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听完她話,他非但沒生氣,反而還綻出笑來。
「你笑什麼?」
「我是想到,這好像是你頭回在我面前任性不講理。」
她負氣一瞪。有病啊他!這種事有什麼好開心的?
「因為難得。」他輕點她鼻子。「依你的性子,我知道只有把對方當成了自己人,你才會當面表露真性情。我很高興見你對我發脾氣,挺可愛的。」
這人真是——怪透了!如意猛一甩袖站起。
她討厭這種被赤果果看穿的感覺。自被趕出「小蓮莊」,她已習慣逞強,習慣什麼事都靠自己;可偏偏段柯古老愛揭她偽裝,教她措手不及。
「別氣了,我在這跟你賠罪。」他大大行了個禮,見如意橫他一眼,他才又笑嘻嘻道︰「我待會兒還得上吳大嬸家,有些事得先跟她說好。晚點去‘小蓮莊’,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你晚上別準備我飯菜,累了就早點休息。」
「明天呢?」她抬頭問。「需要幫你準備早膳嗎?」
「當然。」他爽朗一笑。「你忘了我多愛吃你做的菜,只是你不要太勉強,我怕你累壞身子。」
「不會,我喜歡下廚……」尤其是做給識貨的人吃。如意隱掉下半句話,因為不好意思。「我會請婢女幫我添買些菜,你晚上別太晚回來。」
他瞧她臉,忍不住逗她。「你說這話的表情,怎麼有一種小妻子叮咋夫婿快點回家的感覺。」
「我哪有,你少胡說!」她雙目一瞠。「小心我以後都不做飯了。」
他最怕她這句。「好好好,我投降,不胡說。」只是當她臉色緩下,他又偷補了句︰「但話說回來,當我小妻子也沒什麼不好啊……」
她腳一跺,段柯古眼見苗頭不對,趕忙開門溜了出去。
「小蓮莊」這頭,自一接到周大人通知,陸明立刻開始差使下人,將莊里用來招待貴客的冠雲樓好好打掃了番。
他前前後後看了一圈,吩咐道︰「弄好之後就別再讓人進來,我先回‘漱香小院’,沒事別來吵我。」
「是。」跑堂們齊應。沒一會兒見陸明走了,才一個個離開冠雲樓。
在「小蓮莊」,當家就住在後邊的「漱香小院」里,共有十間房與一座大水池,景色相當清幽。
陸明打開雕刻精致的木門,一邊喊著︰「宜春,人呢?跑哪兒去了?」
「我在後邊。」
聲音是從內房傳來,陸明邁開大步闖進,只見宜春正坐在大桶子里,悠哉地洗著澡。
陸明劈頭就問︰「什麼時候了你還在休浴,我交代的事到底辦了沒有?」
「您也先等我起身。」宜春眸子一眺,婢女趕忙過來攙扶,淌水的身子一罩上紗衣,她便揮著手要所有人都下去。
「到底是怎麼樣?」
「您交代的事宜春什麼時候出過紕漏?」宜春身一偎靠在陸明身上,一雙手還在他胸口挲啊挲。「我辦好了,瞧這天色,她們人也該到了。」
說得挺準,宜春嘴巴剛閉上,外邊便傳來僕佣喊聲,說「名花閣」姑娘已到。
陸明贊賞地親親宜春。「對了,待會兒你也一塊下去,幫我看前看後。」
「我也要?」宜春擰眉。
「先別不開心,听我說,待會兒上門的貴客對我非常重要,你一定得幫我好好伺候。」
「但您也知道宜春不喜歡伺侯其它人,宜春只想跟您一個。」
「你乖。」陸明掏出銀票往宜春胸前一塞。「這點銀兩就當是我的補償,你拿去買些喜歡的東西。」
宜春百般不願,自從攀上陸明,她早當自己是「小蓮莊」未來的莊主夫人,想到自己還得拉下臉來伺候其它男人,她就一肚子悶。
「我知道是我委屈了你,」陸明清楚宜春能耐,身為名花閣花魁的她,只要她願意,向來沒人能逃出她的手掌心「不然這樣,只要你今晚把段大人伺候得服服貼貼,你要什麼,我全都買給你。」
宜春眼眸一轉。「如果……我要你幫我月兌籍,迎我進門呢?」
「一句話。」陸明毫不猶豫。
宜春笑逐顏開,真以為自己能一舉飛上枝頭,全然不知陸明心里在想些什麼。
他又不是瘋了,千麼沒事娶個千人枕萬人嘗的花娘進門?陸明嗤笑地離開內房。
不知情的宜春,還在那兒空歡喜。
酉時一到,揚州知府周大人與段柯古分別乘著馬車來到「小蓮莊」,在門邊久候多時的陸明,立刻把人帶進冠雲樓。
彼名思義,冠雲樓是「小蓮莊」最高的地方。從冠雲樓往下看,正好可以一覽「小蓮莊」三個大廳、八個景點的庭園風光。
段柯古不住環顧四周,暗想,原來這就是如意自小看到大的景色,難怪她會慧黠縴麗,更勝一般脂粉。
他想起王羲之(蘭亭序)中一段,忍不住吟了起來。「‘此地有崇山峻嶺,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我看挪幾個字,就能恰如其分描繪此地美景。」
喜愛附庸風雅的周大人一揖。「段大人請說。」
「此地雖無崇山峻嶺,但有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
「好個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周大人一望仍候在門邊的陸明。「陸當家,听見沒有?」
「被段大人這麼一夸,小店頓顯蓬蓽生輝。」陸明歡喜地看著段柯古臉色,感覺他今天,不若上回難親近。打鐵趁熱,陸明忙要底下人送上菜肴,一邊要等待許久的「名花閣」姑娘進門伺候。
「呦,今晚還有陪客?」年過五十的周大人一見宜春一群人進門,立刻笑眯了眼。「好,好。」
直看到段柯古,宜春才知她想錯了,早先她以為陸明口中的「段大人」,年紀該也同周大人般,已是個垂暮老朽。可沒想到,對方竟然是個身高八尺,年輕俊朗的翩翩公子!
她想,要自己真能像陸明說的,一舉擄獲段大人的心,呵,她少說也能撈個官家小妄的位子坐坐。
宜春笑盈盈地坐在段柯古身邊,端起酒杯敬酒。「奴家名喚宜春,見過刺使大人。」
段柯古面無表情地舉杯回禮,仰頭喝了干淨。
陸明這老狐狸,沒事搞一堆人進來做什麼?就如他先前跟如意說的,他此行目的,是為了探探陸明口風,結果來了這麼多人,要他怎麼找機會跟陸明說話。
「大人不高興?瞧您眉頭皺的……」宜春邊說,手就要搭上段柯古肩頭。
不知怎麼搞的,段柯古腦中突然閃過如意那張宜慎宜喜的臉蛋。若被她知道這會兒他身邊坐了個活色生香的姑娘,不知她有什麼反應?
想也知道不會是樂見其成。腦子一想好很可能不高興,他肩頭就這麼不著痕跡地側了過去。
宜春高舉的手撲空,表情一愕。
「段大人不滿意宜春?」他拒絕她?!怎麼可能?
「宜春姑娘長這麼標致,聲音又甜,我怎麼可能不滿意。」段柯古忙道。
「既然這樣,」宜春故意往他懷里一偎。「那宜春要坐這兒。」
溫香軟玉在抱,哪個男人不心動?偏偏段柯古不領受。
「這樣,我不方便用膳。」邊說,他又朝旁一退。
「奴家很樂意喂您……」宜春不放棄。
「不不不,怎好勞煩宜春姑娘,我自己來就行。」
這男人有什麼毛病?接連被拒,宜春再老練,面子也掛不住了。
周大人見宜春炒不起氣氛,忍不住說道︰「段大人,眼前幾道菜您還滿意嗎?要不要叫陸當家多上幾道?」
「不用,這樣就夠了。」坦白說,眼前根本沒一道菜能入他眼。
確實,比起他上回來,廚子的手藝似乎精致了一點,但一與如意相比,感覺就差多了。
這差異處無關食材夠不夠新奇特殊,而是最根本的,手藝人的心。如意做菜時段柯古常桿在一旁窺看,發覺她每一道菜,都是懷抱著一種希望吃的人能開心滿意的心意去做的。
這點感受,絕不是他牽強附會,而是嘗過如意手藝與「小蓮莊」料理之後的深刻領略。
「那——」周大人與陸明交換一眼,又接著說︰「不知段大人對今晚的料理,是否滿意?」
「為何有這一問?」段柯古挑眉,他正愁找不到理由借口聊起這事,正好周大人說了。
周大人堆起笑。「是這樣的,我听劉師爺說,‘小蓮莊’前一陣好像得罪了段大人,所以您一怒就把一枝軒的牌匾給拆了。我是想,如果今天這幾道菜段大人吃得還滿意,願不願意看在我面子上,把牌匾放回去。」論官位,知府與刺使層級相當,周大人如此謙沖說話,已經是給足了段柯古面子。
「周大人都這麼說了,感覺上,我應當听周大人一次,問題是……眼前這幾道菜,我還是不滿意。」依理說,他應該順水推舟賣周大人一個人情,偏偏他拗,就是不想讓陸明遂其所願。
听前頭,周大人跟陸明面露喜色,想說事情成了,可以高枕無憂了,可待段柯古說完,兩人面面相覷。
怎麼會這樣?
算這些老狐狸倒霉,遇上段柯古,就是不讓他們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尤其他剛想了個好點子,既然「小蓮莊」當初是陸明使計誘騙到手,他何不來個依樣畫葫蘆,也拐陸明一次。
段柯古一臉正經道︰「我知道這麼說陸當家一定不服氣。不如這樣吧,我們挑定一道菜色,來個比試,你們覺得怎麼樣?」
「為什麼要如此大費周章?」陸明忍不住反駁。
他答得理直氣壯。「有比試,有勝負,這才服得了人;您說是不是啊,周大人?」
「呃……是。」周大人頓了下才接話。「但就不知陸當家意下如何?」
「什麼菜色?」陸明不肯斷然答應。
段柯古一瞧桌面,隨意選上冬瓜盅。「就它吧!」
陸明暗笑,他想段柯古大概不知道,冬瓜盅的上湯得加入名貴雲腿瑤柱一塊熬制,這等珍材,可不是說要買就買得到的。
「沒問題。事不宜遲,比試時間——我看就訂在三天後?」陸明刻意壓縮時間,就是不讓段柯古有機會備妥料材。
「好啊,比試地點就在周大人府上,我會要我的廚子熬好一盅湯,你也一樣,仲裁呢,當然就找我們周大人。」
「若我贏了?」
「二話不說,我立刻把‘天下一品’牌匾掛回去。但是——如果是我的廚子烹得好呢?」
「條件隨您開。」陸明信心滿滿。別道菜他沒把握,但比冬瓜盅,他相信他「小蓮莊」不會輸。
陸明這會兒還不知段柯古嘴里說的廚子,就是手藝精湛的如意,要他知道,不立刻反悔才怪。
「爽快!」段柯古擊掌贊道︰「時間緊迫,我現在就回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