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台北的午後陽光照在大地,一點也沒有春天的慵懶和煦,反而是肆無忌憚、又毒又辣。來往路人忙不迭的加快腳步企圖竄入最近的陰影,躲開這炙人的熱度。
一個女孩無視直泄下來的陽光,以從容不迫的步伐輕巧的穿梭在車陣中,她一身淺米色的長褲和敞領襯衫配著同色的背包,看起來年輕且神采奕奕,長而直的馬尾沐浴在陽光下,發出彩虹般的光輪,熠熠生輝。
而當她微仰起頭迎向一陣涼風時,微微曬黑的臉龐所流露出的活力和嘴角的微笑,一時間迷惑了無數擦肩而過的路人的眼。
她走到人行道上,經過一棟古宅,視線瞄見一棵巨大的老榕樹逾牆而出的枝干,垂下的榕胡隨著清風徐徐搖曳,幾株綻放正盛的木棉花好似豆蔻輕巧的少女般嬌美,一團團的橘紅,火辣辣得像怒潑的青春,在驕陽下恣意奔放的開著。她不由得停下腳步,含笑欣賞這一場無聲的初夏奏嗚曲。
人生多麼的美好啊。女孩在心中暗暗贊嘆。生活周遭總有意想不到的風景出現,讓人能稍稍喘口氣,歇息一會兒補充能量,再上路。
她呆呆的矗立在原地,一陣刺耳的喇叭聲從街頭傳來,驚醒了女孩,她這才輕輕嘆了口氣,抽回悸動、迷路的心魂。
太可惜了。她目光穿過人行道至車潮洶涌的大馬路上,看見車輛穿梭其中,匆忙疾駛,繁忙的來去由不得半點的分神,這群熙攘的生命自然也無暇注意街邊開得正美的木棉花,更無從感覺一抬頭便能擁有滿天橘綠交雜的好風景。
她轉身拾步──
「哎喲!」猝不及防的避面撞上一個龐然大物,腦中所有的風花雪月全都給撞得煙消雲散,只剩下鼻尖一陣陣真實的疼痛。
「你還好吧?」一個男人的身影伏了下來,她第一個直覺是想倒退三步遠離他的威脅。
「你瞎了眼啊,走路不看路!」她捂著鼻子企圖揉散那團疼痛。
「恐怕這意外是你自己的心不在焉所造成,丫頭。」
丫頭?!一她氣憤的喘息。這家伙仗著自己的高個頭就想欺負別人。
她抬頭,第一眼的印象是他很高,起碼比自己高了二十公分。
那張臉予人充滿智慧、力量,又帶著無比溫柔的感覺,嘴角小小的幾道細微紋路,仿佛在暗示他有著不錯的幽默感。唯一的缺點,她撇撇唇,這男人英俊得仿佛不是真的。
「這位大叔,馬路這麼寬,既然看見了我,你大可往別處走,干嘛筆直撞上我?!莫非你是故意撞上我,想佔我便宜啊。」
英俊的男子回應以嘲諷的一笑。「你?我又不是有戀童癖,干嘛自討苦吃看上你這種瘦不啦嘰又還沒斷女乃的小丫頭!」
「難說哩!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定你就是那只披了羊皮的狼,最喜歡向純真無邪的小紅帽下手。」
「好一個伶牙俐齒、自大無理的丫頭。」他抬起一道眉。
「過獎了!扮豬吃老虎的變態怪叔叔。」她不甘示弱,涼涼回一記。
他們兩人大眼瞪小眼。
要命,她脖子開始酸了。這人沒事長那麼高干嘛,這樣子仰瞪著他根累人哩!
突然,男子蹙起眉頭,眼神在她清秀的臉龐上細細梭巡。「你,很眼熟。」
她先是雙眼茫然,接著瞠目結舌,而後很不給面子的在他跟前爆出一陣狂笑。「這位大叔是活在侏儸紀時代啊?虧你長得人模人樣,又穿得這麼體面,拜托你不看電視也要有點常識,用這招釣女人已經落伍了。」鈍如恐龍。
「釣女人?笑話!」他打鼻孔嗤哼,睥睨著她。「從來只有女人主動黏上來的份,何須我主動?」
真倒楣,遇上一個自大狂。「是啦,是啦,你怎麼說都可以。」她胡亂揮一揮手,擺明了不相信他的說法。
他睨著她,鼻息噴氣,咬牙切齒。
這輩子掌權慣了,他的話一向是金科玉律,只有別人听命服從的份,哪容別人質疑的份,也就只有這廝丫頭片子忒的大膽!
不過這丫頭的勇氣卻令人印象深刻,而她清新的素顏……該死!究竟在哪兒見過?他直起身。「你要去哪里,我送你一程。」
前一刻他還氣得半死樣,下一刻卻突然冒出風馬牛不相及的一句話,嚇了楚楚一跳。
「不必了,找要去的地方就在這附近。」盡避是車水馬龍的大白天里,可她還是不由得加緊腳步企圖擺月兌他。
可是那個男人就跟在她後面,不近不遠的距離一路跟著。
她轉過身,手叉腰,一副潑婦模樣。「你干嘛跟著我?」
男人從容不迫的說道︰「不必自抬身價,我們不過是正好同路。」
她給他懷疑的一瞥,「哼。」又能怎樣?路又不是她家開的,總不能攔著他吧。
就這樣,她與他一前一後進入東方集團大樓。
一踏入涼爽的室內,不遠處一群穿著藍色制服的服務人員,原本圍成一圈在聊天,才一見到楚楚,全都打直身體。
「午安!」他們不約而同地鞠躬,視她如權貴。
楚楚給這樣的陣仗嚇了一跳。
痹乖!看慣了漫不經心的服務人員,東方集團這群工作人員的台貌真是讓人印象深刻啊。
可後來沿路上遇見的工作人員,不論男女,個個表情都變得戰戰兢兢,謹慎有禮,過了老半天她才開了竅,原來這些人的有禮是對她身後那個陰魂不散的男人,而非針對她。
「你干嘛沒事一路跟著我?」頭轉個三十度,斜睨背後的影子。
「我說過我們正好同路。」他並沒有再費心解釋,一路跟在她身後,宛如一個忠心的裙下之臣。
裙下之臣?這突然迸出的名詞令他自己都覺得失笑。這女孩太過年輕,也太過清新,不是他慣常交往的那些世故、美麗女人的類型。
而他一向認為自己比較喜愛同那些成熟、大方識時務的女人相處,可是今天不知道哪根筋不對勁,竟然讓理智的他放下樓上一堆未批的公文和正事不干,傻傻的跟在這個年輕女孩身後,宛如童話中跟在吹笛手之後的盲目從眾。
「你要去東方藝廊?」他同她下了地下室。
「你怎麼知道?」她狐疑的瞧了他一眼,而他則是好玩的扯了扯唇。
他怎麼會不知道?這東方集團大樓的任何一磚一瓦,他閉上眼都模得清。尤其東方藝廊更是他自己的心血,里頭的陳設全出自于他的設計規畫。
他飛快的搜尋記憶,記起廊里目前有全國青年藝術大賞的展覽,試圖臆測藝廊里可能吸引小女孩的東西……
她突然打住,跟在她身後一步之遙的男人眼明手快趕緊打住,險險撞上了她。
「煞車前麻煩好心通知一下好嗎?」
楚楚的心思已經不在這里,她的視線愣愣的盯住正前方的一幅畫。
「看到什麼東西這麼震撼?」他隨著楚楚的目光轉頭,一直到雙眼定焦在一幅畫上,再也移不開視線。
「啊,難怪我一直覺得你根眼熟。」他的視線穿梭在她和畫之間,頗滿意于心中的謎題終于被解了開。
男人同楚楚一起站在畫前︰心中升起了當初第一眼看見這幅畫時,那異樣、無可辨識的情愫。
他當時第一個想法是作者創造了一個奇跡。僅僅用一枝簡單的彩筆竟能抓住一抹流蕩的、冷冷遙遙的靈魂。
那一瞬間,他只能定在當場,完全移不開自己的眼光,有一種奇妙而深邃的感覺緩緩攫住了他,令他想要……拘住那一束玉梨魂,永遠不讓她離開。
這真是怪事,他暗笑自己昏了頭,幾時對另一個人類產生這般復雜的情緒和佔有欲。
楚楚的全副心神都放在畫作上,沒听見他喃喃自語和聲調里所帶的一抹無可辨識的感情。
「西亞這次的畫真是畫得太好了,連我這個模特兒都與有榮焉……」她的喜悅盈于眉稍,臉龐閃耀的光澤讓身旁的男人瞧得目不轉楮。
「你覺得如何?」她突然偏過頭詢問。
強迫自己拾回渙散的心神,「嗯……畫得很像。」他沉吟了老半天故意吐出一句。
楚楚的下巴差點掉下來。很像?這是哪門子的形容詞。讓她不禁懷疑這個外表器宇軒昂的男子,該不會虛有其表,只是個滿肚子草包的美術白痴吧?
「看過莫內的‘荷花’嗎?」她躊躇的問。
耙情這小妮子是在試探他呢!他將計就計,擺出一臉無聊的模樣。「看過啊,不過是無病申吟、附庸風雅,尤其那些荷花畫得和實體一點都不像。」
「哎呀!」她一跺腳,痛惜自己對牛彈琴。
她那毫不掩飾、赤果果的震驚表情教人忍俊不住。
楚楚沒注意他那古怪的表情,一心一意想拯救他,企圖從他那空洞的腦袋瓜里擠出一絲半點的美學細胞。
「那,畢卡索呢?」
「一團鬼畫符,我國小的美勞習作作品都還比他的有看頭。」他狂妄得可以。
聞言,她倒抽口涼氣,這回是連番跺腳。
「那梵谷呢?別跟我說你對‘星夜’沒有任何感覺。」她使出撒手 ,任憑對藝術再魯鈍的家伙,也不會對梵谷免疫吧。
他果真點點頭。才剛要松口氣,可他下一席話又教她氣得想提刀殺人。
「我當然有感覺,這是那家伙憂郁癥發作產生妄想癥候下的產物,依我看,他需要立刻被送進精神科按時服用百憂解。」
哇咧!這回楚楚根本是整個人彈跳了起來,大眼瞪著他的表情,仿佛看見了降臨地球的異次元外星人。
「你……你……你……」食指對著他,連連三個你,半天好不容易擠出一句結論,「孺子不可教也……」她忍不住哀額,喃喃自語,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這回是徹底的放棄,顯然梵谷已經是她的極限,而他卻連這道「最低門檻」都跨不過!,
百憂解?妄想之下的產物?能想出這番荒謬滑稽的見解,真虧得他!
換個角度來看,這家伙藝術白痴的本性愈發激得她心癢,想好好教訓……呃,是好好教育這位仁兄,替他那只有金錢和數字的腦袋里灌輸一些藝術欣賞細胞。
「你那是在磨牙嗎?」他故意漫不經心地問道,心底死命忍住笑。
「沒有啊。」楚楚這才試圖松開咬緊的牙根,從齒縫里迸出一句,皮笑肉不笑的。
八成日子太好過,她才想跟自己過不去,深吸了口氣,下定了決心。
「我決定了。」
「什麼?」他其實並不清楚她話里真正的含意,只覺得這有趣的小女孩愈來愈吸引人了。
「我決定免費當你的美術老師,替你好好上幾堂課。」也不管這個學生答不答應,她自顧自的計畫起來。
「你,要收我為徒?」
他的聲音怪怪的,像是是壓抑不住的悶笑,她決定是自己的幻想。
「不必太感激我,我只是不能忍受沒有半點藝術細胞的男人在世界上晃瘍。」
男人並沒有太過深思熟慮,只幾秒鐘就點頭同意。「好吧。」
他們兩個對視,各懷心思的笑了開來。
「既然要成為師徒,我總該有權利知道老師的名宇吧?」
「我姓任,叫我楚楚就行。」她大方的伸出手。「反之亦然,你的名字?」
男子緩緩的伸出手,將那縴細的柔英以手整個包覆住,一種難以言喻的特殊情愫隨著交握的手泛入她的心湖,激起一陣陣漣漪。
棒著交握的手,她仰頭望進那雙沁魂懾魄的深眸,看見映在那雙澄然眼瞳里,自己的倒影。
男人的大手握得更緊了,他目不轉楮的注視她,臉上驚詫的表情仿佛說明他也感受到彼此間那股異樣的電流。
她略略施力想抽回手,可他不讓,反倒握得更緊了。
心底小小的、一朵朵的漣漪漸漸凝聚成為一波波掀天的洶涌浪濤。她難為情地掙扎,這回,他沒再為難她,緩緩地松開了覆握的手。
楚楚不自覺撫住自己急遽起伏的胸口,一顆心怦然悸動得令她不知所措。
要命!一抹酡紅爬上她的臉頰。什麼小鹿亂撞?根本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情況,照她目前的心跳程度,簡直可媲美大象游行、恐龍賽跑了。
「東方驥。」宛如琥珀般晶瑩厚醇的嗓音輕輕地吐出。
他的嘴角輕輕彎起一個神秘的弧度,楚楚捕捉到了,卻不是很明白。
「東方先生,抱歉,我來晚了。」一個衣著整齊的中年男子突然出現在他倆身邊,打破了兩人之間的魔力。
「不要緊,我也剛到。」東方驥對這位畫廊經紀人有禮的頜首。
「我要約的那位任小姐應該也快來了,就請您稍待一下……咦?楚楚?」這位兀自滔滔不絕的男子這才注意到楚楚。
「沈叔叔。」這位被稱為沈叔叔的男子正是台北藝文界有名的經紀人,對于藝術畫作向來有獨到的眼光,是將許多本土畫家推向國際舞台的幕後黑手。
一個多月前在許多藝術大獎的作品中獨獨青睞米西亞和任楚楚的作品,一心一意要提攜兩位新人,希望能簽下她們兩人的經紀權。
他的視線在兩人之間來回梭巡。「原來你們早已認識啦?」
這回他穿針引線、推波助瀾邀約兩人的會面,其中的目的就是希望能借東方驥的力量,讓這位畫壇新星攀上高峰。畢竟東方驥所主導的東方藝廊也是藝文界非常重要的一個指標。若是能將楚楚的作品引介掛在東方藝廊,就算是成功的第一步。
楚楚不解的望著兩個男人。
「早知道東方先生認識楚楚,我就不必多此一舉繞了這麼一個大圈圈。」
「沈叔叔,他是?」楚楚孩子氣的拉了拉他的衣袖,悄聲問道。
這下換他露出狐疑的眼神。「難道你不認識?他就是東方藝廊的主持人,東方集團的少主,東方驥呀。」
「啊?」一听見這男人是今天要見面的,所謂的重量級人物,再想到剛剛出言不遜的情景,她的臉像吞了一條苦瓜滑稽得根。
而東方驥很不給面子的大笑了起來,她的臉皺得更緊了。
很久很久以後,楚楚才恍然明白男人洋溢的藝術才華和他的美學修養,同時也明白了當時那嘴角笑容里的深意。
只是此刻,年輕、純真的她卻不知道,這個名字將為她的生命掀起翻天覆地的劇變,幡然改寫了她未來的命運。
※ ※ ※
真是災星當空、諸事不順的一天。
回到了她窩居的大廈,楚楚把自己重重的摔進懶骨頭里,一陣長長的嘆息。
她把臉埋入軟墊中,卻抑止不住腦海中那個帶著狡黠笑意的東方驥。
她一陣申吟,翻了個身,回想今天和那位仁兄唇槍舌劍的過程,就止不住臉上的臊意。唉,簡直是丟臉丟到姥姥家。
她一陣甩頭,下章識要把這個男人的影像拋出腦海。
振作起來!她激勵自己不能再想了,決定去洗個澡,去去楣氣。
泡了一個長長的、優閑的澡後,她裹著粉色的大浴巾,綰著半濕的發,拎著手洗干淨的貼身衣褲走向陽台。
因為這棟大廈是視野可見內唯一的高樓,而楚楚所在位置又是其中的頂樓,所以她沒有一絲春光外泄給人窺探的憂慮。
她一手抓著浴巾,略踮起腳尖企圖用僅剩的右手去勾晾起衣物,動作未免有些左支右絀。
幣上紅色的小可愛後,正想接著晾上同色系的小絲褲時,突然腳下一個踉蹌,整個人直直往欄桿處一撲,手一軟,紅色的小布料就隨著一陣風,飄飄墜落到棲下的陽台上。
衣衫不整的關系,她只略略探頭,瞥見樓下陽台上一個紅色的小扁點。
啊,有人。
「樓下的?」
「什麼事?」是一個男聲,且這聲音奇異的耳熟。
「請問你……呃,有沒有看見一塊紅色的……布?」她扭捏的開口。
「紅色的布?上面是不是繡著金色的小花紋圖樣,內面還繡著星期一?」
「你……你怎麼這麼清楚?」
「因為你所說的那塊‘布’,正不偏不倚的落在我頭頂上。」
「啊!對不起!」真是糗大了。她連忙對下頭的人道歉作揖。盡避那人根本看不見。
「你下來拿吧。」
「嘎?」
「難不成你要我留著這塊……布,被人誤會是變態啊。」
「對不起,我馬上下去。」
彼不及未干的發,她隨意套了件白衫短褲就往樓下沖丟。
門鈴響起不久,就有人來應門了。
門緩緩打開──
「是你!」迎面的竟是……他?
「世界真小啊,小不點。」東方驥微笑的看著自己的鄰居,眼底閃著愉悅。
小、不、點?心頭火又起。管他什麼VIP、重量級人物,楚楚和他杠上了。
「還我。」她手掌一攤,口氣不善。
「有求于人口氣還這麼大?」他挑起一道眉,還是一派溫和。
「你到底還不還呀?」
「不急,來者是客,進來坐一會兒吧。」他讓開身。
「不要,拿來。」
「還是進來吧,我可不想因為這樣落了個招待不周的惡名。」
「不。」
他抬眼看她,像是看進她的靈魂深處。「你該不會怕我吧?」
「誰說我怕你來著?」楚楚不甘示弱,大步跨進屋里。
「歡避光臨野狼之家。」他故意揶揄,門在她身後輕輕闔上。
這豈是野狼之家,這根本是世界奇觀。她瞠目結舌的望著眼前的泰姬瑪哈陵、中式頤和園、長城、大雁塔,和莫高石窟、自由女神、巴黎鐵塔、倫敦鐵橋、義大利的比薩斜塔……
「這些模型都是你做的?」
「嗯哼。」
天呀,這下她要對他另眼相看了。
「干嘛那樣看我?」
「沒想到你除了欺負小女生之外,還有這般的本事!」
「多謝謬贊。這還你。」
「什麼?喔……」看見那輕如薄紗的布料掛在他的指上,模樣真有些不倫不類。
她連忙稱謝,趕緊收了回來,胡亂塞入褲袋里,覺得自己臉發燙了。
他倒是落落大方的,沉吟了一會兒。「今天星期三,你該不會是穿黃色的底褲吧?」
她倒抽口氣。「你怎麼知道?!」連忙低頭看看自己有無走光之虞。
那頭的東方驥卻撫掌大笑。「我的天,你真的是依彩虹的七色搭日子在穿啊。」
被他戳破真相的楚楚,只覺得臉蛋似火燒般。「要你管!」她防御性的沖口而出。
「韭常引人遐想的一個小癖好。」聲音輕得宛如戀人耳語。
「你說什麼?」她狐疑的抬頭。
「沒什麼。」只見他一臉正經,仿佛剛剛的低語出自她的想像。「要喝些什麼嗎?」
「隨便。」注意力再次回到屋內陳列的模型,縴細的指頭畫過一座鐘塔的頂端。「多少比例?與實體建築。」
「不一定,大則兩百分之一,小則千分之一,端看實體建築的大小。」
「你一定去過很多很多地方。」語氣帶著無比欣羨和一絲向往。
「嗯哼。你的飲料。」他遞過一杯加了冰塊的柳橙汁。
楚楚順手接過,視線落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修長,掌面卻有多處生繭,這不像一個養尊處優、長期坐辦公桌執筆的白皙的雙手,反倒更像是一雙勞動階級的手。
再看看這一屋子的模型,她恍然大悟為何東方驥會有著一雙宛若工人的手。
「你可知身後的那座塔?」
楚楚仔細的端詳了一會兒。「啊炳,我知道,是倫敦塔。」
「沒錯,看看角落,有沒有看見一扇窗?隔著欄桿的那扇窗戶?」
「我看見了。」那是一個非常非常小的窗戶,只是不清楚他為何特別提醒。
「那是關著安妮皇後的牢房,听說這位史上壽命最短的皇後死不瞑目,到今天她的靈魂都還常常出現在倫敦塔,騷擾看守的衛兵呢。」
楚楚聞言,彈跳了一下。
「嚇了我一跳。」她孩子氣的吐吐舌,拍拍胸脯。
被她的純真逗笑了,他接連又說了幾個旅行中的小筆事。
他是個說故事的高手。
一整晚,她被那宛如低音提琴的嗓音擄獲住,悠然地听著他一次又一次的探險、一個又一個的故事,說到意猶未盡,不知天之將明。
這成為兩人相處的模式。
每晚隨著天色逐漸黯淡轉為黑夜,就是他倆相處的時光。
他是個很好相處的伙伴。
雖然設計和經營一個企業看來是八竽子打不著,不過這兩種天賦在他的生命中卻協調得很好,也安排得很恰當。
他用理性的、冷靜的、條理分明的左腦掌舵東方集團,也用活潑的、恣肆的、天馬行空的右腦產生出許多杰出的設計稿,這道理楚楚懂得,就好像在她自己的生命中,梵谷、安哲羅普洛斯和村上春樹是可以同時存在一樣的道理是相同的。
有時候,他們倆只是不停的聊天,話題天馬行空,無話不談。
她像個好奇的學生,貪婪的索求他的各種奇特旅行經歷,迫不及待的想從他嘴里套出一些設計的私家訣竅和靈感泉源,而他也毫不吝惜地傾囊相授。
他總有滔滔不絕的故事,一夜接著一夜,宛若一千零一夜里的情況,只是角色易位,以假摻真的將一些在世界各地的所見所聞娓娓道來,說得她無限神往。
說到盡興處,楚楚的瞳孔會宛如鑽石般璀璨發光,閃閃生輝。而她認真的表情,是很動人的。
有一晚上,他們的話題甚至聊到各國的女人們所展現的不同風情。
「不可諱言的,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男人血液里都有著一股法國情結作祟,許多男人的人生大夢之一就是立志到巴黎香榭麗舍大道的露天咖啡座,邊喝咖啡邊欣賞百媚千嬌的法蘭西女郎……這樣一相情願單戀法國半數人口的男士還真不乏其人。而我少年十五二十時自然也不例外,所以靠著打工三個月努力籌足了旅費,就毫不猶豫的直飛法國,企圖圓我人生第一個夢。」
「我看是滿足色欲幻想吧。」楚楚打岔吐槽。他倆已經熟稔到可以你來我往彼此揶揄。
東方驥微笑,沒有否認。
「然後呢?」楚楚催促。
他慢條斯理的吞了一口咖啡,才緩緩開口,「法國女人是天生的尤物,她們篤信美麗就等于權力的真理,並且窮畢生之力要讓自己變得更美麗,其手段之極端激烈,其他國家的女人只有瞠乎其後的份。」
「那你一定飽享了艷福?」這句話問得酸溜溜的。
東方驥微笑搖頭。「那你就錯了,林語堂說過,所謂的大同世界的理想生活是住在英國鄉村,屋里安裝美國式的水電煤氣,有個中國廚子,有個日本太太再加上一個法國情婦……你听得出這話里的意思嗎?」
「男人都是貪而無厭?」她下結論。
他屈起指輕叩她的額頭,對她不按牌理出牌的腦袋瓜露出沒轍的表情。
「我是說,多數男人是把美艷嬌滴滴的女人當寵物來疼,就像一般人對法國女子定位在標準情婦的這類刻板印象,可要他認真考慮同這類時時放電誘惑人的女子白首偕老,那還真需要有些勇氣。」
「可是你所追求的理想對象都是所謂的高挑美女。」楚楚的這句話透著微微的醋意。
她看過一些八卦雜志捕風捉影地描繪著東方驥的私生活。
雖然他對自己生活隱私保護防範甚嚴,可還是有些照片流出來,而照片中他身邊的那些女郎,個個如花般嬌艷美麗。
「放心,身高在男人身上也許是項負分數,在女人可不。你的比例已經很完美了。」他可馭想像不久的將來,當楚楚青澀的味道褪盡,只怕是一大群蒼蠅貼上,除之不盡。
想到那景象,他略略不快地撇了撇嘴。
尤其是了解到楚楚是那種里外皆美的女孩子,他懷疑哪個男人在看過這麼多面性的她之後,會不想緊緊抓牢她。
他發現自己就有這種傾向。
楚楚真的是很有意思的一個女孩子,對于音樂、藝術、旅行都有獨到的見解,說到會心處,兩人的共嗚和默契會令他……害怕。
尤其這樣的默契隨著一種說不出口的情愫,與日俱增。
是的,那種隱隱的吸引力從第一回相見就開始滋長、無所不在,在每一次眼神交會,身體不經意的踫觸時……
因為兩人相處的感覺很對,這樣的模式太舒服了,所以實在不願打破這樣的和諧友誼。同時也因為她與他之間的年齡差距、生活方式的南轅北轍,所以他並不打算拿這種橫亙在彼此之間的吸引力怎麼辦。只盼這是一時的情緒,相信有朝一日這種存在兩人之間的魔力就會消失。
※ ※ ※
這一天楚楚提早下課,直覺就要奔回東方驥的住所,才一沖進電梯就看見里面站著一個風姿綽約的美女。
哇!一個長發大美人。楚楚心想。那女人比她略大了一些,正是少女蛻變成女人的時期,有著少女的青春,又略略透露著女人的嫵媚。
「請問幾樓?」長發美女開口,連聲音都是輕盈悠揚。
見十一數字燈亮著,她猶豫了一下,開口,「十……二樓,謝謝。」
電梯緩緩上升,短暫的沉默里,兩個女人帶著欣賞暗暗打量著彼此。
「叮」一聲,打破無聲的空間。頂上的燈指在十一這數字,長發美女對她微微一笑,她亦回以一笑。
當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的笑容漸漸消失,只覺得自己的心某一塊版圖似乎也隨之留在十一樓,再也拾不回來了。
她走進自己的住處,在寂靜斗室中呆坐。
陰影逐漸拉長,孤獨漸漸侵蝕,她不吃不喝坐了幾個鐘頭,突然張開雪亮的眼,自沙發跳了起來奔向她未完成的畫作前,提筆,全心全意投入其中,沒命的、不停的畫。
牆上的時鐘轉了一圈、一圈、又是一圈。四、五個小時過去,直到午夜,楚楚被一陣奇怪的聲音驚醒。
罷開始她並不了解那聲音代表的意義,而後才恍然大悟,那陌生的鳴聲原來是電鈴聲。
這麼晚會是誰?
她一路漫步到門口,漫不經心的理了理自己蓬松的亂發,從小孔中窺去。見到外頭站立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屏息,心卻卜通卜通的跳了起來。
她拉開大門。門外的東方驥一襲米色休閑衫與長褲,模樣好不輕松。他執起手中的馬克杯,帶著大大的笑容。
莫名的,楚楚的心又是一突。
「你忘啦?」他一手搭著門牆,看著她的表情帶著十足的男性魅力,那模樣好看得會令人心痛。
「什麼?」
「今晚左等右等沒見你上來報到,所以就下來突擊檢查。」
「我不能每晚都霸佔你的時間,你一定需要自己的私人空間做些私事吧?」
他抬起一道眉。「譬如說?」
譬如說陪你那嬌艷可人的女友啊。楚楚在心底說道,嘴上沒答腔。
「我們是要一直杵在門口,還是你要請我進去坐一坐?」他問道。
這時楚楚一邊退開,一邊暗罵自己蠢,她手足無措的樣子一定有夠愚笨。
「別扭的小孩。」進入客廳時,他不忘輕輕打了一下她的頭。
她模模頭,看著他不避嫌的登堂入室,在他背後做了個鬼臉。
這是他第一次進入楚楚的世界,帶著銳利的眼梭巡著一切。
這頂樓的隔間不同于樓下,四十多坪的空間比起樓下是局促得多,但是對一個單身女性也算是綽綽有余。
「你一個人住?」
「嗯,這本來是我遠親的房子,他們舉家移民加拿大,房子一時沒月兌手,這段時間就讓我住了進來,順便幫忙看房子。」
他的眼掃過屋子里幾件簡單的家具,視線落到角落堆著的那些大小尺寸不一的畫,她也不撿拾,就任它們自行堆疊一地。
「我可以看嗎?」他指著那堆畫。
她猶豫著。那些畫在某種程度上是她生命的展現,讓他檢閱就像是對他敞開了自己,感覺到赤果果的脆弱和無助。「……好吧。」
他帶著無比的慎重,仔細地觀賞著她的每一幅作品。
在這些畫作里,他感覺到一個貪婪的、渴求的靈魂,極力睜著一雙大眼,張開耳朵,貪婪地吸取所見所聞,回到斗室,還原成一位畫家的本質,畫布一攤,將所听所見所聞還原並調和以夢的顏色,提筆,以畫筆彩繪出充滿個人風格的作品,呈現一幅幅鮮明且充滿生命力的作品。
他,被震撼了。
「楚楚,」他緩緩放下最後一幅畫。「你總是帶給我不斷的驚喜,一次又一次的。」他有了藏私的念頭,想要搜集這些盡作,讓它們只成為他一個人的珍藏。
直覺帶領他走到畫架前,那上頭是楚楚今晚剛完成的作品。
「這一幅畫還未完成,不要看……」她連忙移動身子,想擋住他的視線,私心並不想讓他看見這幅水墨尚未全干的作品。
但太遲了。
簡單的說,那是一幅抽象畫。怒潑的黑與灰、深藍與暗紅。畫里透露的盡是掙月兌不出的絕望和冰冷,這幅畫和先前所見的那些畫風迥異。
東方驥就這麼瞪著那一幅作品,好久好久。
最後,他抬起頭,眼中是問號。
「你,為何而心痛?」畫里透露出的情緒也奇異的牽動他的。
他竟然讀出她的心事啊──
楚楚瞪大眼,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他欺身向她。「告訴我。這和你今晚缺席的原因必定有關系。」
「這和你無關。」她連連倒退,不經思索沖口而出。
這更是欲蓋彌彰了。
「你在害怕,楚楚。」他的表情沒有怒,只有諒解。「你難道不知道這世界上我最不可能傷害的就是你啊,告訴我。」
楚楚聞言刷白了臉,她不由自主的闔上了眼。
為何他要對她這般溫柔?而這樣的女兒家心事又要她如何啟齒?
但是扭捏一向不是她的作風,她寧可表明,即使受到恥笑、遭到拒絕,也總比一個人藏著心事,悶悶不樂的暗傷來得好。
她再次睜開眼楮時,臉上帶著慷慨赴義的表情。
「我想,我喜歡上你了。」
他先是雙眼大睜,一臉驚詫,而後是了悟的表情,最後所有的表情沉斂,一臉沉靜的表情波瀾不興,宛如深不見深度的海洋。
「啊。」
「啊?這是什麼意思?」楚楚被他這種神秘莫測的表情弄得坐立不安。
「這感覺我一點都不陌生。」他慢條斯理、氣定神閑的態度教人氣得牙癢癢的。
沉默了片刻,他嘆了口長長的氣。「因為我已經困在這種感覺里面,很久、很久了。」
他微微地笑,一手托起她的下巴。「從被你撞上的那一刻,我的心就給你這麼撞得一突而淪陷了。」他口氣笑謔中帶著認真。
她先是一愣,而後是滿臉喜悅,她漾起了一個大大的笑容。「你是說……你喜歡我?」
東方驥點頭。
她仰首貼近他的臉,看進他的雙眼,探索著他的真心。「不是開玩笑?沒有騙我?」她心中的開心簡直無法以筆墨形容。而後她卻又皺起眉。「然後呢?」
「然後?」
「兩個互相喜歡的人該怎樣表達?要做什麼?」
東方驥微笑。他早過了談情說愛的青澀年紀,卻忘了她還是個中新手。
「兩個彼此喜歡的人可以什麼都不做,也可以什麼都做。」他的手指撫過她如絲的肌膚,「你可以和我一起分享,任何事都行。你的心情、畫作、開心、不開心的事都好。不必強求,最重要的是不要改變你自己的本質。」
她開心的嘆了口氣。「兩個人互相喜歡的機率有多高啊?」
「唔……」他真的算了起來。「地球上有六十億人口。扣除一半的同性里的老小,起碼還有十億人口,所以啊,要在人海茫茫中遇上一個彼此心儀、互相喜歡的人,起碼是十億分之一的機會。」
「真的不容易耶……比進大學窄門還難。」
笑意漾及他的眼楮。「所以我們該做一點特別的,慶祝我們彼此喜歡。」
「怎樣慶祝?」小妮子雖然懵懵懂懂的,可眼中本能地閃過一道警戒。
他沉思。「就從……分享一個吻開始好了。」
「一個吻?!」她險些被自己的口水嗆到。
「大驚小敝,我索的是一個單純的友誼之吻。」
「喔。」她仰首,睜著大大的、驚奇的眼盯著他的唇緩緩地貼上自己的,開始一個友誼之吻。
起先,他的吻像是蓋戳印,只是單純帶著逗趣的成分在她的兩片唇瓣上輕啄,還不時惹得她嗆笑閃躲。
漸漸的,這個玩笑性的吻加入了新的成分。她不知道究竟東方驥抑或自己是這一場誘惑的始作俑者。
楚楚感覺自己的頭昏沉沉的,櫻唇在他強而有力的搜索下臣服,自動分開讓他的舌長驅直入。這個吻變得更深沉了。
他的舌……時而誘哄、時而強悍的吸引著她一同墜入一個前所未有的感官世界,初次體驗這種新奇的感覺,楚楚無力也無法掙月兌這種甜蜜的誘惑,宛如秋水融化在他的擁抱里,只能緊緊攀著東方驥,想跟上他所狂撼起的節奏。
柔若無骨的身軀緊緊貼住他頎長堅毅的身體,他幾度似乎想掙月兌出這種誘惑的暴風圈,可她紅光灩瀲的唇辮卻散發著誘人的吸引力,曾經引以為傲的自制力盡數拋出腦海,他身不由己地再度跌入只因為她所構起的感官暴風圈里。
兩個糾纏緊貼的身子不自覺的跌入沙發中。
他的雙手仿佛自有意識,不听使喚的探入她的衣衫,臉上恍惚的表情宛如身陷在某種強烈的激情中,似乎連自己身在何處都忘了。
楚楚忘情的享受著他指尖所引發的觸電快感,這種陌生而悸動的感覺好好,好到幾乎會勾起人的心痛。
激情忘我的動作中,楚楚的手一舉不小心揮中了茶幾上那杯早已經被兩人遺忘的可可,馬克杯順著重力加速撞擊大理石地板,頓時碎裂。尖銳的撞擊聲響,驚醒在激情迷霧中的男女。
東方驥將自己硬生生的抽離開她,跌落至長沙發的另一端,拉開兩人的距離。一時間他只能驚詫的瞪著楚楚,臉部閃過一種類似痛苦的表情。
「我這是在干嘛?」他的黑眸模糊而渙散,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猛力甩頭,企圖找回一些理智。
楚楚想開口,但到嘴邊的話在看見他眼神中所透露的鄙夷時,頓時化為酸澀的苦汁,暗暗強迫自己咽下。
她掙扎想起身。
「別動!」他厲聲道,表情出奇的殘酷。迅速撈起了遺落在地上的白衫隨意的覆蓋住她前胸的一片春光,而後他慌亂的溜下沙發,背對著她的身子劇烈哆嗦著,他猛扯著自己的黑發,像是無法忍受再多看她一眼。
楚楚慌亂的套上上衣,含霧的眼凝視著他僵硬、緊張的背影,不明白他突如其來的拒絕。感覺自己宛若被主人遺棄的小狽般孤單無依,她不由自主的劇烈顫抖了起來。
她必須要做點事,做什麼都好,只要能打破這種令人痛苦的、沉默的僵局。
緩緩起身,她下意識的彎下腰想撿拾碎裂一地的玻璃片。
「你在做什麼?!」
一听見他的狂喝,楚楚的手猛然一縮,身子不由自主抖得更加劇烈了。
「我……只是想收拾這些……」
看見她站在那里,酡紅一張臉,手足無措的倉皇模樣,東方驥嚴厲的表情緩和了下來。
「我來。」他迅速的整理了地上的一團亂象,不過幾分鐘的時間,客廳里就恢復了原來的模樣。
只是,彼此對望的兩人心底都深深明白,有些東西卻是永永遠遠都再也無法回復了。
「回房去睡覺。」他終于對楚楚說道。
「我……」楚楚走向他,開口想抗議。
「現在別和我爭論,回房去。」他嚴厲了起來,眼里閃著某種難以辨識的光。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對我?」痛苦揪緊了全身的肌肉,胸口難過得仿佛要爆炸。
看見她臉上毫無遮掩的、赤果果的痛楚,他心陡地一突,沖動得欲踏前一步,卻又硬生生止住。
「對不起,楚楚。」他只留下這麼一句話,然後背過身離開。
她瞪著他奪門而出的背影,那狼狽的模樣幾乎稱得上是落荒而逃,楚楚的心被他不言而喻的嫌棄深深地刺傷了。
她听見門被輕輕闔上的聲音,無神的雙眼盯著緊閉的門,盈睫的清淚沿著腮邊,悄悄的、無聲的滑落了下來。
※ ※ ※
校園里的一隅,一男一女並肩走在綠蔭大道。他們兩人模樣出色、外型登對,宛若一對戀人。
「怎麼啦?」陽光男孩開口問道,無視于一路上牽系在他身上的心儀目光。
「什麼怎麼啦?」楚楚意興闌珊的。
「還裝蒜,你最近為何這樣無精打彩,一副活死人樣?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楚楚與這個青梅竹馬之間一向沒有隱瞞,她也不想從這件事開始。「海安,你談過戀愛嗎?」
「啥,原來你為這檔事煩惱啊,開竅啦?」海安的兩眼亮晶晶的。「什麼樣的男人?我認不認識?」
「你不認識啦!」
「欸,從實招來,那男人和你之間進展如何?」他擠眉弄眼的模樣,好不曖昧。
「他……吻了我……」
「哇塞!那男人吻了你?然後呢?」一副迫不及待想挖出更多限制級畫面的表情。
「然後沒有了。」
「沒了?」海安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你是說孤男寡女在一起,結果什麼都沒發生……任楚楚,你未免太遜了吧?!」
「海安,你非得這麼口沒遮攔嗎?」她瞪了他一眼。
「說正經的,都什麼年代了,倘若你真的煞到他,就主動去勾引他啊。不都說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層紗,更何況你這麼可愛,被你看上眼的還怕不手到擒來。」
「謝謝你的厚愛,你太抬舉我啦。」
「還有,不會就要學啊。這樣好了,你可以拜我為師呀。」
「你?!海安,你別鬧了。」她噗哧一笑「這是兩個星期以來第一次展露笑顏。
海安嘆了口氣。「就是這個可愛的笑容,我到巴黎以後一定會很想念你這可愛的笑容。」他玩笑性的拉拉她的臉頰,自外人眼中看來是無比的親匿。
楚楚的笑容消逝。「你要出國?」
「嗯,昨天送上申請表的。系所里有幾個保送名額,我想爭取這個機會,出國看看不同的視野。」
她一時語塞。
「難怪你最近老是不見蹤影,原來是忙這檔子的事。」出國啊……她興起一絲神往。
「可不是,要出國可不簡單,要準備作品、推薦函,又要準備語言先修課程……瑣事多得不得了,只恨一天沒有七十二個小時……」他突然念頭一閃。「哪,要不要一起申請?老實說有青年藝術大賞特獎的光籠罩,你獲得保送的機會比我大得多。」
她剛要回話,卻眼尖的看見校門口一個矗立的人影。
那男子半倚在車旁,兩手交抱,表情自持矜冷,那亭立臨風、西裝筆挺的裝扮混在一群莘莘學子中,顯得格外引人注目。
這時他的視線亦對上楚楚的。
「喔喔,就是這個人嗎?」海安問。
她下意識地點點頭,視線沒法從他牢牢鎖定的眸子逃開。
「好犀利的眼光。」海安的視線落在男人身後那輛跑車,吹了一聲長長的口哨。「好車,不賴。」顯然那輛跑車為東方驥加了不少分。
這時候東方驥的目光自楚楚身上移開,對上海安,表情是莫測高深的。兩個男人隔空互相打量了起來。
一會見,海安以手肘催催她。「去吧,看樣子他正在等你呢。」他揮揮手,消失在另一個路口。
楚楚猶疑了一會兒,緩慢走向他。
「上來,我等你很久了。」他開口。
兩人一路緘默的開車回到他們所居住的大廈。等她從沉思中清醒,才發現自己竟傻傻的跟著他上了十一樓,走進他住處的客廳中。
「你有兩個星期沒回家了。」
「我回舅舅家去住了。」她頗驚訝的望向他。
「為什麼?難道你是在躲我?」
「我要準備期末考。」
她在他的眼光下幾乎無折遁形。
「說謊,我早就說過,你不適合說謊。」他的表情溫和卻帶著堅決。
逃不過他犀利的眼神,一會兒,她才猶豫地開口,「好吧,你要听實話,我就告訴你,反正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她深吸一口氣。「我知道你討厭我,所以我決定不再自討沒趣的出現你眼前。」
東方驥臉上的表情空白了幾秒。「討厭?是什麼事情讓你做出這種荒謬的結論?」
她的表情靦腆、尷尬。拜托!她在心里說道︰一定要說出來嗎?
她又一次深呼吸,壓抑已久的話一古腦的月兌口而出,「拜托,我又不是沒長眼楮,那一天我幾乎是自願獻身給你,而你卻拒絕了我,事實上你幾乎是落荒而逃的。」她控訴,眼底蓄積著回憶帶來的傷痛。「我知道自己不要臉,是我自己對你投懷送抱,我還有羞恥心,既然被拒絕,你難道還要我若無其事地跟你微笑打招呼?這種事我做不來,與其見面彼此尷尬……」
「所以你干脆逃避不見我?」他下了結論。
楚楚默認。
「我並沒有拒絕你。」他柔聲道。
「不必安慰我了,我不需要這種同情的謊言。」她想別轉過頭,卻立刻被他以雙手捧定住,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宛若呵護一朵脆弱的花朵。
而她,竟在他帶著溫柔和呵護的踫觸下,不由自主地顫抖。
他直視她的眼。「我並沒有騙你。事實上,你對我有著莫大的吸引力,你絕對無法想像當天我強迫自己硬生生離開你時有多麼地痛。」
「痛?」她蹙眉。
他失笑。「你太年輕,還不懂得那種痛苦,相信我,那真的很痛。」
楚楚反駁,「你總是用年輕這借口故意在我們之間豎起一道屏障。我明白你當時想要我不過是出自于男人都有的本能反應,但是我明白你對我並沒有那樣的男女情愫……」
他搖頭,表情介于好笑和淡淡的哀傷之間。
「你說得對,男人的天性是且喜愛美麗的,但我對你的感情早已遠遠超過了淺薄的那層膚淺的感覺。我喜歡你,喜歡到想吃掉你,不惜要狠狠地將你整個人揉進我的身子,想要你全神的關注,我想要你到發狂的程度,以至于我差點忘了你還只不過是個含苞待放的豆寇少女。這一切對你而言,太早了。」
若不是他嚴肅的表情阻止了她,楚楚可能就要在他面前放聲大笑了。在還來不及抗議他的用詞時,他又開口。
「可是今天在等待你的時候,我卻改變主意了。」
「什麼?」又是一頭霧水兜下。
「我發覺自己有非常嚴重的佔有欲,如果你的生命一定要有個感情的啟蒙老師,那個男人一定是我,絕不會是別人。」他說得輕描淡寫,表情卻有著一抹陰沉。
那種陰沉幾乎是帶著嫉妒的敵意了。可她想破頭,卻看不清他瞳孔中那不知名的假想敵。
「你?為什麼?我從來沒談過戀愛,也不懂一切與感情有關的事,可是你不同,比起我,你一定經驗老到許多。」她眼神是純然不解。
「你把我說得好似唐璜再世。」他抱怨。「我或許有經驗,但在與你的關系中,所靖的經驗並不是優勢,相反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或許有經驗,但對象從來不是處女,更不是你。而這點就把我嚇得半死!」
他的話大大的滿足了她身為女性的驕傲,也撫平了上回他所帶給她的傷害。
「你不明白我多在乎你的感受,我不希望你的第一次有任何不舒服,或對有任何不好的感受,並且影響我們之間的友誼。」
「這是說,你真的想要我?」她以手覆住他的,眼神迸射的流光幾乎要炫盲觀者的眼。
陷了,陷了,他真的會溺死在這個青春少艾、美目盼兮的少女的微笑中,僅剩一絲微弱的理智在嘲笑自己的恍神。
他拉她緊貼住自己的身軀,听見她微微詫異的嬌喘,眼中的微笑漾得更深了。
他抬手模索放開她的馬尾巴,驚艷地贊嘆她如絲般的發瀑直披而下,忍不住撩起一綹含在嘴中。
修長的指沿著她頰畔肌膚摩挲著,暗暗贊嘆那潤如凝脂的感覺,然後手指勾勒著她的唇線,無言的挑逗著,感覺到她身子的顫抖。他受挫地申吟一聲,忍不住向她散發的純真魅力投降,隨即低下頭覆住她誘惑的唇。
起初她驚訝得不知如何回應,但隨即全身流過一種愉快而慵懶的甜蜜,于是她自動放開雙唇,有些笨拙的學著他舌的動作加深這個吻。
她的舉動不啻是火上加油,只見東方驥墨色的瞠眸被激情薰染得更黑、更深。
他一把橫抱起她,大步往臥室走去,行進間,他的唇始終不曾放棄她的甜蜜。
當她的背抵在柔軟的大床時,楚楚垂下的眼皮突然一掀,慵懶的眸子閃過一絲清光。
他俯視她,屏息等待。
「我要你。」明眸帶著女性的、巧黠的笑意,她朝他展開雙臂。
頓時,他的眼神如兩簇狂熾的火焰。深深吸一口氣,他埋首在她因躺下而成扇形的發瀑,緊擁著她,宛如泅泳在深沉的黑色漩渦。
「你不會後悔的。」他的低語宛如溫柔的謳歌,風中的晚禱。
這紛擾的塵世一下子離得很遠很遠,他的手、他的吻,用奪人心魂的節奏,一點點、一縷縷,膜拜著、尋覓著,印證她真實的存在。
他小心翼翼的,宛若正欲折取一朵最神秘的花朵,深沉的無盡黑暗里,嬌喘應和著低吟,糾纏,生命戰栗,她初嘗之歡所散發的魅惑,難以竟筆,惹得他理智全拋,只是不斷的索求。
糾纏、吞噬和喘息的激情里,他,與她,在彼此的懷抱中仿佛死去一次,又再度新生,一次又一次。
窗外,冷月寂寂,星子靜默,無聲地見證這抵死纏綿的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