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一夜,雨仍未歇。
都這麼晚了,回廊上居然還有人影在走動……
就瞧蘇流三手里提了盞燈,怕驚動了人,一個人行色匆匆地模黑在宅院內四處搜尋愛主子的下落。
他擔心極了,打從愛主子傍晚從外頭淋了一身濕回來之後,也不見她交代一聲什麼,便神情黯淡的回房歇息去了。
誰曉得這一歇,不只錯過了晚膳,甚至連他想敲門進房送夜消都被遣退。
就從主子回來時的那臉色分辨,蘇流三不用猜也大概看出了她心里有事。
「主子喂,」他一邊巡視,一邊小聲喚道,「愛主子……」
穿過甬道,行經馬房時,蘇流三目光倏地一亮,終于在那兒發現鳳愛的身影。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總算找著主子了。」他松口氣,悄悄步進馬房中。
由背影望去,主子的身影看上去顯得好憔悴、好落寞喔!
鳳愛一個人瑟縮在原本該圈住栗兒喜的那柵欄之中,如今欄內一片空蕩蕩,除了堆滿地的糧草之外,就只剩下她了。
「愛主子,夜里那麼濕冷,您怎能一個人跑來這兒呢?」
鳳愛沒回頭,即使听到腳步聲,知道有人來了,但她並未流露出戒心,只因小三子向來和她很親。
雖是主與僕,但他倆的情分打小就親如姊弟。
從小,鳳愛心里只要有什麼不順心,或有秘密,總會告訴小三子。
說也奇怪,小三子彷佛就是她專屬的心事痰盂,任何時候,無論遇到了令她多苦惱的煩心事兒,只消往他面前一傾吐,也不管他究竟听不听得懂,講完後鳳愛總能感到一陣舒暢。
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小三子毋需動腦筋替她解決麻煩,他唯一需要盡心的,便只是負責傾听她的「不痛快」就成了。
「小三子,我問你,和我親近真的總沒好下場嗎?」鳳愛忽然發問。
「愛主子,是誰這麼胡說八道,胡亂編派的?」蘇流三氣呼呼地替主子打抱不平,
「小三子可從沒瞧見哪個人下場慘過!」
「沒嗎?」她沉吟片刻,似乎想什麼事情令她想到恍神,「我親爹娘不就是?」
「哎喲!主子,那……那不算數的,您壓根沒同親生爹娘親近過,哪能算呢?」
「記得小時候,所有人總背著我,喊我爹娘奸夫婬婦,叫他們是狗男女,那麼,在那些人眼里,我又算什麼呢?」
鳳愛一出世,就和親生父母天人永別。
她的生辰亦是父母殉情的日子。
話說二十多年前,鳳家原是書香門第,家境本就不富裕,後因家道日漸中落,便打算將閨女盡早嫁入自小即訂了親的富商府中。
可人算不如天算,沒想到迎親花轎竟然在半路上遇著了搶匪,那搶匪頭子劫人又劫財,令雙方親族顏面盡失。
之後,富商買通縣衙,動用官府的勢力掃蕩了盜匪窩,雖救出鳳家閨女,可卻發現她居然已懷了數月的身孕,再不久便即將臨盆。
她口口聲聲哭嚷著要和那搶匪生死相隨,求兩家人放他倆一條生路。
當時,這樁丑聞轟動整座天津城,城里人議論紛紛,全口誅筆伐譴責鳳家閨女跟搶匪的敗德罪行。
眼看著孩子就要生了,成為階下囚的搶匪也在同時被押解上了刑場。
于是,同一日之中,小鳳愛號啕出世,父亡,母殉……
「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和其它孩子們玩耍時,我總不愛玩『扮新人』的把戲,小三子,這事兒你記得不記得?」
蘇流三點點頭,當然記得。「主子說了,那把戲您一輩子都不需要,因為在您心里,早將一生一世許了對象。」
「是呀,你也還記得的是不?」鳳著胸口,白天在心房上留下的那股震撼仍在,強烈到幾乎快令她沒法子鎮靜下來。「幸好不是只有我一個人記得,你也可以替我作證的,我的確打小就把自個兒給許出去了,對不對?沒錯,我沒有扯謊。」
蘇流三默默無語,那不過是兒時的戲言啊,長大後怎能當真呢?
「小三子,為了我好,往後你得時常提醒我這件事兒。」
「愛主子?」蘇流三躬子,正對著鳳愛蒼白的面容,很疑惑地盯住她顯得有些焦躁的神情,「您……是不是遇上什麼人了?」
「誰?怎麼可能?我……我會遇到誰?」被指到痛處,她驚慌地低頭亂撥那地上的一堆糧草。「況且對我而言,無論遇到誰還不都一樣。」
「呃,主……主子……」
瞧愛主子雙手撥糧草撥得勤快,蘇流三心里卻忍不住偷偷干著急,想起主子昨晚在房內激動的警示,那些話猶在耳際,他怎敢這麼快就違背主子的心意?
可糟糕的是,愛主子並不知情,仍自顧自翻撥著那堆糧草。
「主子,還是不要再--」
呃,還不及啦,糧草堆底竄出一道白晃晃的銀光,是……是他費心藏起來不想讓人發現的「圖雙刀」!
鳳愛喉頭一緊,心跳瞬間像是暫停了似。
她觸踫到刀柄的手指像凍僵了,一寸也不能移,微弱地、苟延殘喘般地輕顫。
蘇流三手里的油燈映著刀面上的圖案,刀上的光暈亦在她眼前渙散聞來。
五彩絢麗的光澤打在她原本蒼白的臉龐上,鳳愛星眸急眨,腦子里一片空白。為什麼躲不掉呢?他怎麼甩不掉似的老這樣緊緊跟著她?
有句話柳蟠龍肯定說錯了,她根本不像他形容的玫瑰。
玫瑰多刺,但美麗;然而她的刺雖輿生俱來,卻不可能為誰綻放一瞬美麗。
但願自己從不曾遇上他,也但願他可以永遠永遠別再遇上她。
鳳愛搖頭,悵然嘆道︰「沒有,我……我從沒遇到過哪個人。」
轉眼……數日後。
雨過終于天青,一掃連日來的冷冷陰霾。
「啦……啦……」趙似雲口里哼著曲兒,展開雙臂伸了個懶腰,嗯,這樣的天氣最好、最適合找處僻靜的地方偷個清閑。
他踩著輕快的步伐,彷佛連那被五花大綁在暗處的周公,都忍不住朝他揮揮手打招呼了哩!
才一轉出巷子,驀地,他眼前一片鋪天蓋地的黑。
喔喔,這麼湊巧,難不成是綁架嗎?趙似雲老神在在的想。
嗯,也好,反正天氣這麼晴朗,聞著也是閑著,既然沒法子貪睡,就當是出門轉幾趟圈子,晃蕩一下也無妨。
于是他索性不吭聲,也沒掙扎,簡直跟「綁匪」配合得不得了。
苞著身旁的人在小巷中一陣七拐八轉後,總算得以停下腳步休息片刻……
接著,一記怪腔怪調自他跟前響起,趙似雲聞到一陣濃得嗆鼻的脂粉味兒。
「怎麼樣,是不是他?」
「錯不了的,就是他啦,這家伙成天老跟在……嗯啊的後頭轉!」
趙似雲頓了頓,嗯啊……是啥玩意?听起來像這里有人一直在跟蹤他。
「咳咳,敢問閣下是想擄走在下,好要脅贖款嗎?假如是的話,那可就真對不住,在下平日不學無術,不過混口飯吃罷了,身上根本沒幾兩銀子。」
「呿!都還沒問你話呢,你插什麼嘴啊?」架住趙似雲的人出聲喝道,卻旋即被身邊的人制止住。
就听那怪聲怪調嬌嚷著︰「哎呀呀,我瞧賊相公你是不是喉嚨不舒服呀?這樣子好啦,盤問的事兒干脆就交給奴家,讓奴家來替你分擔辛勞好不好?」
空氣剎那間靜止,陷入一片短暫的寂靜。
「唔,也好,這差事兒就交……交給賊婆子妳吧!」那聲音听起來不太甘願。
「我啊,最喜歡抓這種年輕俊俏的公子回來消磨時間了,」那濃烈的胭脂水粉味飄散在趙似雲鼻尖,尖長的指甲滑過他的臉龐,像存心逗弄人似的。「就算撈不到多少錢,這樣的俊鮑子擱在眼前,也實在瞧得人心癢難耐。」
趙似雲努努嘴,「不好意思,打個岔,在下賣藝不賣身。」
「誰管你賣不賣身呀?」那罩在趙似雲身上的黑布袋一被揭起,便瞧一名賊婆娘筆直地撲向他,那女人臉上的濃妝抹得俗艷,渾身上下像灑了整罐粗劣的麝香粉。「老娘我高興對你怎樣就怎樣!」
「呃……」好燻人哪!
趙似雲再往旁邊一覷,咦?另一個人的打扮也真夠奇怪--都敢綁架勒索了難不成還怕人瞧嗎?干嘛遮住自己的真面目,做賊心虛般的拿一塊布巾將整張臉給蓋住了一大半?另外剩下來看得見的那一半,還戴起一個烏漆抹黑的大眼罩!
往角落邊再瞧,咦?那不是鳳愛身邊的小三子嗎?
「怎麼,連你也被擄來啦?」趙似雲吃了一驚,隨後竟忍不住笑出聲。
看來比起小三子,他受到的「招待」倒還算客氣。
就瞧蘇流三嘴里被塞了布,手腳讓繩子給綁住,額頭和下顎都曾被拳頭揍過,再由他身上衣服被扯破的痕跡判斷,興許跟他被擄來時掙扎得太用力有關……
嘖嘖,怎不學他趙某人放聰明點?做人就要懂得識時務嘛!
眼看著濃妝艷抹的賊婆娘又將伸出「魔爪」來,趙似雲苦笑著嚷︰「好好好,我全都招就是了,大嬸妳就高抬貴手唄!」
「嗟!小冤家,哪舍得打你呀,」那婆娘尖銳的聲音像被人掐住喉嚨硬擠出來似的恐怖,「那你倒說說,像你這樣的俊俏公子算不算是才子?」
「咳,大伙兒見笑了,在下資質愚鈍,朽不堪雕,哪配讓人稱作才子呀!」趙似雲皺著眉,撇過頭去,乘機窺了眼那位蒙面怪賊。
嘿嘿,可真稀奇了,那賊老大對于自個兒婆娘的「攀牆」行徑彷佛無動于衷,反而像和他這張俊臉結了仇似的,目現凶光,用那僅露出一只的銅鈴大眼惡狠狠地瞪住他。
「那你上頭的女老板可曾夸獎過你什麼?譬如暗示她很欣賞你?」
「不會吧,都這麼懶散了還夠資格被夸獎?在下認為你們一定綁錯人啦,我這人啊,貪睡、懶惰、不事生產、氣虛體弱,而且還非常沒骨氣,這麼多缺陷集于一身,哪可能受到老板的賞識?」趙似雲卯起來隨便亂扯。
愈想愈覺得可疑,尤其再搭上那綁匪頭子一身的古怪裝扮--即便只露出一只怨妒的眼楮,他還是隱約覺得有點面熟。
「呸!就最好別是他!」忽地,一串極嚇人的指節運勁聲響起,蒙著半張臉的匪徒破口咒罵,「看看他多出息?這麼差勁的家伙也配得到我姑娘的心嗎?」
「哎呀!不來了,怎麼忘了呢……」濃妝女使使眼色,「是嗯啊,嗯啊啦!」
「咱憋不住啦!避他什麼嗯啊不嗯啊的,」戴眼罩的彪形莽漢氣憤不平,沖上去揪住趙似雲,「總之,要真是他的話,我這就一掌劈爛他,省得留下他將來禍害我心愛的鳳--」
「賊相公,你閉嘴!」那婆娘急忙吆喝住。
她轉眸,先冷冷瞪了眼那火氣正旺的漢子,然後側過臉,勾起那兩片血紅大嘴,朝趙似雲綻開笑,那笑陰冷冷的,比她身上燻人的麝香粉還恐怖!
「俊鮑子,告訴咱們,你有沒有成親的打算呢?」
「阿彌陀佛,」趙似雲雙掌合十,揚聲高吟佛號,「在下清心寡欲,早就不近及葷食了。」
好樣兒的,這家伙,隨便鬼扯一番也不怕結巴咬舌頭!
「好,算你聰明,盤問結束。」妖艷婆娘斂起笑容,替他整整那身被弄皺的衣衫。扭過頭,朝身後的人問︰「保證也不是他,這下你可以安心了哏!」
蒙著面、遮了眼的綁匪垂下臉面,嘴里嘀咕著︰「反正……只要他別打我家嗯啊的主意,不破壞我和嗯啊的好事兒,我就勉強同意留下這礙眼的家伙。」
「怎麼地,現在到底什麼情況?都說開了是不?」趙似雲揉揉胸膛,忍不住打了記他那久違的呵欠,「對了,龍一號,甭以為遮住半張臉就可以不尊師重道喲!再這麼逾禮,本夫子可就要回去向你的『嗯啊』告狀。」
「嗄?被識破了!」柳蟠龍跟載泓按住彼此的肩膀同聲大吼,緊接著,以眼神互控對方先露出破綻。
「出來逛這麼一趟還挺費精神的,回去……唉!又要直打瞌睡了。」他見那兩個怪人都不理他,索性將眼光朝角落邊的蘇流三望去,「呃,兩位,冷靜點,小三子好象還有話想講。」
載泓恢復原音,「不可能是他啦,咱們驗過身了,他打小受了宮刑,頭一項做人丈夫的條件就不符合了嘛!」
「興許,」趙似雲瞅著蘇流三眼底的焦急神情,那模樣像有一番多重要的話等著向他們表明似的。「他想講的,就正是關于你們那位嗯啊的私事呀!」
聞言,柳蟠龍倏地街向蘇流三,急急忙忙扯下他嘴巴里的布。
「快,張嘴,快說!」
「你們都別費心找了,我家……我家愛主子不可能會嫁給其它人的,因為……因為主子她早替自己許了對象。」
「許了人?!」柳蟠龍揚聲大吼,一副無法置信的受傷表情。
「是,十幾年前就許了……」
「媽的王八羔子!究竟是哪個不要命的敢搶先我一步娶她?報上名來,讓我現在就去拆散他的骨頭!」
蘇流三仰起頭,望著柳蟠龍那副義憤填膺、像跟誰有深仇大恨般的認真表情,愛主子遇上的……便是這直腸直性的莽漢子了吧?
「愛主子從小就起誓,要將自個兒的一生回報給養育她長大成人的再生父母,也就是我們家舅老爺。這輩子絕不嫁人,要嫁,也是嫁給整個鳳家!」
「嫁給鳳家?那不就等于沒嫁!不成,我舉雙手反對!」柳蟠龍首先抗議。
「是啊,那麼俏麗的姑娘家,一輩子空守著偌大家產多孤單哪!」載泓點頭附議,「好兄弟,我陪你一起反對。」
趙似雲隨口問道︰「敢問,我可以不舉旗反對賞我一口飯吃的老板嗎?」
載泓拍拍他的肩,看上去倒像同情地在安慰,「咳,你敢不反對,恐怕馬上就要倒霉遭殃!瞧,你的學生似乎不太懂得『尊師重道』這四個字怎麼寫耶!」
「你們到底要拖我上哪兒去?有話就直接說,別賣關子了。」
鳳愛站在大街之上,正和身旁的兩個人僵持不下,停在原地,硬是不肯再往前遇出半步。
「哎呀,別急別急,心里有啥不痛快都甭憋,等會兒陪妳去清一清喉嚨,把它們全吐出來。」趙似雲揚起手指,往他們面前的大紅招牌一望,「喏,就這了。」
鳳愛跟著仰起頭,看過之後臉色更沉,「你閑著沒事兒干,吃飽太撐了是不?大白天的帶我上酒樓做什麼?」
「主……主子……」蘇流三輕輕揪了揪鳳愛的袖子,「您先消消氣兒,趙夫子他也是一番好意,因為……因為見主子這幾天心情不佳,整日愁眉不展的,才想邀您一塊兒上酒樓解解悶,沒……沒惡意的呀!」
「好呀,小三子,」鳳愛睞他一眼,「原來連你也學得不規矩了。」
「什麼規矩不規矩,鳳老板,妳臉色不好看,咱們那薪餉領得也不自在嘛!」趙似雲使使眼色,伙同蘇流三一左一右,合力攙著鳳愛步進酒樓。「受雇的人要好過日子,當然得先想辦法讓老板好過,嘿嘿,妳說是吧?」
一入酒樓,鬧烘烘的嘈雜人聲旋即吞沒了他們。
一樓坐滿酒客、食客,根本沒一處空置的位子。
蘇流三旋即招來跑堂,照著事先安排的內容開始「出賣主子」。
「小二,快替咱們張羅間僻靜的雅房,再備上一桌的好酒、好菜。」他吩咐道。
「哎呀,真不湊巧,」邪門得很,那跑堂的也剛好皺起眉頭,做出了個抱歉的表情,「今兒個樓上的廂房全客滿啦,一間也沒剩,真是對不住諸位客倌哪!」
「好可惜,連一間也沒有了嗎?」趙似雲扭頭問道。
剎那間,跑堂的一瞧那眼神中的精光,才像突然想起啥大事兒似的,連忙改口糾正自己的錯誤,「啊!想起來了,好象……好象還剩一間,不過,那廂房位在最後頭的拐角處,被咱們掌櫃的給隔成兩間小雅房,客倌若不計較的話--」
「不計較,快領咱們去。」趙似雲爽朗答應,推著店小二往樓上走。
幾人行經狹長的甬道,各間包廂中均不時傳出陣陣的喧嘩聲,劃酒拳的、高談闊論的、撒嬌的、爭執的……什麼樣的人都有。
終于,他們來到跑堂口中那間被隔成兩邊的小雅房。
趙似雲才推門而入,便听聞由臨房那頭傳來一道熟悉的腔調--
「喂喂,怎麼樣?你還有什麼才?趕緊使出來給本當家瞧一瞧。」
糟,怎麼又是他?!
鳳愛臉色瞬變,當場就想掉頭走人,卻讓趙似雲一把攔了下來。
他低聲說道︰「這樣急著離開,擺明了像是在特意躲他似的,若讓人知道了,豈不真被誤會?被看扁了?」
鳳愛揚眉,咬著牙,「你要是敢出賣我--」
「老板,別誤會,我這是替妳分析,絕不是在『看扁』或『出賣』妳。」
「愛主子,既然隔壁的人咱們也認得,不妨就叫過來大伙兒一塊坐坐,人多也熱鬧嘛!」
「不準多事,」鳳愛低聲喝道,「進房去,別大聲嚷嚷。」
她不想讓某人知道,她和他居然又「同處一室」。
于是三人安靜入坐,背對著隔壁的滿室喧囂,他們竟都有默契地選擇沉默。
「哈哈……」鄰房,柳蟠龍的笑聲斷斷續續穿透而來,「這算個什麼才呀?不過就默背幾首詩罷了,這樣的才子滿街都是,我隨便一抓就一大把!來,在座還有誰自認為是絕世大才子的?」
趙似雲這雙面諜裝模作樣地以掌捂唇,撇過臉,壓低聲量,「奇怪,他沒事兒干啥找才子?」
鳳愛斂住氣。關于那段才子的謊言,她當然不會再對第二個人講。
「柳大當家,我在鄉里間可是人人贊揚的出名才子呢,半年前才剛得了個舉人的功名。」
「喔,舉人哪,了不起,是你老子花錢替你買的?還是自個兒考取的?」柳蟠龍一項項盤問得很仔細,跟平常那粗里粗氣的脾性不太一樣。
「呃……啥?我……我的舉人是……」
「怕什麼?本當家不過問問而已,又不會報官抓你。」
「還是選在下吧,在下才是真正名副其實的才子。」此時,另有人自告奮勇。
「那你自個兒數數,你有什麼才子該具備的厲害本事兒?」
「在下舉凡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會不會騎馬?」
「幼時學過一點馬上技巧。」
「懂不懂武功?」
「早年曾跟隨府里的武師習過幾年。」
「那會不會撥算盤?能不能管帳?」
「不瞞您說,在下的指上功夫也堪稱一絕呢!」
「那還等什麼?本當家就相中你了啦!這麼頂尖的人選要上哪兒找去?好,一言為定,就是你了,你便是我替我心愛的姑娘選上的夫婿!」
「咦?」鳳愛耳邊響起另一名間諜的驚嘆聲,蘇流三露出一副好吃驚的表情,「他心愛的姑娘是哪一位啊?咱們認不認得?該不會是趙家姊妹吧?奇怪,喜歡就喜歡,為何不自己娶回家,還要這麼大費周章替別人說親?」
經此唐突一問,鳳愛臉龐上即刻忽白又忽紅。
她沉默著,不想理會身畔那兩個一直唆個不停的家伙。
別來問她,一切都不干她鳳愛的事。
她不想知道他心里喜歡的姑娘究竟是誰,也不想多花心思去猜測,他為何要神秘兮兮地替自個兒心愛的姑娘選才子當丈夫!
「砰!」
突地,隔壁響起一記擊桌巨響,听那聲勢,桌子敢情是被擊碎了唄!
「什麼?!已經娶妻了!你把話給我講清楚!」
「沒錯,在下府中的確已有了一房媳婦兒。」
「那你還跑來這兒跟本當家賣弄什麼?是來唬我還是來騙吃騙喝的呀?」
「誤會,」那自稱才子的男人停頓了片刻,「在下只是一名……仰慕鳳姑娘的痴心才子罷了!」
「好一個痴心才子,那你明兒個就去休了你家里的婆娘!」
沒想到柳蟠龍居然把事情愈搞愈大,倒異想天開,想拆散人家夫妻姻緣。
「可我娘子很會賺錢,這些年替咱家添了不少進帳,倘若休了她--」
「不要緊,只要這樁親事能談妥,讓我心愛的姑娘覓得個好歸宿,本當家往後按月將蟠龍第一號的紅利盈收撥到你名下。」
「柳大當家,此話當真?」
「廢話,你當我柳蟠龍說話像放屁呀!」
「住口!你們這群混帳男人,都給本姑娘閉上嘴巴!」
鳳愛惱地踹翻那層單薄的木板隔牆,忿忿然站在鄰房--如今已貨真價實成為同一問房了。
滿桌子酒菜和預料中的一樣早被砸毀了,就瞧見柳蟠龍混在滿室的文人才子之中,他手里抓著一只囊袋,正準備塞進跟前男子的衣襟內。
她一眼便瞅見柳蟠龍手里的可疑東西,以及他身旁那樣貌斯文的陌生男子。
那男子果然生得一張風流俊逸的才子臉,眉眼間擴散著微微的笑意,也正鑒賞似的從頭到尾打量她。
「哎呀,原來隔壁還有客人哪!」柳蟠龍沒轉頭,徑自繼續發表意見,一定是咱們說話太大聲,才吵到了別人,噓,大伙兒靜點聲。」
「柳、蟠、龍!這時候你不在識字堂,上酒樓來胡扯什麼?」鳳愛嚷道。
柳蟠龍此時才扭頭一望,見著她,倒不若方才那般張牙舞爪了。
鳳愛踱近,奪下他剛要塞給那名斯文男子的囊袋,倏地倒出里頭的東西,果然如她所料,是一錠錠發著光的銀子。
「你……你這是在干什麼勾當?」
「鳳姑娘,妳妨礙柳大當家的辦正事兒了,這會兒他正在替他心愛的姑娘選名絕世才子當夫婿。」沒拿到那袋銀子的俊俏才子--載泓替他兄弟回道。
「多管閑事!」鳳愛腳一跺,惱火地將腳邊的空酒杯蹭向牆邊。「誰許你替我花錢找丈夫了?!」
眾人聞言,沉默、肅靜、抿唇忍笑。
她這氣話一出,等于自己招認了自個兒就是他心愛的姑娘!
「我……我只是想,親自找出那個能教妳滿意的絕世才子,這樣我就算沒那個福分,好歹也比較放得下心呀!」柳蟠龍低著頭,沒看鳳愛氣惱的模樣。
「胡說八道!你放不放心關我鳳愛什麼事?」
「可妳不是說妳非絕世才子不嫁!」柳蟠龍指指載泓,「他可真厲害著呢,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但會騎馬、懂武功,還能幫妳賺錢管帳,這麼精明干練的才子可是打著燈籠都很難找。」
鳳愛睇向載泓,眼底透著鄙夷及不屑。
「一個就為了幾錠臭錢,竟連休妻亦不皺半下眉頭的男人,就算是絕世才子又如何?既無情又無義,哪個女人敢將終身托付給他?」
「可是最要緊的,他是妳想要而我卻一輩子都學不來的那種才子--」
「最可惡的就是你!」鳳愛咆哮道,失控般地沖上去拍打柳蟠龍的寬闊胸膛。「你好可惡,好可惡,可惡到……教我再也不想看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