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
陸府已有一段時日不曾開啟的正門豁然敞開,迎進一輛青篷馬車,未及停穩,負責駕駛的宋青便身手俐落地躍下地,不由分說地從車里拉出一個童顏鶴發的老人家。
老人家一身青衣道袍,下了車後,還閑閑地整了整衣領袖子,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宋青卻已等不及了,又從車里提出一個醫藥箱。
「老前輩,請您快點!」
「哎呀,也不差這一時半刻的,我這衣袖還沒理好呢!」老人家依然慢條斯理地。宋青又急又惱,眉鋒一搏,猿臂一展。「老前輩,得罪了!」
宋青半扶半抱,連拖帶拉,硬是將一個氣定神閑的老神仙轉成了對兒孫輩耍脾氣的老小孩,一邊掙扎,一邊氣急敗壞地嚷嚷。
「你這年輕人急什麼?我又沒說不去!哎晴,你手輕點,可捏痛我了!哎唷哎唷哎唷!我這手都麻了,等會兒萬一要給病人扎針,可怎麼辦晴?不會一針就把病人給扎進閻羅殿里去報道吧!」
宋青臉黑了黑,卻是不耽誤繼續拖著老人家,拔腿飛奔。「老前輩,您莫說笑了。」
「誰跟你說笑啊?我是認真的!我可跟你說明白了,我今兒來你們陸府小住沒別的,就是為了能喝到你家大女乃女乃親手炒的好茶啊,要是你這小子敢胡蒙我,我可真的會一針把你主子給扎進閻羅殿里去!」
「不會的,在下敢以自己的性命保證,必不敢欺瞞老前輩。」
「哼哼哼,我可不信你,我要親眼見到那炒茶的丫頭再說……」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吵吵嚷嚷,路過的陸府下人都看傻了,宋青也顧不得,挾帶老人家來到正院。
夏染與冬艷早已听到動靜,等在正院門口了,宋青瞥了夏染一眼,急問︰「大爺情況如何了?可醒了嗎?」
「還沒醒呢!」夏染也是眉間帶著焦慮,勉強對宋青身旁的老人家擠出一個笑容。「這位便是逍遙子老神醫吧?快請進!」
逍遙子話都還來不及回一句呢,就被宋青接著拖進廂房里,珠簾卷起,春喜與秋意分別侍立于左右,床榻上,陸振雅依舊昏迷不醒地躺著。
老神醫瞥了一眼,原本嘻笑的神色立即一凜,也不再與宋青鬧了,主動上前,先是掀起陸振雅的眼皮看了看,接著撩袍在榻邊坐下,伸手替他把脈,這一把,就足足把了半刻鐘。
其他圍觀的人等著焦急,卻誰也不敢催他,宋青悄悄地問夏染,「大女乃女乃呢?」
「這兩日大女乃女乃除了白日大爺進藥的時辰以及晚上酉時以後能回來在大爺身邊陪著,其他時候都在壽安堂里待著。」
宋青聞言一凜。「是老太太責罰她嗎?」
「大女乃女乃嘴上不說,但春喜說她這兩日回來時,膝蓋都腫得厲害,想是被老太太罰跪了。」
宋青蹙眉不語,只見逍遙子把過脈後,沉聲開口,「你家大爺身上這寒毒極是厲害,幸虧老夫來得早一些,要是再遲幾日,他這體內的五髒六腑敗壞了,便是神仙也難救了。」
宋青眼眸一亮,急急問道︰「老前輩的意思是,您能救我家大爺?」
「廢話!」逍遙子沒好氣地白他一眼,手一攤。「拿針來!」
「是。」宋青連忙打開醫藥箱,取出針盒。
眾人緊張地屏住氣息,看著老神醫取出幾根針來,毫不遲疑地扎進陸振雅身上幾個大穴,針扎進去後,還隨著血脈的方向轉了轉,手法干脆又細膩。
不過半盞茶的時分,陸振雅便有了反應,悠悠醒來,睜開了眼。
宋青驚喜不已。「大爺,您醒了?」
陸振雅皺了皺眉,意識還迷糊著。「阿青?」
「大爺,是我。」宋青忙上前幾步,扶著陸振雅坐起上半身。
陸振雅伸手揉揉自己額頭,終于想起,澀澀地扯開唇角。「我這是又突然暈去了吧?」
「大爺,您這回昏迷了足足三日。」
「這麼久?」
「你還嫌啊!」逍遙子涼涼地插嘴。「要不是有老夫在,你再睡個十天八天都有可能。」
陸振雅一震,分辨著聲音的方向,蒼白的俊顏轉向老神醫。「請問老先生是?」
「大爺,這位就是大女乃女乃提起的那位逍遙子老神醫。」宋青介紹著。「老前輩喝了大女乃女乃親手炒制的野生山茶,才答應隨屬下來陸府的,方才也是他替您針灸,您才能這麼快醒來。」
陸振雅聞言,一時悵惘,說不清心下是何滋味,掙扎著下床,行了個大禮。「多謝老前輩。」
逍遙子狀若不耐地揮揮手,又是一副憊懶樣。「你別謝我!我可不是為你來的,我是看在那野山茶喝起來還有幾分野趣的分上,想來瞧瞧你那個娘子還能變出什麼新鮮花樣。」
陸振雅自嘲一笑,也不再自討沒趣,轉向宋青。「你大女乃女乃呢?」
宋青頓了頓。「大女乃女乃在壽安堂受老太太的責罰。」
陸振雅一凜。「母親為何罰她?」
宋青簡單解釋了來龍去脈,陸振雅越听臉色越是凝重,想了想,果斷吩咐道︰「春喜、秋意,老前輩一路奔波,想必倦了,你們幾個先行去安排他老人家的吃食與住處。」
「是,大爺。」
「阿青,你隨我去壽安堂一趟。」
宋青一愣。「大爺,您才剛剛醒來,您的身子……」
「沒事,我能撐得住。」
「可是……」
「隨我來就是了。」
陸振雅不給宋青猶豫的時間,轉身就走,宋青無奈,只得匆匆追上,幾個丫鬟見狀大為著急。
「大爺身子還虛著呢!他這麼一趕路,萬一又昏倒了……」
「你們這幾個死丫頭慌什麼?有老夫在,還怕你家大爺會短命嗎?都別攔他了,自己的娘子自己救,這才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呢!」
逍遙子搖頭晃腦,自顧自地在桌邊坐下來,倒了一盞茶就喝,春喜等人看著他毫不客氣自來熟的動作,頓時都傻住了。
「還愣著做什麼?去準備老夫的吃食和住處啊!說好了,老夫可是個無肉不歡的,你們陸府的伙食要是太糟糕,我是不會委屈自己留下來的!」
四大丫鬟聞言一震,立刻有條不紊地動作起來。
陸振雅匆匆趕到壽安堂時,月娘正跪在東廂房的地上,手捧一卷佛經,念給歪在羅漢榻上的陸老太太听。
陸老太太身邊只留了一個鐘嬤嬤侍候,其他下人都離得遠遠的,陸元也不在,听說讓女乃娘帶著去花園散步了。
陸振雅听了宋青稟報狀況,暗自松了口氣。
幸而母親尚未糊涂到底,還懂得關起門來教訓自己的兒媳婦,否則讓滿府下人見到這一幕,月娘如何抬得起頭來做人!
「老太太,大爺過來向您請安了。」
丫鬟進來通報時,房內三人都是一震,齊齊轉頭,果然見到陸振雅長身玉立的身影,雖是依舊臉色蒼白,至少是活生生地站在人眼前。
陸老太太頓時喜極而泣,月娘不敢動彈,只用一雙含淚的眼眸痴痴地凝睇著自己的夫君。
陸振雅上前向陸老太太請安,老太太也顧不得失態,抱著他就痛哭起來,陸振雅溫聲安慰,好不容易勸得她止住了眼淚。
「娘,兒子這回能醒來,得多虧月娘幫忙請來一位老神醫。」
陸老太太聞言一愣。「你這話的意思是?」
「這位逍遙子神醫醫術高明,只是性格孤怪,生平最大的興趣就是品茶,月娘為了討他歡心,親手用野山茶樹的茶葉制了新茶,讓宋青送去給神醫品嘗,他這才點頭答應來替我診治……方才就是神醫替我扎了幾針,我才能清醒過來。」
陸老太太傻眼。「所以這丫頭真是為了救你才堅持炒茶的?」想了想,又實在難以置信。「你可別哄娘,那老神醫真的是因為喝了你娘子制的茶,才答應醫治你的?」
「確實是如此。」陸振雅微微一笑。
陸老太太一時不知所措,心情復雜地瞥了還跪在地上的月娘一眼,想到自己這兩天听信了鐘嬤嬤勸告,一心想著要好好給這個不听話的兒媳立規矩,對她反覆搓磨,剎時自悔不迭。
鐘嬤嬤也自知犯了錯,身子往後退了退,低眉斂目,一句話都不敢多說。
「是我誤會你媳婦了,都是娘糊涂,你媳婦一心為你,我竟然還罰她,我、我……」陸老太太急得口齒不清,恨不得打自己一耳光。
「娘別自責。」陸振雅伸手握住母親顫抖的雙手。「兒子知道您這都是因為舍不得我,要怪只能怪兒子不孝,娘都有春秋了,還讓您為我如此操心。」
陸老太太以為自己闖了禍,肯定要被兒子念上兩句,想不到他竟如此語氣溫潤,她更難過了,覺得自己這個母親真是做得失職,伸手抹淚。「傻孩子,天下有哪個做母親的不為自己的兒子操心的?娘只盼著你這身子快點好起來,可別讓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呸呸呸!我這是什麼烏鴉嘴!我兒,你莫見怪,娘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陸老太太語帶哽咽,陸振雅听了不舍又無奈。「娘,月娘還跪著呢。」
「對對對……」陸老太太倏地醒悟,連忙轉向月娘,親手攪扶她。「月娘,好孩子,是娘誤會你了,你快起來吧!」
「兒媳多謝娘的教導。」
月娘沒立刻起身,先恭敬地對婆婆行了個大禮後,才緩緩站了起來,只是雙腿久跪麻木,一時站立不穩,身子不免搖晃,差點又摔跌在地,幸而陸振雅及時伸手攬住她的腰。
「你沒事吧?」他低聲問,嗓音異常沙啞。
月娘抬眸望向他,他分明看不見,卻能那麼準確地接住她,護著她不受傷……
「沒事。」她盈盈地笑,一顆珠淚無聲地滑落。
陸振雅扶著膝蓋腫痛的月娘,一路從壽安堂緩緩走回正院,一路上,不知收獲了多少下人好奇又感慨的注目。
月娘感覺到了,胸臆更加漫開一股難言的甜暖,看著身旁男人端正清俊的側臉,忍不住輕聲開口,「你剛從昏迷醒來,身子還虛弱著,實在不必親自來接我的。」
話雖如此說著,陸振雅卻從她綿軟的嗓音里听出一絲撒嬌之意,他有些不自在,故意板起臉,「你以為你私下受母親責罰,這滿府的耳目都看不見听不到嗎?想必此刻閑言碎語早就傳遍了!」
月娘淺淺一笑。「爺是擔心下人若是因我不得婆母歡喜,就此瞧不起我,以後我執掌府里中饋怕是會有困難?」
他輕哼一聲。「難道你不怕嗎?」
「怕的。」她柔柔地應,流連在他身上的眸光越發痴纏。「所以我很歡喜。」
他一愣。「你莫不是被母親罰傻了?有何好歡喜的?」
她停下步伐,仰起嬌俏粉女敕的臉蛋,定定地睇著他。
他察覺到她的目光,耳根莫名發熱。「干麼一直瞧著我?」
「因為我歡喜。」她細聲細氣地說道,嗓音像一把鉤子,調皮地撩人心弦。「歡喜你即便心里仍對我有疑慮,見我有難了,還是願意伸出手來拉我一把。」眼見他總是蒼白的臉孔漸漸因為困窘,浮上些許淡淡的紅,她的心跳得更歡快了,踮起腳尖,趴在他耳畔暖暖地吐著馨香。「爺,謝謝你來接我。」
他倏地屏息,胸口震顫如擂鼓,好片刻都找不到自己說話的聲音,直到月娘忽然腳軟,踉蹌了一下,他才猛然回過神來,伸手攬抱她後腰。
「教你胡說八道!」他冷冽斥道,呼息卻有些急促,顯得有幾分底氣不足。「膝蓋疼了吧?」
她嘟了嘟嘴。「人家膝蓋疼是跪出來的,才不是因為我說的話呢。」
說著,她很自然地偎進他胸懷,輕輕蹭了蹭,他心跳更快了,也不知這丫頭是否有意鬧他,只能把臉色擺得更冷。
「總之你安靜點!」
「是,我不說了,我安靜。」她一副乖巧溫順的口吻,卻又抬頭在他耳畔輕輕撩了一句。「爺,你真好。」
他頓時全身僵住,就連臉也僵了,似乎不曉得該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好,月娘噗嗤一笑,主動拉起他的手。
「爺,我們走吧!」
此時正是夕陽西下、彩霞滿天的時候,夫妻倆攜手同行,一個修長英挺,一個窈窕婀
娜,映襯著蒙蒙暮靄,兩道身影看起來竟是無比親密與和諧。
這一路來來往往,所有目睹的人都看呆了,紛紛有默契地放輕了腳步,誰都不忍打擾這如詩如畫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