,老夫人來了!」福叔先開啟了門進來報備,曼弦立即用手掌抹去淚水,慌張地將心緒收回正常。
「媽!」兩人異口同聲地向石夫人恭敬喊道。
石夫人一朝雪絨沙發上一坐,福叔立即端上一杯人參茶。
「哼!又來找崇綸打小報告了,瞧你,生那一張嘴就是來挑撥我們母子間的感情,當初要不是你父親在司法院還有些人脈,我怎會瞎了眼讓你攀上我們石家?你這女人,我真搞不懂你還有什麼不滿足的。」輕啜一口蔘茶,石夫人眼瞬也不瞬她一眼。
「媽!如果是我不懂盡人媳的孝順而忤逆了您,這我會捫心自省、深悟徹改;如果是因為家世不夠顯赫,讓您在上流社會名流間無法炫耀,對不起,這我一輩子也改不了。」曼弦自有風骨,她不想讓勢利的繩套勒得死緊。
石夫人哪容得了她撒野。「我才說你一句,你回頂我十來句,你眼里還有沒有我這做婆婆的?」
「我想回台北工作,如果您能大發慈悲放崇綸與我一同搬出去住,我和崇綸會一輩子感激您的。」她豁出去了,橫豎是與這傲慢的老太婆杠上,不如多拿些尊嚴回來。
「曼弦——」
「崇綸,你看她那是什麼態度,是誰受不了誰,如果你認為這少女乃女乃的位子坐得不夠舒服,就盡避走好了,反正,後頭一大串的人在等著呢!」
「媽!曼弦不是這個意思,她認為她還年輕,可以在工作崗位上多發揮一下,而不是在家淨學些沒用的婦德婦儀,那些都過時了!」崇綸漸漸了解曼弦所受的壓迫,不得不挺身而出。
石夫人將蔘茶朝地上一撥,喘吁吁地哼道︰「我就說嘛!這種女人哪按捺得住痹乖待在家里,你要去工作?行,現在馬上就給我消失在眼前。」
她噙著淚佇立在一個角落,見崇綸半句話也不多吭,傾刻間,她明白了。
「到了台北我再跟你聯絡!」言訖,狠狠地拋下傷心的淚,任憑崇綸如何叫喚,佳人倩影已然杳渺。
「崇綸少爺,夫人和晴婉小姐都在問,要不要一起到石二爺的農場去一趟。」趙媽輕輕地開了門,語氣慈祥中帶點敬畏。
「不去了,少來煩我。」石崇綸看都不看趙媽一眼。
「可是,夫人說石二爺的財產過繼,必須要你親自去簽署核對才行,否則律師不會……」
「我叫你別來煩我,你耳背了嗎?」他轉過身來,如吹了一口冰涼的寒氣,嚇得趙媽的牙床直發顫。
「可是夫人……」夾在中間兩面吃力的趙媽,實在受夠了他們母子倆的角力戰。
「你又要拿我媽來壓我,是不是?這兩年演的高chao戲你還看不夠?」崇綸憤怒的眼神,瞪得趙媽步履輕浮,不住地朝後傾。
「我……我沒有,是夫人她……」哎呀,又說錯話,哪壺不開又提「夫人」呢?
「出去,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們都是一群冷血無情的動物。」石破天驚的嘶吼,將一名六旬老嫗嚇得六神無主。
「又怎麼了?沒事就拿趙媽出氣,人家可不是雇來讓你當狗糟蹋的。」一位精明梳著飽實發髻的中年婦人隨著趙媽而來,雍容嚴雋的氣質,頗有令人震懾的態勢。
她看了趙媽一眼,暗示她先行退下。待門軸聲被寧靜所吞噬時,她的雙眼才釋出犀利的光芒出來。
「媽,叔叔的農莊經營得好好的,您為何非要從他身邊奪來不可,要是您非要不可的話,您就自己去接收就好,我去干嘛?」崇綸語氣漸斂,不若剛才來得浮躁。
「我去接收?你明知道我要是去蓋這個章,收了這塊地,不又落得別人的口舌說我老盤算著別人的財產,要你去替媽簽收,大可跟人家解釋這是叔叔送佷子的,你也知道,你叔叔他沒兒沒女,死了自然要把財產給最親的晚輩,這個理由再好不過了!再說,有一半也是你父親的。」石夫人瘦削的下巴不停將利害關系精闢分析出來,為的不過是想藉兒子的手去奪這份利益。
「媽!您為何還跳月兌不出這爭權奪利的框框,曼弦就是為了您那要不得的面子問題才出意外喪生的,您一點也不感到愧疚就算了,還變本加厲追逐金錢游戲,我不明白,您已經夠有錢了,還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崇綸每每一想起曼弦的意外死亡全是拜自己母親所賜,一股難扼抑的激動便涌上喉間。
「住嘴!你那是什麼態度?又要跟我算舊帳是不是?我愛面子?難道婆婆過生日叫媳婦回來祝壽這也過分?這要當著親朋好友面前說出去,我的臉要往哪兒擺?」石夫人一貫的冷傲,猶如冰雕。
「您明知那天是台風天,還要她從台北趕回來,她連會議都還沒開完就一路開快車回來,這不出事才怪。」所有的指責如冰雹般撲向石夫人。
「要當石家的媳婦本來就要內外兼顧,若是只想當個會工作的女人,我要她進石家門來干嘛?當初說好一切以家庭為重,才允許她繼續擁有她自己的事業,而婆婆的生日不是屬于這家里的事嗎?怪就怪她命薄,能說什麼呢?難不成要我天天跪在她墓碑前賠不是?」
石夫人話一落下,見崇綸正要反駁時,更嚴苛的母性尊嚴立即抬頭。「別再說那麼多了,三分鐘後立刻下樓來。」
「我不去!」叛逆的氣流團團向石夫人襲來。
兩道堅如鋼鐵的牆相互對峙,他不再順她意了,照她的棋盤所設下的棋局,全是被她的意念牽著由著她擺布,他不想成為她手中的骰子,任意由她擲她要的點數。
石夫人雙拳握得似乎要捏出水來。兩年了,為了一個女人他就整整和她互嘔兩年,她這個做媽的在他眼里就這麼不如一個娶進門不到一個月即過世的女人,養兒育女有什麼用?連兒子的老婆死了兩年,她還換不到起碼的尊重。
「好,你不去,你繼續忤逆死我好了,如果你認為我死了會讓你稱心如意些,我成全你。」說完,便直沖廚房的方向,崇綸見狀也忙追了出去,兩母子一前一後在長廊上疾馳著,迎面走來的正巧是晴婉。
「媽!怎麼才上來叫哥一下就又斗起嘴來了,早跟您說哥不會去您就不信!」晴婉拉住氣極的石夫人,一對抱怨的眼神直射向崇綸。
「我從小把屎把尿把他帶大,這就是他反哺報恩的方式?」千怨萬怒淨往晴婉身上發泄,晴婉如吃飯喝水般地,早已習慣這種場面。
晴婉竭盡所能地緩下崇綸的沖動,她太了解自己的母親了,雖然不會真的笨到拿菜刀往自己身上砍,但也會想盡辦法折磨自己叫他們兩兄妹不忍而投降;舉凡絕食、吃安眠藥、哭得兩眼快瞎……這些比自殺還叫人難以忍受的酷刑,往往也叫心軟的晴婉要崇綸順母親的意,以免弄假成真,兩兄妹罪孽可重了。
「哥,就去一下嘛,那塊地本來就是叔叔該給我們的,又不是媽去跟他討,你就幫忙去蓋個章,簽個字不就了事了,何必讓媽氣成這樣。」晴婉雖明白事情的真相,但女兒的心大多向著父母多一點,因此,崇綸每次都是陷入孤立無援的窘境。
好一個孝順的白臉女兒!
崇綸畢竟也是石夫人懷胎十月生的,有血有淚的親情,逼得他不得不妥協。
「晴婉,有一天你會知道你自己在做些什麼昧著良心的事。」他妥協了,頭也不回直往階梯下樓,反正作奸犯科,要臉不要臉已非他所能掌握,就繼續充當盲目孝子吧!
旅行車的引擎聲噗噗作響,三人隨即出發前往。這趟路,母子目光根本斗不在一起,開車的晴婉自是閉嘴的好,免得無端的風暴又掃得她頭暈腦脹。
慕塘粗暴的野蠻行為,在小涯從中斡旋,並以交情向徐主任好說歹勸下,才以慕塘親自伸出手道歉,一場風波終告平息。而此事的後續影響,便是祖兒對這野人的評價,跌入空前的谷底。
直到要出發前的兩個小時,祖兒還在為了往後六天的折磨煩惱得呆坐在一棵樹干邊,兀自呆凝著天空朵朵白雲,期盼能有什麼奇跡似的天災降臨,好取消此次的活動。
「在想什麼?」小涯似虛月兌般的跌坐在她身邊。
「想什麼?想著地球為什麼不裂開,好讓一些該死的男人全掉進地獄。」十足還在氣頭上,說出來的話有些語無倫次。
「他出發點還不是怕你被欺負了,我看,這家伙九成九對你著迷了,你自己可要警覺些。」小涯搖搖頭,如同身處事外的旁觀者。
祖兒見她倒一派安適優雅,不滿的情緒高漲。「彭小涯!要我忍受往後六天煎熬的苦難你也有份,少撇得一干二淨。」
「待會兒集合一下就要出發了,我說祖兒姑娘,這些埋怨等你探勘回來我自當負荊請罪,都什麼交情了,還在為這種小問題跟我嘔氣,也不過是個二十歲的小毛頭,你不會不懂怎麼應付吧!」小涯啐她長長一句。
「二十歲?」祖身挑起細眉似在提醒自己什麼?「Jacky也不過二十二歲,結果呢?」
想當初的年少輕狂,少女的綺麗幻想,認為相愛的定義沒有任何傳統與教條的約束,結果呢?還不是自打耳光,做了近三個月的戀愛噩夢。
小涯發覺一片樹葉飄到祖兒月復部衣擺上她也不自覺,她一定還在回想過去的那一段黑色往事,太年輕太好看的男人對女人來說是沒有保障的,祖兒一定不想再自掘墳墓,因此,對于慕塘這種孩子氣仍重的稚澀,她寧可敬而遠之。
看出祖兒不快樂的眺望遠方,小涯開始不忍了,如果讓她來這散心反而更教她煩心,並非是她的本意,她慎重想了想。「你若真不想去,我這樣為難你也會良心不安,這樣好了,我跟協會建議取消此項活動,改為營內教學。」
「這怎麼行?這群小朋友不也就為了這場大型的野外自力更生訓練而來,一旦現在叫停,這露營區以後還吸引得到人參加嗎?」為了大局著想,祖兒並不想因自己的關系而掃全體小朋友的興。
「這就是你們天秤座的個性嗎?怨也是你、求也是你,這下實在教我不知該如何辦事了。」小涯聳聳肩,反而變成里外不是人了。
祖兒自知理虧,只好停止了抱怨,正如小涯所言,二十歲的毛頭小子,沉著點應付也就罷了,這群小朋友的希望可不能讓他們破滅掉的。
隨著營內的一陣敲鐘聲,兩人方結束了談話,面對一位和過去噩夢中神似的小男人,祖兒只好盡量以平常心對待,以免重蹈覆轍,又陷入不必要的糾葛之中。
晚餐過後。
祖兒、慕塘及三位小朋友——哲浩、夏蓮、明南已將裝備都整理妥當,在太陽仍未下山前,快快上路。
「嘿!平老師,要不要來顆芭樂,很脆,我在營區摘的。」一個小時後,慕塘再也忍不住被冷落在後的滋味,忙跑上前獻殷勤。
三個小表頭全仰高了臉看著平老師,豈料祖兒將三個小朋友擁得更緊,讓慕塘想靠近身都沒機會。
「對不起!牙齒不好咬不動,謝啦!」祖兒正眼也不朝他看一眼,繼續漫步在林間小徑上。
「那吃片口香糖怎樣?嗯……像電視廣告說的,可以運動你的臉。」第二波殷勤又涌上,十足十的不要臉打黏戰。
她奪下了三片口香糖,分給小朋友後說︰「你請他們吃吧!我牙齒不好咬——不——動。」
「那含顆糖總行了吧!這是我托人到瑞士去買回來的薄荷糖,好吃又不黏……」
「你煩不煩?不是跟你說我牙齒不好嗎?」當著小朋友面前,祖兒實在不想發脾氣,可是這左慕塘天生就這麼欠罵,這種累犯真是文盲,道理都不懂的?
只看過老師罵學生,還鮮少看老師罵老師的,哲浩是三個年紀中最長的,他一溜煙跑到慕塘身後,像個間諜般悄悄耳語道︰「左老師,你要是不想被扣光印象分數,就不要再煩平老師了,連我都覺得你變得好討厭。」
三十秒後,哲浩又跟上祖兒的隊伍,這一前一後相距七、八步的步伐,前頭是說說笑笑,活像參加遠足踏青;後頭則冷冷清清,跟個喪葬隊伍一樣。慕塘豈會不嘔,他傾心愛慕祖兒的開朗、清新,才會對她的一言一行關心和體恤,這也錯了?他不死心,年輕旺盛的斗志告訴他不能中途放棄,哪個美女不拜倒在他修長的牛仔褲下,好,反正還有六天,他總會找到機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