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陸振雅的生辰。
這日早晨,巳時剛過,陸府的正門豁然敞開,跟著,一大一小兩輛馬車先後緩緩駛了出來,四名護衛騎著駿馬隨侍在側,其中包括陸振雅的貼身護衛宋青。
守在陸府路口不遠處,一個扛著扁擔的貨郎見如此陣仗,立即眯起了眼,暗暗留心注目著。
忽地,馬車車窗簾幔卷起一角,傳出一道孩童幼女敕的嗓音。「爹爹,我們今日真的要上山去玩嗎?」
接著,是一道模模糊糊的女聲勸道︰「元元坐好,別把頭探出去,小心顛著了。」
馬車悠悠行駛著,轉了個大彎,來到陽城的另一頭,貨郎邁著穩健的步伐,一路悄悄跟隨,卻是跟來一座山腳下,貨郎一愣,這山不就是陸府背靠的那一座嗎?
「元元,下車吧,接下來我們得自己爬上去了。」女聲溫溫柔柔地道。
「好呀好呀,自己爬山才好玩呢!元元早就想自己走了!」
馬車門打開,一家三口下了車,陸振雅與月娘一左一右,牽著陸元的小手,後頭還跟著一個頭發灰白、身穿青衣道袍的老頭。
老頭抬眸一瞧,只見山上林木蔥郁,一片生機勃勃。「這座荒山倒有幾分意趣,老夫可不耐煩跟你們慢慢走了,先上去嘍!」說著,老頭一馬當先,健步如飛地走上一條碎石小徑。
「爹、娘,老爺爺先溜了,我們也快跟上啊!」陸元蹦蹦跳跳的,似乎很怕跑得慢了,會輸給那老頭子。
陸振雅夫妻交換一眼,相視而笑,攜著兒子一同步行上山,身後跟著兩名提著竹籃的妙齡丫鬟,四名護衛也是大包小包的,扛了不少東西。
貨郎沒再窺探下去,拿出紙筆,草草寫了張便條,從背上的竹窶里抓出一只灰鴿,將紙條系在鴿子腳爪上,放飛了去。
鴿子剛剛展翅高飛,宋青便听見了那翅膀撲騰的聲音,目光一閃,卻是不動聲色。
藍天白雲,林木蘆蕤,一片翠綠如茵的草地上,點綴著朵朵野花,前方一條小溪彎過,流水清澈,數十尾游魚清晰可見。
「爹爹,這水里有魚!」陸元歡快地站在溪邊張望著,夏染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娘,你們快來看,這里有好多、好多魚!」
小人兒興奮地又叫又跳,月娘只是慵懶地坐在一個蒲草座墊上,一邊看著他嬉戲,一邊從面前一個竹編的小茶幾上取用點心來吃。
陸振雅坐在她身邊,也正悠哉喝著茶,雖然雙目仍看不見,但光是听著兒子嚷嚷不停,就知道這孩子有多好。
「看樣子元元玩得挺開心。」
「孩子哪有不喜歡出來玩的?」月娘抿著唇微笑。「你如今身子也漸漸好了,以後我們一家三口應該多出來走走。」
一家三口。
陸振雅在心里默默咀嚼著,胸臆頓時流過一股融融暖意——他喜歡听她這麼說,喜歡她如此自然地將自己當作是他和元元的親人。
逍遙子滿山逛了一圈,見陸元卷起褲管想下水抓魚,一時童心大起。「小鬼頭,你且等著,老夫跟你來比賽!」
「比什麼?」
「當然是比誰抓魚抓得又快又多啊!怎麼?你不敢與我比?」
「我怎麼不敢!可是你是大人,跟我一個小孩比抓魚,你不覺得是在欺負我嗎?」
「我欺負你?哈哈哈,你怎麼不瞧瞧自己年紀輕輕,我老頭子卻是一條腿都踏入棺材了,是你這個少年人欺負我老人家才是!」
「是這樣嗎?」陸元迷糊了。
「就是這樣!不過我老頭子大人有大量,就不跟你這個心胸狹隘的小子計較了,咱們也別說誰欺負誰,就來一場公平的比試吧!」
「好啊,比就比!」
一老一小幼稚地斗起來,比賽抓魚,月娘與陸振雅旁觀這出好戲,都忍不住莞爾。
陸振雅搖頭嘆息。「元元這傻小子,被耍了還不曉得,哪天該不會被賣了,還幫著數錢吧?」
「有你這樣吐槽自己兒子的爹嗎?」月娘橫睨他一眼,嬌嗔道︰「我們元元才不是傻,他是心眼好,單純良善。」
「太單純可不好呢,容易被騙。」
「所以你這個做爹爹才該好好教導他啊,不能讓他隨便被人給騙了。」
「我是得教導他,不過萬一騙他的,是他剛剛新認的娘呢?」
月娘愣了愣。「你說我?」
「最有辦法哄得元元乖乖听話的人,不就是你嗎?」陸振雅淡淡揚唇,著一抹諧謔的笑意。
他這是……在取笑她?
月娘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男人,他眉目悠然,不見絲毫郁色,端著茶盞,一派從容自在的模樣,就連那依然未能復明的墨眸亦閃爍著點點星光。
她能感覺到,他變得開朗多了,彷佛從他身子骨起色後,他對自己的未來也有了盼頭,有了信心。
「你怎麼不說話了?」陸振雅察覺她的沉默,劍眉挑了挑。「生氣了?」
「才不是呢,你別把我想成那般小家子氣好嗎?說句玩笑話也生氣……我啊,是歡喜。」
「你歡喜什麼?」
歡喜你能笑了,歡喜你眉間沒有了憂色,歡喜能與你在一起,共賞這一片山水好風光。她盈盈凝睇著他,目光柔情似水,他似是感覺到了,氣息一凜,忍不住揚起手來,欲撫模她臉頰。
氣氛正好,卻陡然竄出一個不識相的老頭。「我說啊,你們陸家這小子根骨挺不錯的!」
兩人一震,慌忙分開,各自轉頭,耳根都是隱約發著熱。
月娘嘟了嘟嘴,看向某個程咬金。「老前輩這話是什麼意思?」
「就你們家這個小鬼啊!」逍遙子渾然未覺自己破壞了什麼,一派喜氣洋洋。「我方才試了試,發現他是個練武的好材料,要能跟我上雲霧山打磨幾年,我保證給你們送回來一個武林高手!」
逍遙子嚷嚷完,還沒等得及家長回應,就抓來陸元問道︰「怎麼樣?小陸元,你想不想給老夫做徒弟?」
「做你徒弟,就得跟你去雲霧山嗎?」
「當然。」
「那我爹娘怎麼辦?」
「他們自是留在家里等你了。」
「那我不去!」陸元斬釘截鐵。「我只想跟爹娘還有祖母住在一起……」想了想,忽然有些慌,小身子一轉,投入月娘懷里。「娘,元元要與您和爹爹在一起,你們不要丟下我!」
月娘听出這話里掩不住慌張的意味,知道這孩子還沒完全從被親娘拋棄的陰影里走出來,不禁心疼,連忙拍撫著他哄道︰「傻元元,別听這老爺爺胡說八道,娘跟你爹爹哪里舍得你被這怪爺爺拐走呢?」
逍遙子一听可不樂意了,揪了揪並不存在的胡子,指著月娘抗議道︰「小娘子你說這話就不對了,老夫可是好心想栽培這小鬼頭成材,你居然懷疑我的用心?」
月娘輕聲哼了哼。「那也是因為老前輩您為老不尊,說話三分真七分假的,小女子這才不得不防上幾分啊!」
「你、你、你!」
「我說錯了嗎?」
「好啊,你這是不怕老夫兩手一攤,做起甩手掌櫃,不繼續醫治你夫君的眼楮了?」
「我相信老前輩不會的,因為您還等著我與夫君能制出能讓您回味無窮的絕妙好茶呢,是吧?」月娘笑得燦爛,帶著幾分慧黠。
「你、你、你這小娘子,倒會吊人胃口,好,老夫就跟你賭一把!」
陸振雅听著自己的娘子與這位據說性情孤怪的神醫互不相讓地斗嘴,又是驚奇,又是好笑,經過這段時日的相處,他也漸漸明白了這位神醫的性子其實就像個老小孩,你越是敬著他,他就越拿喬,對他沒大沒小,他反倒樂了,拿你當玩伴相待。
「放心吧,老前輩,我與夫君絕不會令您失望。」
「最好是,哼哼!」逍遙子故意虎著臉,猿臂一展,將陸元自月娘懷里揪出來。「小子,你都幾歲了,還賴在娘懷里撒嬌?羞不羞!你方才不是說想嘗嘗這山上的蜜柑嗎?走!老夫帶你采去!」
「這山上有蜜柑?」月娘訝異。
「你不曉得吧?就在你發現的那幾株野生茶樹附近,果實結得可好了,我一瞧就知道肯定好吃,現下就去摘它一窶子回來,大伙兒一起嘗嘗!」
逍遙子說著,對月娘一陣擠眉弄眼,手悄悄指了指陸振雅,月娘會意,含笑頷首。
「那就麻煩老前輩了。」
語落,月娘轉向陸元,對他比了個手勢,陸元也懂了,眼眸一亮,用力點頭,歡快地揚嗓。「娘,你和爹爹在這里等著,我跟老爺爺去摘果子!」
「好,你去吧。」
一老一小歡快地朝前方林木深處奔去,月娘抿唇一笑,望向身旁的陸振雅,從點心盒里拿起一塊玫瑰豆酥,送到他唇畔。「爺,這是我親手做的玫瑰豆酥,你嘗嘗。」
陸振雅咀嚼著點心,一股淡淡的甜味在嘴里化開,他微微笑著。「你怎麼就那麼有信心?」
她先是一愣,繼而轉念一想,明白了他話中含意。「你是指我方才對老前輩許下的諾言嗎?」
他點點頭。
月娘看看周遭,除了他們倆,幾個丫鬟與護衛俱是遠遠地守在幾丈外,確定不會有旁人听見,她才轉向陸振雅,一雙妙瞳流光溢彩,明媚有神。
「爺,你還記得自己曾對我說過一句話嗎?」她靠近他,幾乎是貼著他耳畔低語。「你說,天下沒有不好的茶葉,只有不懂得制好茶的師傅。」
他愣了愣,只覺得她帶著淡淡馨香的呼息拂在他臉上,教他有些臉熱。
「嗯,我是這麼說過。」
「所以,我們一定能成功的。」綿軟的小手緊緊地握住他一雙大手,帶著一種熱切與期盼。「我們一定能用這野山茶葉,做出名動天下的好茶!」
「你怎麼不說話?是對我沒有信心嗎?」
見他仍不回應,月娘咬了咬唇。「就算你對我沒信心,也該對自己有信心啊,再怎麼說,我也算你親自教出來的徒弟。」
陸振雅心頭震了震。
她是他的徒弟,她說過,她所有關于炒茶的知識與手藝,都是從他那本手札上習來的。
在二十多年後,才傳到她手上的手札……
「看你這表情,你還是不相信我之前對你說的話吧?」月娘仰頭凝睇他,語氣不免帶著幾分悵惘與委屈。「我知道這事听起來確實離奇怪誕,可我真的沒有騙你。」
他默了默。「如果你的前身確實是在二十年後才出生的,那你對我陸家未來的命運應該也知曉吧?」
月娘聞言一凜,臉色瞬間刷白,沒有作聲。
他沒听見她的回應,心下也有了預感。「是不是我原本很快就會……不在了?」
她遲疑片刻,終于還是點了點頭。「嗯。」
所以她在幫他行浴療排毒時,才會昏昏沉沉地抱著他說不讓他死,要一起好好地活
陸振雅心下苦澀,不禁抬起手來,輕輕撫模著她如雲的秀發。
如果沒有她,那他這一生怕是會含冤而逝吧。
「那陸家呢?」他低低地問,有些不敢听見答案。「我的家人可還平安?」
在他去世後,陸府不知因何獲罪,遭到朝廷降旨抄家,陸老太太急火攻心,一病不起,唯一的嫡子陸元听說是被某個家僕匆匆帶著潛逃離開的,之後再也沒有了消息。
家破人亡,也不過如此。
月娘想著,驀地悲從中來,明眸隱約含淚,她不敢哭出聲音來,只是更加握緊他微涼的手。
「不會了,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我們這一世,一定都會過得很好很好的。」
月娘沒有回答陸振雅的問題,卻也什麼都回答了,他淡淡地、帶著些許落寞地一笑,原來他終究沒能護住自己的家人。
「爺,你別難過。」感受到他蕭索的情緒,月娘柔聲安慰著。「你身上的毒已經解了,老前輩也說了,你的眼楮既然已能隱約感覺到光線,復明之日也就不遠了……這一次,一切都會不同的,一定會的。」
若是真能有所不同,也是因為他有了她,因為上天慈悲,將她送來了自己身邊……陸振雅默然尋思,胸臆滿滿漲著某種復雜的滋味,像是感慨,又似欣喜,他伸手摟抱她,將她溫軟甜馨的身子圈在自己懷里,下頷擱在她頭上,依戀似的摩拿著。
她震了震,心頭剎時如小鹿亂撞,撞得她整個人不由得發慌,粉頰羞紅。
驀地,一陣風起,跟著,前方隱約傳來清脆的聲響,風越是呼呼地吹,那聲音越是叮咚悅耳。
陸振雅警覺地側耳細听。「那是什麼聲音?」
月娘也听見了,卻是嫣然一笑,拉著陸振雅起身。「是你的生辰禮。」
「我的生辰禮?」
陸振雅不明所以,月娘笑得更甜美了。「你隨我來。」
月娘牽著陸振雅,緩緩從林木深處走去,清風陣陣拂動,滿山鈴響連綿不絕。
陸振雅終于听出來了。「這是……風鈴的聲音?」
「嗯,是風鈴。」月娘領著陸振雅來到一株掛滿風鈴的樹下,有陶土捏成杯狀風鈴,也有木頭雕刻的花朵風鈴,還有拿堅韌的彩色絲線串成的琉璃風鈴。「這些都是我與元元一起做的,是我們賀你生辰快樂的禮物。」
這是他的生辰禮物?陸振雅微微茫然,只覺心韻亂得不成調。他曾想過,她或許會為他繡一個荷包,或者送他文房四寶,卻從未想過她竟會送他風鈴,送這滿山遍野的清悅鈴響!
這是何等的靈思妙想,是一個人真正將另一個人放在心上,才能送出的別致心意。
「爹、爹,您喜不喜歡?」陸元拉著逍遙子,蹦蹦跳跳地沖出來。「這風鈴的聲音好不好听?都是元元和老爺爺一起掛起來的喔,是我和娘送您的禮物!」
原來方才這一老一小借口說要去采果子,其實是刻意為他安排驚喜。
陸振雅心頭悸動,彎身抱起陸元。「謝謝元元,爹爹很喜歡。」
「你怎麼不謝老夫呢?」逍遙子在一邊不爽了。「也不想想是誰爬上樹去幫著掛上這些風鈴的?哎唷!我這把老骨頭可受罪了,腰好疼啊,哎唷唷!」老頭子委屈似的直嚷嚷。
陸振雅莞爾一笑。「謝謝老前輩。」
「爹爹,您還得謝娘。」陸元軟軟地提醒。「這都是娘出的主意,是她帶著元元一起做的風鈴。」
陸振雅轉向月娘,墨眸燦亮如星,她心韻一亂,彷佛能看見自己的倩影倒映在他幽深的眼潭里。
「……謝謝。」他的嗓音格外沙啞,像是壓抑著某種難以言喻的情感。
「耶!爹爹喜歡這些風鈴,喜歡元元和娘送的禮物!」陸元開心了,拍手轉著圈圈。
逍遙子看了看情致纏綿的男女,咧嘴竊笑,難得善解人意了起來。「好了,你這小子咱們別在這里礙你爹娘的事了,這回爺爺真帶你摘蜜柑去了!」
「可是……」
「別可是了!你沒見你爹娘一把情火都要燒起來了嗎?咱們還是識相點快閃吧!」說著,逍遙子也不顧陸元願不願意,挾帶著他就飛奔遠去。
月娘與陸振雅相對而立,一時怔然無語,只是唇角都藏不住笑意,看起來有幾分傻。
「你怎麼不說話?」他忽地啞聲問。
她揚眸睨他一眼,語帶嬌嗔。「你可以先說啊。」
接著又是一片相顧羞澀的沉默,連在附近偷听的某人都忍不住替他們著急。
月娘眸光流轉,驀地瞥見一株粗壯的樹干後,隱約露出一角黑色衣袂,她彎了彎眉眼,故意揚高了嗓音。
「爺,這風鈴聲好听吧?」
陸振雅一怔。
月娘不顧他的訝異,聲音更高了,簡直恨不得向全天下宣告似的。「等我們將這山頭買下來以後,我就在山里每一棵樹上都掛上風鈴,爺隨時想了就可以上山來……這滿山遍野的風鈴聲,都是屬于爺的,都代表著月娘對爺的一片真心情意!」
陸振雅眨了眨眼,若有所悟。
「爺,你歡不歡喜?」
「自然是歡喜的。」他也提高了嗓音,伸手將她攬抱入懷,低頭像是與她耳鬢廝磨,其實是貼在她耳畔低語。「你這鬼靈精!你是故意喊給蘇家派來的那些耳目听的吧?」
暖暖的呼息拂在月娘耳殼邊,她忽地感覺癢,臉蛋更燙了,小小聲地呢喃。「爺不是說了嗎?我們大張旗鼓地上山,就是要給他們一個陸府買這山頭的好理由……你說,我這個理由好不好?」
他沒回答,只是將雙臂更加收攏,緊緊地擁抱著她。
清風搖動了鈴響,他與她親密相偎的剪影,是這蔥蔥郁郁的山色間,一道最美麗的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