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雁皓軒的寢閣時,稱心馬上將外頭四周都看了一遍。她在想,斯綺羅派的眼線到底是誰,是外面守夜的丫鬟,還是打掃的雜役,抑或是跟班張慕?又或許並不止一個。
她該不該把這個猜測告訴雁皓軒?又怕依他的脾氣,會把所有人都打發了,這樣會害到無辜的人。
心下正在猶豫,卻見雁皓軒尚未就寢,只是寬了外衣坐在房中等她。
「怎麼這樣晚?」他見著了她立刻問著,「可是斯綺羅為難你了?」
「這不正好嗎?」稱心微微笑道,「她越是為難我,便說明她越是上了鉤。」
「這斯綺羅比我想像中還難纏,」他蹙眉道,「原以為她會知難而退,誰知卻沒能動搖她。」
「長信郡主是驕傲之人,哪里是一時半會兒便打發得走的?少主倒是得當心……」
「當心什麼?」他發現她欲言又止。
這時,外面走廊上有燈籠光影晃動,稱心知道,是守夜人當值的時候了,而那之中,或許就有斯綺羅的眼線。
「當心奴婢倒是真的愛上少主你了。」她淺淺一笑,語出驚人。
她一向老實,很少捉弄人,這瞬間,倒把雁皓軒打了個措手不及,只見他俊顏一怔,定定地瞧著她。
「你這丫頭,少拿本少主尋開心!」半晌,他才回過神來的道,「雖然本少主長著一張萬人迷的面孔,但自知脾氣不太好,通常女子見了我,是會迷戀個十天半個月的,但一見識過我的脾氣後,便會將迷戀拋開,你跟隨本少主這都多久了,怎麼還這麼沒眼力?」
呵呵,這小子原來還挺有自知之明的,難得如此謙虛。不過,這大概也是在說明,他對她全無興趣吧?所以才會這般迫不及待要斷了她的念頭。
「少主也說了,那是尋常女子,奴婢可不一樣。」
「喲,原來你還挺自負的,」他的笑容有些尷尬,「你與別人相比,哪里不同啊?我看你倒是許多地方比不上別人。」
他越是貶損她,便越是說明他此刻有些害怕……怕她真的會愛上他……
「倒不是比不比得上的問題,」她故意靠近一步道,「奴婢跟隨少主這般久,受少主大恩,心中充滿感激,自然與一般的女子不同。」
「那個……」他嚇得連連後退,「我待你其實也不怎麼好,你用不著放在心上。」
這小子真是空有一張俊顏,對付女人卻無半點手段,現在彷佛是她在調戲他似的。
「承蒙少主收留,奴婢方得有飯吃、有衣穿,得一居所安身。」稱心覺得他此刻的模樣甚是好玩,決定再逗逗他,「奴婢這一生都願听憑少主差遣……」
「咳!咳!」他被逼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心慌意亂的,「那個……你以後覓得如意郎君,他也會給你衣穿、供你飯食,而我只是提供你工作的人,我這里丫鬟多著呢,也不會差遣你一世的……」
「少主讓奴婢假扮你的侍妾,奴婢心里暗暗歡喜,」她繼續逗著他,「難得如此與少主朝夕相對,奴婢此生無憾了。」
「這個……其實是委屈你了,」雁皓軒急得有點語無倫次,「你年紀小、沒見識,所以才會對我有些著迷,等將來再長大些,到外面多闖蕩闖蕩,就不會對我感興趣了。」
「少主怕是看不上奴婢吧,」她幽幽的嘆了一口氣,「也對,就算是當侍妾,也得是正經人家,奴婢無父無母又來歷不明,做個通房丫頭也是不配……」
「我沒瞧不起你的意思,」雁皓軒連忙解釋,「我這個人最開明了,從沒覺得誰比誰高貴,誰又活該天生下賤,草莽尚可成鴻鵠,而王謝堂前燕亦會落入尋常百姓家,世事難料,何必自輕?」
呵,他果然還是天性善良,雖然想著要拒絕她,卻又怕傷害到她。
稱心端詳著他,只見燭光下,他的額前滲出汗來,倉皇的樣子倒比平日可愛了許多,沒了囂張跋扈更顯天真。
「方才長信郡主問了奴婢一個問題,少主想知道嗎?」
「什麼?」他的身子都僵了。
「她問奴婢是不是真心喜歡少主。」
「肯定只是一時迷戀。」他立刻說道。
「其實有個方法可以證明。」稱心的聲音忽然變得輕輕柔柔的。
「什麼?」這當下,他似乎只懂得重復問「什麼」這個詞。
「是奴婢從書上看來的,」她湊到他的耳邊說︰「書上,都這麼說……」
說時遲那時快,雁皓軒都沒有反應過來,稱心便往他的唇上猛然一吻。他像被熱鐵烙了一下似的,渾身顫抖了起來。
「肌膚之親,是最好的證明。」語畢,稱心又吻了一吻他的唇,但這一次不再是倏忽一擊,而是纏綿和軟的,彷佛葉間的露珠落在夜晚的草地上。
她的臉頰隨之變得嫣紅,長這麼大,這還是她第一次挑逗男子,雖然這麼做是迫不得已的。
她有些羞恥,但更多的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歡喜,彷佛在極北苦寒之地采擷到一朵懸崖上的花,有種寒褪春綻的溫暖與珍貴。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跟一個男子如此親密,而且還是她主動,她一直以為自己會孤獨到老,而這樣美好的經歷,有一次或只一次她便知足了。
「呵呵,少主,冒犯了。」依依不舍地退開一步,她看著他微笑道。
她的眼底不知為何泛起了淚花,或許是因為方才過于溫暖,把埋藏了半世冬天的苦楚都融化了,一如早春听見窗外雪融的聲音。
雁皓軒依舊佇立著,一動也不動,大概已經被她嚇得傻掉了。
她想,就算窗外有斯綺羅安插的眼線,看到方才那一幕,應該也會相信她和雁皓軒之間並非假戲,就算是假戲,亦已真做。
她今夜的目的已經達成了。
她為什麼要吻他?她怎麼可以這樣突如其來又打得他措手不及、讓他飽受驚嚇的……吻他?!
誰允許她這樣做的?這丫頭真是越來越大膽,不把他這個少主放在眼里,凡事都不跟他商量了嗎?
雁皓軒在書齋里坐了半日,這半天都心煩意亂的,拿起一本書只翻了兩三頁,也忘了書頁里寫的是什麼。
從小到大,還沒有哪個女子敢對他做這樣的事,就算每個人嘴里都說愛慕他,就算糾纏他如長信郡主,卻也被他逼得退避三舍。
但她,平時看來也老實得很,昨晚為何如吃錯藥一般,竟然敢在老虎嘴邊拔胡須?
他真是越想越不明白,心中余悸猶存,直到現在,他的身子還是僵住的,偶爾手指會顫一顫。
不過更讓他驚嚇的是,他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厭惡她的吻。生性有潔癖的他、素來不喜別人靠近的他,居然並不反感與她唇齒相依的那片刻……
他想起有一次在郊野迷了路,誤入一片花林,山澗中有溪泉清清涼涼地流淌下來——她親吻他的那片刻,便是那種感覺……
且慢、且慢,他到底在胡思亂想什麼?那丫頭明明做了不軌之事,為何他不感到生氣?
「來人!」雁皓軒倏地站起身,對門外的張慕道,「快來人!」
「少主有何吩咐?」張慕連忙躬身進來,俯首問。
「去我房里告訴稱心,今天讓她回原來的住處去,這幾天都不必過來伺候了。」是的,他得躲著她,避過這心思混亂的幾日再說,否則她時刻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就算對她沒有半點想法,也會攪得他心緒不寧。
「回少主,」張慕卻道,「稱心姑娘進城去了,讓小的轉告,晚上她才會回來。」自從稱心成了少主的侍妾後,身分自是不同,他們這些下人對她的稱呼也得改了。
「什麼?」雁皓軒一怔,「什麼時候的事?你怎麼不早說?」
「少主一直在忙,小的不敢打擾。」
他忙個鬼啊,不過是因為昨晚的事,想一個人靜靜罷了,張慕恐怕是誤會了。
「好端端的,她進城去做什麼?」他忍不住追問。
「稱心姑娘說要去買新衣服。」
「前幾天不是才陪她買過新衣服嗎?這就穿遍了?」他大感詫異,「這丫頭幾時變得這麼愛慕虛榮了?」
「少主,其實也怪不得稱心姑娘……」張慕自認在一旁說了句公道話,「如今長信郡主住在咱們這里,與郡主相比,稱心姑娘難免自慚形穢,會開始注重打扮也是情有可原的。」
所以她真是為了跟斯綺羅比才去買衣服的嗎?其實她是為了他才這麼做?這丫頭……真的這麼喜歡他?
雁皓軒心底又是一陣混亂,卻又同時涌上一絲喜悅。見鬼了,她若是真的愛上他、纏上他,才讓他頭疼呢,他高興個鬼啊!
好吧,要怪只怪他生得太俊,女人緣太好,也怨不得別人。
「是誰送她進城的?莊里派的馬車嗎?」他忍不住關切一二。
「王四駕車送稱心姑娘,」張慕說道,「不過王四已經回來了,說稱心姑娘晚上自己雇車回來。」
「什麼?!」他胸中一慍,「她一個小姑娘,讓她晚上自己回來?把王四叫來,他這差事是怎麼當的!」
張慕見他當真發火,馬上掉頭去找王四,沒一會兒,車夫王四便被喚來,依例站在門外回話。
「那丫頭去哪兒了?」他清了清嗓子,鎮定地問道,「怎麼你也由著她一個人待在城里?」
「回少主的話,是稱心姑娘堅持讓小的先回來的,說她逛街時間太長,怕小的等得辛苦,而且她還要去探望親戚。」
「親戚?」他不禁蹙眉,「她在京中哪會有什麼親戚?」
「真的,小的親眼所見。小的把稱心姑娘送到了青雲客棧附近,也是有些不放心,便悄悄地偷看了一眼,見到有位公子親自出來迎接姑娘,小的听姑娘叫他大哥。」
這位王四在莊中當差多年,雖是車夫,卻也非等閑之輩,早年受長祁王爺的指點,心性警覺,識途打探的本領比別國的細作還強。
「大哥?」他一怔,「哪兒來的大哥,她怎麼會有什麼大哥?」
「這個小的就不知道了,或許……是稱心姑娘的舊相識?只是那樣叫叫罷了,並不是親大哥?」
換句話說,也許是她從前的情哥哥?
雁皓軒發現自己心里像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全身都不舒服起來,彷佛被誰打了劫一般,而那個賊卻是這東西的故主,他有冤也不能訴,想生氣都不佔理。
「那人長什麼樣?」他忍不住繼續打听。
「挺俊的一位公子,衣著甚是華麗。」王四回想道,「所以小的認為,只是稱心姑娘的舊識,應該不是她的親大哥。」兩人衣著差太多了。
長得俊?呵呵,再俊能比得過他嗎?不過……他干麼要莫名其妙地跟一個陌生人比美?他不是素來不把天下男子放在眼里的嗎?
「少主,是否要小的把稱心姑娘接回來呢?」王四小心翼翼地問。
雁皓軒思忖片刻,揮了揮手,「罷了,她想玩就玩去吧,玩累了自己就會回來的。」
話說到這里,卻忽然有一種擔心,彷佛她再也不會回來了似的……若那人真是她的老相好,兩人舊情復燃,她不會就這樣私奔了吧?
他當下一陣煩躁,打發掉王四,尋出一把扇子,猛地搧了兩下,想滅掉心中的慍火。
「少主……」張慕在一旁察言觀色,「是否要去打听打听那位公子的來歷?」
「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值得我們靜和莊去打听?」他胸中火焰更甚,「你下去吧,把門關了,今天誰也別再打擾本少主!」
換了平時,謹慎的他定會派人去打听的,畢竟不能讓莊里混入細作,但此刻,他連半點這樣的心思都沒有,心中又澀又悶的,卻又無法宣泄,真是說不出的難受。
他倒寧可那丫頭是細作,寧可她去會的那人是她的主子,寧可這背後有一個天大的陰謀,都比現在這般的好。
他這到底是怎麼了?
稱心回到靜和莊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王四站在大門口,掌著燈籠,特意在等她似的。
「稱心姑娘,你可回來了,小的一直在擔心你呢,怕姑娘雇不到車,又怕你迷了路。」
「我這不是好端端的嗎?」稱心笑道,「從小走南闖北的,沒什麼難得倒我的。」
這一日,她在京中逗留樂不思蜀,一則與大哥許久不見、依依不舍,二則,她也是想避開莊中的某個人……
昨天晚上,她冒昧吻了那個人,也不知那人心情現在如何了?她真的有點害怕,只想一直躲著他。
「少主在書齋呢,今天少主听聞姑娘你進京了,把小的叫去盤問了好一陣子,看來是著實牽掛著姑娘你。現在姑娘既然已經回來了,還是先去看看少主吧。」
他……牽掛她嗎?她倒不知,原來在背後,他也曾過問她的行蹤……還以為就算她死在外面,他眉毛都不會抬一下呢。
稱心糾結的心緒里夾雜著一絲歡喜,當下腳步不由自主地便往書齋而去。
越是逃避什麼,卻越是想靠近。她總是這般矛盾。
才行至書齋前的抄手游廊,卻見張慕端著一大盤飯菜,唉聲嘆氣地正往回走,抬頭見到她,如遇救星。
「稱心姑娘,你回來得正好,少主一天沒進食了,你去勸勸吧。」
「少主怎麼了?」她詫異,「天熱沒胃口嗎?」
「大概是稱心姑娘不在,所以沒胃口吧。」
呵呵,這莊里的人可真是會拍馬屁,她自認還沒這分量,能讓雁皓軒那個沒心沒肺的家伙為她要死要活的,這其中定有什麼誤會。
「把飯菜交給我吧。」不過,誰讓她一向是個受氣包,什麼苦差事都扛在肩上呢。說話間,她接過那盤子,去敲書齋的門。
門敲了半晌都沒有回應,稱心不由得有些忐忑,當下也未多想便擅自入內。
雁皓軒怔坐在燈下,平素此刻的他早已沐浴燻香完畢,周身都是馥郁芬芳,但今天他彷佛沒了梳洗的心情,任由汗濕了衣衫也沒去理會。
「少主……」她輕輕喚了他一聲。
雁皓軒緩緩抬起頭,淡淡的掃了她一眼,像是不大願意理睬她一般,半晌不語。
他這是在跟誰生悶氣呢?是在氣她昨天擅自親他的事嗎?這個小氣鬼,都過一天了,還在跟她計較?
「今晚的飯菜很不錯喲,少主不打算嘗嘗嗎?」她一副哄小孩子的口吻,「奴婢倒是餓了,很想陪少主用膳呢。」她邊說著,邊將盤子置于桌上。
「你在外頭沒吃飽嗎?」他輕哼一聲,看來是不願意跟她和解了。
「外面的飯菜,哪有莊里的好吃啊。」她呵呵笑著,「我現在去外面吃東西,都覺得沒滋味。」
「真的嗎?」他果然愛听恭維的話,臉上的神色緩和了不少,「听說你今天又去買衣服了,拿來讓我瞧瞧。」
「啊?」她這才憶起自己扯的謊,「那個……沒看到合適的,奴婢逛了街才知道自己眼光不好,沒有少主陪著,不敢亂買。」
「有你那個大哥陪你,還用得著本少主嗎?」他冷不防來了這麼一句。
稱心嚇了一跳,這才覺察,原來她的行蹤已經敗露了,所以他是在懷疑她嗎?難怪不給她好臉色看……也對,誰會給一個細作有什麼好臉色?
「本少主頗為好奇,你不是孤兒嗎?哪兒來的大哥?」他直盯著她瞧,「你倒是給我解釋解釋。」
「那個……」稱心咬了咬唇,心下一片慌亂,「大哥是我……爹爹的兒子……爹爹跟大娘的兒子。」她囁嚅的說,他沒挑明她的身分,是不是還不知道她是誰?
鎮定一點!稱心在心里對自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