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天際出現一聲響雷。
震耳雷聲敲上她的心頭,臉頰迎上一波雨水。
謝謝……她默默地說著,謝謝老天給了她宣泄的機會,謝謝雨水掩護她的眼淚。
走著、哭著卻也笑著,雨越下越大,她沒找地方避雨,一心在雨幕中穿梭。
衣服濕透,長發黏在頰邊,她不介意,就想走著,寒風吹得她瑟瑟發抖,但她無感,就是想走著,不斷不斷地往前走……
她不知道的,不知道為什麼走著走著會走回「有園」。
推開門那刻,發現里頭炸翻了,剛又準備出門再找一輪的馬管事和小雨沖上前,看見她,小雨一把抱住漫漫,哽咽問——
「姑娘去了哪里?怎不帶上我。」
「去了……」她偏過頭,認真想過半晌後,扳動手指回答,「去了李氏茶館、唐家食館、興文齋、望江樓……」
去了好多好多藍殷帶她去過的地方,那里有他們的喜怒哀樂,有他們笑與歡聲,有數不清的記憶。
「要出門為什麼不說一聲?」馬管事面色不豫,口氣不善,現在正是府里最忙的時候,萬萬不能分心,她這樣找麻煩實在太不懂事,他對漫漫很不滿意。
漫漫反問︰「說了還出得去嗎?」
「薛姑娘在生老奴的氣?」馬管事問。她伸出食指在他面前晃晃。「錯羅,我很高興。」
高興塵埃落定,終于不必再掛著心,高興不必猜測藍殷和安晴真會不會發展後續,高興終于不必反覆猜忌,把自己變成討厭鬼,高興終于可以果斷地擺月兌愛情,終于可以……聳聳肩,又笑,她說︰「我累了。」
「我去給姑娘燒水。」小雨飛快往灶間跑去。小雨沒生氣自己給她下藥呢,真是個善良的好姑娘。
漫漫想進屋,卻被馬管事擋住去路。「為了想出門,給小雨下藥,這是對的嗎?」
「我是主子,你是奴才,奴才質問主子,這是對的嗎?」她不客氣反問。
「正值多事之秋,還望姑娘別給人添堵。」
多事之秋?漫漫噴笑,是好事啊,有什麼關系?還是說……他在暗示自己,別毀了藍殷的喜事?
不會的,她是什麼人啊,破壞別人又成就不了自己,這種多余的事,她不想也不屑做。
拍上他的肩膀,搖搖頭再點點頭,她嘆氣說︰「不怪你,你不懂我。」
拖著疲憊的身軀,漫漫走回房里,她要睡覺,她相信一覺醒來就會雨過天青。
窩在床上,漫漫把自己縮成一顆球,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光是張著大眼楮,傻傻地看著窗外,偶爾笑著,偶爾愁眉,偶爾迸出一句沒人听得懂的話。
從昨天下午到晚上,她沒吃飯,沒喝水,沒睡覺,也沒慰人,就是安安靜靜地待著。
小雨擔心一夜,看著桌上未動的早膳,緊張了。
她跑去找馬管事問︰「要不要稟告主子?」
馬管事看著窗口透出來的身影,道︰「再過兩天吧,府里正忙著。」
小雨咬著指甲問︰「馬管事的意思是姑娘不重要?」她對馬管事也不滿了。
馬管事看著小雨,越發不耐。「女人就是麻煩,成天把情情愛愛的小事擺在台面上,男人哪有那麼多的心思應付。」
「少爺待姑娘是不同的。」小雨堅持。
「夠了,別說這些有的沒的,緊要關頭,不要再生事。」
小雨生氣,跺腳道︰「你不去稟告主子,我去!」
馬管事滿臉無奈,女人真麻煩!他一把抓住小雨。「行了,你進去看著姑娘,我去稟告主子。」
然而就在馬管事打開門的同時,藍殷出現。漫漫扳動手指算了算,應該是明天吧,明天他將會成為有婦之夫。
漫漫有點後悔,為什麼連問一聲的勇氣都沒有?就算不問,當著面對他說一聲恭喜也行啊,就當……了卻兩世情誼,從此橋歸橋,路歸路,真真正正的了斷。
但,她不敢,她不知道自己在感情上竟然如此怯懦。
「都什麼時候了,還賴在床上。」藍殷坐上床邊,一把將她抱進懷里。
親昵的口吻很容易讓人誤解,誤解她仍是他心底最重要的那個人。但……並不是的呀,安晴真才是。
「淋了雨,有點風寒。」她無事般笑著回應,只是笑容里摻雜苦澀。
還以為再見面會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沒想自己竟能像無事人似的聊著家常?她真是不簡單啊,兩世歷練果然不同。
額頭貼上她的額際,片刻後他放開漫漫。「還好,沒發燒。」
這麼緊張?漫漫不刻薄,她相信他是真心的,真心在乎,真心關懷,只是這樣的真心並不足以讓他放棄安晴真,放棄與她共守一生世。
「別擔心,我是大夫,不過是一服藥的功夫。」
藍殷把她抱到膝上,圈住她的腰,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低聲說︰「昨天的事我知道了,你在生氣嗎?」
「對,氣壞了。」
氣自己選擇錯誤,氣自己不記教訓,氣自己笨到極點。
低頭看著漫漫清澈的目光,她嘴上說生氣,卻沒有生氣表情,她的脾氣真不是普通的好,否則怎能容許董姝百般挑釁。
「對不起,我最近太忙,再等我兩天。」
兩天?等他成親之後嗎?對不起,她不想等了。「你很忙嗎?」
「對。」
「那就別理我,快忙自己的事吧。」
「漫漫最體貼了。」
「我同意你的說法。」可不是嗎。
真不懂啊?她總是體貼,總是替別人著想,她這麼好的女人,為什麼得不到他的全心全意,是她還是他的問題?
還能玩笑?藍殷放下心。「這段時間不能來看你,我很抱歉。」
「沒事。」
在短暫的猶豫之後,他還是問︰「昨天你去了哪里。」
「去唐氏食館、李家茶館……還去了望江樓,我不喜歡望江樓。」
「為什麼?他們的烤鴨子變了味道?」
「不是,他們的名字取得不好。」
「哪里不好?」明明就很貼切,人家就開在江河畔呀,挑剔這個太沒道理,他想揉揉她的頭發,卻被漫漫避開了。
「梳洗罷,獨倚望江樓,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腸斷白隻洲。我心疼那個過盡千帆也等不到良人的女子,為何非要腸斷白隻洲?如果別那樣執著,有沒有可能驀然回首,良人已在燈火闌珊處相候?」
這話不是心疼,而是自我勸誡,不必的呀,不必一世、兩世把心在他身上鎖死,不必讓自己痛到不能再痛,固執依舊。
「漫漫……」他凝重了雙眉。
笑開,她搖搖頭。「只是一時感嘆,可別把望江樓買下來給我,我也想不出比望江樓更妥貼的名字,盡管我並不喜歡那三個字。」
「沒事,名字我來取。」他要買斷的不僅僅是望江樓,還要買斷她的感嘆。
「昨天走那一路,突然發現你帶我走過好多地方。」
「走路去的嗎?腳不酸嗎?小雨說,你回來的時候全身都濕了。」
「腳很酸,不過挺有意思的,不知道興文齋有沒有出新的話本子?」
「我讓馬管事去找找。」
「好啊。」
肯定是悶壞了對吧,要不她怎忍心對小雨下藥?「以後別這樣,大家會很擔心。」
「好啊。」她回答得夠快,反正再沒有以後。
「要不要我找人來唱曲、說書給你听?」
她往他懷里鑽,她抱緊他的腰,她要記憶他胸口的溫度和安全感。「藍殷,我問你什麼,你都會告訴我真話嗎?」
「會,你有什麼想問的嗎?」
「被三皇子送出府的女子,後來怎樣了?」她選一個與自己無關的事做開頭。
趙陽會在床上虐待女人,有個女人告訴漫漫,在府里超過兩年無孕的女子就會被送出府,她想熬滿兩年後盡快離開,因此求漫漫別為她治病。但漫漫不相信三皇子會放任那些女子在外,破壞自己的名聲。
藍殷凝重回答。「都死了,前腳領走賞銀,後腳就被緬進一張草薦,送進亂葬崗里。」
漫漫垂下眉睫,吸口氣後抬頭,咬牙問︰「再問一個問題?」
「問。」
「其實從頭到尾你都沒有失憶?」
藍殷心頭一滯,她知道了?望著她的眉眼,里頭有渴望,渴望他實話實說。「對,我很抱歉。」
漫漫緩和下神色,很高興不再被欺騙,一個沖動,她圈上他的脖子,用力親一口。
訝異,他以為她會生氣的,沒想到……漫漫的親昵讓他嚇一大跳,卻很開心。
藍殷抱緊她,低聲問︰「那麼高興嗎?」
「對,很高興你願意坦承。」
她想,如果自己勇敢一點,問問明天的婚禮呢?他也會選擇誠實嗎?
迎上他的視線,忖度片刻後,漫漫苦笑搖頭,不會的,她不認為他會在這件事情上頭坦白。
「只是坦承就這麼開心?為什麼?」他掐掐她的耳垂,撫上那顆朱砂痣。
「對,因為說謊是件不好的事。」
「我本來打算去蒼狼山的路上對你坦承的。」藍殷解釋。
可惜他沒這個機會了。漫漫伸出食指畫著他的兔子眼,笑著回答,「這樣啊?沒事,現在我已經知道啦。」
「你怎麼發現的?」
「沒發現,亂蒙的。」她只是隨口找話說,只是隨便亂問,竟然就被她問出一個重大秘密,她都不曉得自己這麼能干。
「對不起,那時候太訝異也太驚喜,沒想到找那麼久的人竟會出現眼前,別說失憶,就算要我裝痴兒才能留下,我也會裝的。」
「那時,我一點都不想和你有交集。」
「我知道啊,你老是推拒我,讓我很傷心。」
漫漫呵呵輕笑。
藍殷握住她的手,把她裹進胸懷。「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有,我愛你比你愛我更多,對不對?」她的嘴巴貼在他胸口,說出來的聲音甕里甕氣的,分外嬌軟。
藍殷失笑,這哪是問問題,分明就是勾引、調戲。
但他弄錯了,這是她的真心真意。
他控制不住興奮,恨不得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里。
「不對,我愛你更多。」藍殷自信滿滿作答。
「我已經愛你兩輩子,但你前輩子並不愛我,所以加起來我的愛更多。」
只不過,過去用的是加法,從現在起要開始用減法了,一天減一點,三年五年過去,她就能徹底拋下這份感情,徹徹底底地不再愛他。
雖然答案被否決,但他更喜歡她的答案,他快樂得兩道眉毛快要飛起來。
「好,你贏,我輸。我可以為贏家做一件事,說吧,想要我做什麼?」
「帶我飛到屋頂上吧,我想從高處好好看一眼繁華京城。」
之後,她會妥善收藏這份繁華,連同藍殷……一起在記憶中封藏。
「你不是怕高?」
「有你在,我需要害怕?」
藍殷樂了,就曉得該來這趟的,她總有本事讓他在心情不好的時候得到快樂。
「不需要!」他斬釘截鐵說著,一把將她抱起來,飛上屋頂。
太陽曬著呢,但他們都不在乎,靠在彼此懷里,說說笑笑指指點點,聲音很小,沒人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但臉上的笑容明明白白、真真實實地寫下幸福。
風清日明,風吹過,揚起兩人發絲在空中纏繞,這是結發,他與她結了心,結了情,結下一世情緣。
藍殷想︰何其幸運,遇上愛了自己兩輩子的女子。
漫漫想︰不悔,即使錯過一回又一回。
于是她試探問︰「晚上留下來好嗎?」
他很想,但是今晚真的不行。
他悶聲道︰「漫漫欺負我,明知道我很忙。」
「哪有,我只是突然想要做菜,滿滿一桌子的菜需要人品嘗。」
「讓馬管事、小雨,大家都來嘗嘗你做的菜?」
「他們才不會要,只有你能欣賞我的廚藝。」
好說好說,人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眼壞了,他不同,他是嘴壞了、品味壞了。
「放心,我命令他們每個人都吃。」不吃的罰三年月俸。
「所以……真不能留下?」
「對不起,今晚不行。」
了解,明天是大喜之日,今晚有得忙了,可是怎麼辦啊,她被寵得好想要驕縱一回呢,好想像馬管事說的那樣給人添堵呢。
明白了吧,為什麼會寵妾滅妻?能讓男人寵妾滅妻,是所有小妾的最高榮譽,為爭取榮譽,她決定任性一把。
她蹶嘴說︰「如果今晚不留,明晚、後晚都不讓你留。」
在耍賴嗎?脾氣好到無與倫比的漫漫也會使小性子了?很好,代表他成功了,成功地把她給寵壞。
女人本就該捧在手上寵的啊,女人越無賴、越不講道理,就代表她身邊的男人越縱容,而他非常滿意自己的縱容。
「乖,後天我給你帶一箱子新話本。」他把她的頭貼上自己的心窩。篤篤篤,細細听著他的心跳聲,只有節奏,沒有旋律,有點單調無聊,但是听進她耳里成了天籟。
「一箱話本子就想收買我?沒那麼容易。」
「等過完這兩天,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這話……說得多壞啊,是料準安晴真入了門,再也無法反悔?壞兔子,以後再不說他可憐無辜了。「我就想要今晚,之後就不要你陪了。」
「商量商量吧,用一個晚上換一輩子,很劃算的。」他的口氣近乎哀求,但心底很明白,漫漫終會為他妥協。
格格輕笑,話說得多動人心啊,可她不要啊,不要那個必須和旁人分配的「一輩子」。
「選擇住在沙漠,就無法領略綠水逶迤、芳草萋萋的美麗,選擇住在海邊,就不能見識數峰清苦、商略黃昏雨的美景,人不能要完這個又要那個,人生有限。」
「誰說的,春天我們去欣賞星垂平野闊的壯麗,夏天奔赴高山,觀那飛流直下三千尺的激昂,秋天宿醉漁舟不覺寒,冬日去塞下,品味長煙落日孤城閉的哀戚。只要你願意,人生就可以無限。」
听,這話說得多貪心,天底下的男人皆貪心?
漫漫不說話了,抱著他的腰,靠得他更近,就這樣吧,她也當一次男人,也貪婪一回,即使明白他不再是她的,即使明白這種行為是不道德的,但是……再一次吧,最後一次貪圖……
藍殷離開前命令所有人,要大力捧場漫漫的廚藝,還要不吝贊美,大肆鼓勵。
于是漫漫進廚房,卯足全力弄出十菜一湯,她是真的盡力了,雖然手藝就那樣,不過一個個都是忠僕,他們大口大口吃飯,大口大口喝湯,並且大力贊美。
而漫漫就這麼高坐中堂,絲毫不見臉紅地接受所有人的贊揚。
滿桌子的菜一點一點消失,漫漫的笑容越擴越大,然後一個,倒了,兩個,倒了……最終滿屋子的人倒得干干淨淨。
漫漫進屋,給每個人拿來被子蓋上,最後拿起早已備妥的包袱走出家門。臨去前她回頭看一眼門上的牌匾,不管是無緣、沒緣還是有緣,結局通通都一樣啊。
所以緣分這東西真的很奇妙,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即便竭盡全力圖謀,也圖謀不來對吧?
京城的夜晚與一般城鎮不同,在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這兩天有夜市可以逛,攤販的吆喝聲,雜耍的少年敲著銅鑼吸引過路客,熱熱鬧鬧的夜景證明了當今皇帝治理下的大趙王朝富足與繁華。
賣豆腐腦兒的婦人生意很好,許多人排著隊,豆香從打開的木桶里透出來。
那間曾經為難過藍殷的立善賭坊有了競爭對手,生意已經大不如前,但那個炒髯大漢依舊橫著一雙粗壯的臂膀,門神似的矗立在店口。
重生後,漫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夜市里等待藍殷,告訴他變強才能改變命運。
同樣的話她也告訴過自己,所以她也努力著,努力改變。
雖然他與安晴真的姻緣依舊在,雖然他與她的情緣依然淺薄,不過……至少這輩子她不僅僅是哥兒們或恩人,還是他喜歡的女人。
也許是努力還不夠,也許是緣分深淺早已寫在三生石上面,也許他們終究要失之交臂,但沒關系的,愛過就足夠……
今晚有夜市,城門要到子時才關閉,漫漫有足夠的時間與這個城市、與那個男人話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