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命妻 第三章 重生回到十五歲(1)
作者︰陳毓華

面條沒兩日就吃完了,又回到了啃窩頭的三餐,孫拂是睡飽了吃,吃飽了睡,而謝隱不和寶真人出去走街串巷的日子,就在院子里曬太陽看書,一人一鬼守著一個破舊的小院,十分安然。

這一夜天上的風有些急,黑雲翻滾,已經歇下的謝隱彷佛感覺到了什麼,他沒推窗探看,卻喚醒了睡在油紙傘里的孫拂。

「……你準備準備,時間應該是到了。」

孫拂睜開眼楮,就看到兩個高大偉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氣勢凶猛,身上泛著淡淡的金光,一人拿著鎖鏈,一個拿著筆和簿子。

能這樣無聲無息出入民宅,身上還自帶金光,除了陰差還會有誰。

「你可是孫拂?」

孫拂的頭剛點下去,腕口粗的鎖鏈便往她的脖子套。

「這是做什麼!」雖然知道是個過場,陰差也只是照章行事,孫拂心里卻咽不下這口氣。

「你的時候到了,自然是鎖你進冥府,一個孤魂野鬼,還有什麼話好講?乖乖跟著我們走,別耽誤了投胎的時辰。」

「你說拿人就拿人,老娘現在不願意跟你們走了!」

她千盼萬盼,盼著能趕緊投胎去做人的時候,他們不來;現在,她不想走了,她想和謝隱多過上幾天這樣的日子,不行嗎?

「你是鬼魂,要是在人間滯留不歸,就得受懲罰,你若想留在人間趁機作惡,別怪我用打鬼棒打得你魂飛魄散!」

「你們還好意思說,我身死遭雷劈的時候你們在哪里,我第二次又被雷打著玩的時候,你們又在哪里?現在我難得過上兩天好日子,你們說拿人就拿人,我當初要是被雷劈得魂飛魄散,看你們怎麼拿我回鄒都鬼城去交差?」

一想到這些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哪只鬼像她這麼倒楣,被天雷追著打,求救無門,現在還要受這兩個鬼差驚嚇,她連對小皇帝都沒有惡念了,還能對誰有惡念?

拿鎖鏈的馬面看了判官一眼,判官飛快的翻了生死簿,面容和緩了許多,「的確是我們失職,雖說按程序上鎖鎊是必然的過程……那就免了。」

這實在怪不得他們,這孫拂的名字好死不死寫在生死簿最靠近裝訂線的位置,只要一個疏漏,很容易忽略,他們每日工作量那麼多,忙中有錯,也不能全怪他們。

至于被天雷追擊兩次,這牽涉到雷公電母,閻王要是知情,必定要上奏天庭,一來二去,小事恐怕會變成大事,到時候追究下來,恐怕擔責任的只能是他們這些辦差的,誰都討不了好。

一想到這里,判官的臉色更可親了些。「這事要是被上面查到,我們也要擔責任,但也不是無法可想,不知孫姑娘以為如何?」

「什麼辦法?」她好奇了。

「要不這麼辦吧,」判官掏出個香囊,里頭是三張用他的法力書寫的符紙,「你去陽世,到底會遇上什麼事,沒有人知道,這三張符紙能替你擋去生命中三次的災禍,算是我贈與你的禮物。」

半天沒出聲的謝隱忽然噗哧一笑。「無辜挨了兩次天雷轟頂,就得判官大人三張符紙,你這樣唬弄一個小姑娘,真令在下看不過去,傳出去若笑掉整個陰曹地府眾生的大牙,那可就不好了。」

判官黝黑的臉頓時有些訥訥然,「你,莫管閑事!」

他並不忌諱謝隱,知道他有陰陽眼,能平衡陰陽兩道,但命格輕,陰氣重,天生容易招惹髒東西,這樣的人若是沒有八字重、命火旺的人輔佐在他身旁,必是早夭的命。

過去他們也曾在他眼皮子下抓人,他從不曾替誰說過話,裝聾作啞,這回卻站了出來。

「我是人,她是鬼,人能管鬼什麼閑事?」謝隱仍是一貫的雲淡風輕,可也堵得判官啞口無言。

「要不這麼著,」站在理虧的一方,判官從袖口模出一枝短小烏沉的筆塞進孫拂手里。

「人間皆道我手上的判官筆能斷生死,現在給了你,可你沒有神格,也無神力,除了無法斷人生死,是否能妙筆生花,就看你自己怎麼運用了。」

孫拂有些不敢收,判官這是送她一件大禮啊!

謝隱卻道︰「你不必覺得受之有愧,判官前頭給了你這枝生花妙筆,後頭也不知能從雷神那取得多少好處,他不虧,何況這東西是他願意送的,你不要推辭。」

這麼貴重的東西,孫拂的確覺得受之有愧,听到這話她真心謝過判官,收下了。

判官把謝隱拉到一旁。「我說你這小子的心整個是偏的,這小姑娘到底和你有什麼淵源?」

謝隱仔細想了下,給出讓人噴飯的答案,「就是看她順眼了些。」

孫拂握住那枝判官筆,對謝隱喃喃道︰「那我走啦,往後你要是有了銀子,記得要放梁上,免得宵小覬覦。」

她居然惦記這個,謝隱一怔,點了點頭。

秋雨下得細密,從格扇看出去,簾子般的雨絲打在荷花池中,枯敗的荷葉和干瘦的蓮蓬被打得越發憔悴。

屋檐下兩個婆子正攤開好幾只陶罐,收集不落地的雨水。雨水和雪水一向被視為天泉,比較起梅雨、夏雨,秋雨天高氣爽,空中灰塵少,水味清冽,是雨水中上品。

看見妄茜回來,其中一個穿青色短比甲的婆子停下動作,朝她笑著道︰「給小姐的藥煎好了?」

妄茜是小姐跟前得臉的大丫鬟,下等粗使婆子都得小心翼翼的討好她。

「怎麼收這些雨水,做什麼呢?」她也沒急著要把湯藥送進去,反倒和婆子打起趣來。

「是小姐吩咐的,多收些雨水,存在陶甕里,將來泡茶、煮食什麼的……明明不是那樣的人,怎麼學起老爺的風雅來了。」

妄茜的聲音不禁一輕。「小姐醒了?」

「剛剛就醒了,就靠著窗發呆呢。」說是听雨,雨有什麼好听的?不吃不喝的絕食把自己搞得差點丟了小命,就沒見過這麼會作死的主。這話婆子只敢擱在肚子里嘀咕。

妄茜收起臉上的輕浮,慎重的推開屋門,繞過黃花梨透雕貼金箔嬰戲蓮花屏風,華麗俗艷,臨窗的雞翅木高幾上放著一個做成松鶴模樣的紫金香爐,鶴嘴吐著濃烈的白麝香氣,臨門的矮幾放著粗矮的釉上彩九魚圖花瓶,里面插著一大束色彩斑爛盛開的花。

雕花繁復的千工床,絛紅的綢帳,床上四角還掛著鏤空銀球的香包,色澤鮮艷,孫拂靠著繡金色花鹿群紋的大迎枕,水潤般的青絲落在大紅緞面被上,神態上的驚疑還沒能收回來。

是的,驚疑。孫拂一睜眼,差點被金光閃閃的布置給閃瞎了眼。這般奢華的場景,並不是不適應,而是熟悉,這里是自己還未入宮時住的半若院。

眼前這丫頭,是她四個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綠腰、琵琶、三生都是靈敏忠誠的好丫頭,綠腰為了一門心思想進宮的她,自甘為妾,替皇後拉攏權臣,後來被權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藥,一尸兩命。

琵琶死在她爭斗的內宮,妄茜則是在她入宮後沒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還是美人之前封了嬪,當時天真的她還以為這是妄茜的機運,替她高興了一把,沒想到妄茜根本就是個包藏禍心的。

她還記得那天,天色陰沉,烏雲把巨大囚籠般的冷宮困得人連喘口氣都困難,妄茜和奉命捧著三尺白綾、鳩毒、生金的太監一同來了冷宮。

妄茜倨傲的昂著頭,「今時不同往日,本宮念著舊日情分來送姊姊一程。」

孫拂怒瞪著昔日身邊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問得艱難,「為什麼?」

她笑得妖媚,濃裝艷抹的臉蛋全是勝券在握。「哪來這麼多的為什麼?姊姊這樣瞪我,妹妹害怕得緊,但是能看見你今日這般的狼狽,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麼會明白,一直以來你就是個蠢笨無知的大小姐,任人擺布,其實你應該感謝本宮,要是沒有本宮牽線,你哪來進宮侍候先皇的機會,你以為先皇太後真會想到你這隔房的堂妹,沒有本宮的拉線撮合,你哪來如今的地位?你已經享受多年的榮華富貴,也該挪挪位置換人了。」

孫拂內心翻江倒海,一只毒蠍子在她身邊蟄伏了一輩子,她卻愚蠢的一無所知,電光石火間明白了一些從未想清楚的事情。

孫拂慢慢仰起頭,看著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終歸這一切不過是她自己作繭自縛,識人不清。

「陛下說,看在你與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賜你全尸,毒藥、白綾和生金都替你準備好了,妹妹對姊姊有多體貼啊,你謝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種漫長而痛苦的過程,月復痛如絞,最終難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會選擇這種死法。

她哪能如這些人的意,說死就死,挾帶著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宮燒了,她要讓那些害過她的人血債血還,一同陪葬。

她是燒毀了冷宮,可惜她錯了,燒毀一座毫無作用的冷宮有什麼用,反倒累得三生陪著她也死在那場漫天的大火里,然而現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無比。

孫拂覺得無比恍惚,當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後來的時光里慢慢被磨平了,原來恨是錯的,恨意一點用處也沒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驚遠,一切都是她自己作來的,怪不得旁人。

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一雙縴細潔白、指甲圓潤可愛,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小手。

這不是她的手,冷宮那些年辛苦勞作,漿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兒,每日不到亥時不得休息,克扣生活用度的太監……這些都讓她的手滿是繭子凍瘡,關節腫大變形,到後來連梳發、進食都困難。

「現在是幾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卻還是老實的回答,「長景三十六年,小姐怎麼問這個,莫非神智還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湯藥,小姐先喝著吧?」

長景三十六年、長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歲那年,她在官學偶然見了魏齊一面,回來便發瘋似的要父親退了從小和外祖家表哥的親事,鮮少對她動氣擺臉色的父親說了她一頓,她便以絕食要脅。

上輩子她爹最後還是從了她,外祖母不想她背上悔婚的惡名,讓大表哥姚拓主動上門退了這門親事。

她那時從來沒有想過她這般行事會不會影響到母親和外祖家的感情,她只想到自己。

她又哪里知道她的一頭熱,在有心人的推波助瀾下,她成了不知羞恥、見到男人就黏上去的草包,流言傳遍京城,成了一樁笑話,魏齊對她更是從無好臉色。

到後來孫皇後傳召孫家姑娘入宮,她被孫老夫人和二三房毫不考慮的送入那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魏齊就變成她心上那點白月光。

她要是不進宮又怎麼會有後來孫皇後的「托孤」,小皇帝的「忍辱負重」,甚至孫家大房因為她整個覆滅……都是因為她走錯一步,便步步錯了。

她閉了閉眼,可她這是回來了?不是投胎換新殼子,而是重生回到她少女的時候。

難道這也是判官送她的附贈禮?

孫拂抬頭看著靜默不語的妄茜和她放在矮幾上已經涼掉的湯藥,的確,妄茜一直以來都是這麼侍候她的,巧言令色,吩咐她干活散漫推談,當面一套背面一套,上一世的她卻眼瞎耳聾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始終沒懷疑過她半點,這一世她要是再犯同樣的錯,她就是豬了。

「三生呢,怎麼沒有看到她的人?」

「您去年不是說她手腳不干淨,把她貶為最低等丫頭,打發她去做粗活雜務,什麼髒活都她干,連恭桶也她倒、她刷,人憔悴得不得了。都怪她手腳不干淨,這下可吃到苦頭了吧。」雖然不知道小姐為什麼突然提起三生,妄茜語帶譏諷,沒半點同情心。

孫拂想起了這件事,當初她掉了一對珍珠耳,妄茜指證歷歷說是三生偷拿的,自己就不分青紅皂白,連三生的辯解都不讓她說,直接把她打發出去。

她心里清楚少女時期的自己行事沖動莽撞,凡事不經頭腦,絲毫不去想管著她珠寶匣子的人可是妄茜,鑰匙也在她上,三生是如何能偷到鑰匙,又費老大的勁,只拿一對不起眼的珍珠耳,有這必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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