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武東隘,伏虎山下,一名身穿深色勁裝、腳踩黑靴的俊爾男子,領著一干獵戶進了山腳的小酒館。
領頭的年輕男子姓裴名巽,甫弱冠的他,可是當朝六品官「承議郎」之子。大武風俗民情與漢土略有不同,尤其是婚嫁制度;大武法度上明文規定,子嗣皆從母姓。
生得腰細膀闊、外貌出眾的裴巽,自小便是裴府上下捧在手心的寶貝。偏巧他又天性聰慧、口舌伶俐。自束發之年,他娘親許他出外嬉玩後,不出幾月即成了皇都眾家女眷的心頭好。每個姑娘都愛听他說話,愛跟他講話,可他飄忽似風的感情,卻不曾在任何一名女子身上逗留。
也忘了是誰先喊起,總之現在人們一說起他,前頭必定加上兩字「浪子」——浪子裴巽。
就在前不久,裴巽騎著他的愛駒「凝墨」來到這東隘小鎮,踫巧被他听見一個很有趣的話題。
「小二哥。」裴巽揚聲喊。
「來啦!」小二忙從里邊迎了出來。「這位公子點些什麼?」
裴巽一笑。「什麼好吃好喝的,全部送上來。」
俗話說吃人嘴軟,幾個男人幾杯酒下肚,裴巽好奇的消息,就這麼嘩啦啦地泄了出來。
一大胡子獵戶連咂著嘴說︰「這位公子,不是俺要嚇你,而是良心建議。前頭那座‘伏虎山’,真的,沒事別上去。」
裴巽咽下嘴里的菜。「怎說?里邊老虎凶猛?」
「開什麼玩笑!」大胡子獵戶抓起弓往桌上用力一擺。「管那吊眼楮白額頭的老虎多凶,俺弓一拉,哪只老虎不乖乖伏地稱臣!」
「別听他瞎謅。」同桌獵人說他吹牛。「我們這伙人早不知多久沒在伏虎山獵過老虎了。」
「為什麼?」裴巽好奇。
「還不是因為那個死丫頭片子。」大胡子獵戶吹胡子瞪眼。「俺也不記得什麼時候開始,只要俺上山找老虎麻煩,那死丫頭馬上過來找俺麻煩!」
「那丫頭弓法奇準,」同桌獵人附和。「明明眼看四周沒人,但只要有只虎跑過去,咱弓都還沒拉滿,咻一聲一枝箭馬上朝咱腦門飛來。」
「所以俺幫那鬼丫頭取了個名,叫她‘虎女’。」
「她確實是‘虎女’,」另一名獵人開口。「是我親眼看見,她跟一只吊眼楮白額頭的大老虎玩得多瘋,還在它身上打滾……」
這新鮮!裴巽被挑起興趣。一般人見著老虎不怕得全身打顫就算,還能跟它玩兒?!「大哥口里說的這‘虎女’,生得怎樣?漂亮嗎?」
「俺是覺得不錯,」大胡子獵戶搔搔頭。「胸大腿長,只是那雙眼亮得跟太陽一樣,被她盯上,整個人就不舒坦。」
「對對對,那丫頭鬼里鬼氣,誰遇上她誰倒霉!」說話的年輕獵人臉上還心有余悸。「就前兩天,一只虎正正從我面前跑過,我弓才剛拿起來,她已經站在前頭拉滿弓對著我。我可沒騙你,早先前那地方真的沒站人,我親眼瞧過的。」
「俺一直在猜那虎女身上一定有什麼蹊蹺,不然才幾歲人,哪里練來那等射箭功夫。」大胡子獵戶邊咬著鹵牛腱邊揣測︰「俺听俺老舅說,先前伏虎山里也有個‘怪老頭’,也是一樣不許人找老虎麻煩,說不準兩人有點什麼關系。」
「那虎女該不會是那怪老頭的女兒?」獵人們興致勃勃聊了起來。「說不定還是山里的母老虎幫他生的!」
「你知道俺老舅今年都幾歲?」大胡子獵戶一拍對方腦門。「他說那‘怪老頭’更老,但那鬼丫頭,怎麼看頂多也才十五六七。」
裴巽听得驚奇,一個十五六七歲姑娘就有那等神準箭法!這麼好玩的事,不去親眼瞧瞧,實在有違他脾性。
說走就走。稍晚,酒足飯飽的獵人們甘心揮別裴巽,一待幾人轉過街角,裴巽身一旋又進了客棧包走了鹵雞、酒跟幾顆饅頭,托請店小二好好照顧他的愛駒「凝墨」後,這才背起箭囊,快步朝伏虎山奔去。
他對那「虎女」,實在好奇得緊。
***
但事實證明,「虎女」沒他想象中的容易遇上。
裴巽背著弓與箭筒蹲在潺潺的溪石上邊嘆氣。自昨傍晚上山至今,已快十個時辰,別說「虎女」,他連根老虎尾巴老虎毛也沒看見。
悶死了。裴巽丟開嘴里咀嚼的小草,一邊沉吟去留。
杵在這無人山陵,喜愛熱鬧的他卻連個說話對象也沒,實在折煞他也。
看還是下山去了。他甩甩胳膊長腿,想著前天花魁鈴鳳跟他相約,要他這幾天到她樓里喝酒賞荷——念頭方過,眼角余光突然瞄見一道黃黑身影竄過,只見他倏地跳起,直追在後。
他沒忘獵人們說的——只要老虎出沒地方,虎女就會跟著出現。
她在哪兒?!裴巽邊追著虎影邊瞧看四周。可放眼望,四面盡是郁郁濃蔭,哪里有什麼胸大腿長的美姑娘?就這麼一閃神,四足狂奔的老虎早已跑得老遠,眼見就快追丟,他趕忙解弓搭箭。依照昨日那大胡子說法,只要有人對老虎不利,「虎女」定會出手相救。
現只能死馬當活馬醫,試試這法子靈不靈了。
只見他念頭一動,手指輕放,羽箭就這麼直直飛了出去。
言錦心立在高處冷然睇視,沒有出手。依她經驗,那男子射出的箭勢飛不了多久即會墜下。可說也怪,明該落下的羽箭卻一路橫飛,彷佛後方有只無形的手,幫它擋下逆風的影響。
怎麼會這樣?一當她察覺不對想插手,那橫飛的羽箭已離虎身不到幾步遠。言錦心暗叫聲糟,那虎懷著身孕,她說什麼也不能讓它傷著。
只剩一個方法,她不假思索,手一放樹藤迅速撲下,以身擋下箭勢。
糟糕!沒想到會突然冒出人來的裴巽愣住,一時來不及收念打住奇風,羽箭就這麼硬生生刺入言錦心右肩。她悶哼一聲,軟跌在地。
瞧見她中箭,原本疾奔的雌虎倏地停步,她手一揮,要它快走。
雌虎沒停留,四腳一邁隨即奔離。
「姑娘!」裴巽隨後趕到。「你沒事吧?」裴巽沒意料她竟會用這方法擋下箭來!
言錦心一手扶著傷肩一邊伸手橫擋,那神情舉動,十足在警告裴巽不得再追。
他停在她面前,滿臉驚訝地睇著面前女子,這個渾身沾著污泥的小東西,就是傳說中的「虎女」?!
一個能跟老虎戲玩而不覺駭異的姑娘會是怎般容貌?老實說裴巽揣想不少,但想不到,她看起來要比他想象中的嬌小脆弱多了。
瞧她,一張小臉露著警戒,長發胡亂扎起,裹在極不起眼灰布袍下的身材縴細勻稱——一雙俊俏黑眼掃過她全身,尤其在她豐潤的前胸與長腿多停了一瞬——別怪他唐突,實在是大胡子獵戶說的話教他印象深刻。
直到望見滴落地面的紅血,他這才回過神來。天,瞧他,竟忘了人家挨了他一箭。
他關心探問︰「姑娘,你的傷——」
「再靠近別怪我不客氣。」警告的同時,言錦心身一退,兩人距離已拉到她可以拿弓瞄準他的遠度。
裴巽是好意,沒想到她卻不領情。
裴巽解釋︰「我是想看你身上的傷,你中箭了,得要快點處理——」
「不需要。」不給裴巽再靠近的機會,言錦心硬是將插在肩上的羽箭拔起,往他面前一丟。
整個過程,她沒吭一句疼,柳般秀麗的眉尖只微微皺了那麼一瞬。
瞧她反應,活似他腳邊那枝箭不是從她肩上拔起,而是她剛在路邊撿著的。可頻頻滴在地的紅血,說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裴巽搖頭,怎麼有這麼倔氣的姑娘!
箭是他射的,他很清楚自己雖然沒有使力,但卻用了巧勁。他不說沒人知道,他身上有個神奇的天賦,只要念頭一動便能隨心召喚奇風。像剛剛,就是靠奇風幫忙,箭才會一路追著雌虎不放,活像羽箭上頭長了眼楮似。
裴巽雙手高舉,意表自己沒任何侵犯的意圖。「姑娘,我只是想幫你看你肩上的傷,我無意傷人,就連剛那只虎,我也無意動它一根汗毛。」
「少嗦。」不想傷虎卻放箭射它,他就真那麼肯定不會發生什麼萬一?
嘿,一瞧她臉就知她在想什麼。裴巽嘆氣。「你不信我也沒關系,總歸一句,快點讓我看你的傷。」說完,他朝前跨了一步。
言錦心沒二話,馬上松手放箭。
哎呀呀!這箭要被她射著還得了,裴巽噘嘴吹哨。說也怪,原本惡狠狠直射來的羽箭,竟然應聲落地。
怎麼可能?言錦心不信邪再射。還是一樣!她驚愕地望著地上的箭矢,要不是肩上的痛楚如此清晰,她還會以為自己在作夢。
「你也看見了。」裴巽邊說邊朝她靠近。「我可以隨心所欲御風到任何我看得到的地方,所以剛才那箭,要不是你突然冒出來,我也不會失手,來吧,先讓我看看你的傷——」
言錦心以弓頂開他伸來的手。「我自己會處理,不需要你。」
這丫頭怎麼這麼冥頑不靈!裴巽沒好氣。「你傷在肩上,你告訴我,你怎麼自己處理?」
「不勞費心。」言錦心向來排斥生人,尤其眼前人,先前還曾經拿箭意圖傷害她最重要的「家人」。
先前大胡子獵戶猜對了一半,錦心確實曾被他們口中的「怪老頭」照養了幾年。錦心四歲那年,因為某些她記不得的原因被人帶上山,但照顧她的人染了風寒病死了,獨留下年幼無知的她。
是一頭善良的雌虎用它的女乃救活餓昏的她,之後雌虎還將她叼到「怪老頭」居住的山洞。「怪老頭」所以怪,不全是因為他白發跟襤褸的打扮,重點是他的脾氣。他出了名地討厭其它用兩條腿走路的人,可對山里的老虎獅子等猛獸,卻是異于常人的友善。
「怪老頭」常掛在嘴邊的話︰「要不是當初雌虎先接受了她,他老早把她丟下山谷叫野狼吃掉了。」
在「怪老頭」耳濡目染下,錦心越來越親近老虎,越來越排斥人,就算「怪老頭」離世多年,根深柢固的觀念依舊移改不掉。
可這樣的她,還是有個「朋友」,是住山下觀音廟後的花蓉兒。說來也是因緣際會。花蓉兒還小的時候偷偷跑上山玩,結果不但迷路摔斷了腿。錦心嘴硬但心軟,躲在暗處听她哭了一陣,便出手救了。之後傷好,蓉兒就像甩不掉的鼻涕蟲,三天兩頭老能在山里听見她的喊聲。
那時候,小蓉兒喊錦心叫「丫頭姊姊」,因「怪老頭」懶得幫錦心取名,一直丫頭丫頭喊到他離世。一次蓉兒瞧見錦心身上有個繡包,好奇借來一瞧,發現里頭繡著「言錦心」三字,錦心這「丫頭姊姊」,從此才有了姓名。
錦心一按脖子上的繡包,腦里浮現蓉兒的交代,說她萬一需要人幫忙,一定要下山去找她——
「喂。」
見「虎女」轉身就走,裴巽也惱了。別說他長這麼大從來沒被姑娘家拒絕過,就憑他是一番好意,她再怎麼不信任,也該識時務地勉強接受啊。
好,既然她這麼固執,隨她去!裴巽一彎身拾起羽箭就走。雖說他是她受傷的始作俑者,可他該說的、該勸的都做了,任誰也不能說他不顧道義——他一邊走一邊告訴自己無須愧疚,對那「虎女」他可說仁至義盡,大可走得心安理得,雲淡風輕——
可惡!裴巽停下腳步猛一嘆氣。他要能這麼想,剛就不用多費唇舌勸了一堆。他腳跟一旋順著原路奔回,一路滴落的血漬正好點明「虎女」身在何處。尾隨一陣,猛地望見前方躺了個人,他心一抽快步奔上前,果真不出他所料,就是她!
還說不用他擔心,早讓他瞧不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