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条没两日就吃完了,又回到了啃窝头的三餐,孙拂是睡饱了吃,吃饱了睡,而谢隐不和宝真人出去走街串巷的日子,就在院子里晒太阳看书,一人一鬼守着一个破旧的小院,十分安然。
这一夜天上的风有些急,黑云翻滚,已经歇下的谢隐彷佛感觉到了什么,他没推窗探看,却唤醒了睡在油纸伞里的孙拂。
“……你准备准备,时间应该是到了。”
孙拂睁开眼睛,就看到两个高大伟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气势凶猛,身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一人拿着锁链,一个拿着笔和簿子。
能这样无声无息出入民宅,身上还自带金光,除了阴差还会有谁。
“你可是孙拂?”
孙拂的头刚点下去,腕口粗的锁链便往她的脖子套。
“这是做什么!”虽然知道是个过场,阴差也只是照章行事,孙拂心里却咽不下这口气。
“你的时候到了,自然是锁你进冥府,一个孤魂野鬼,还有什么话好讲?乖乖跟着我们走,别耽误了投胎的时辰。”
“你说拿人就拿人,老娘现在不愿意跟你们走了!”
她千盼万盼,盼着能赶紧投胎去做人的时候,他们不来;现在,她不想走了,她想和谢隐多过上几天这样的日子,不行吗?
“你是鬼魂,要是在人间滞留不归,就得受惩罚,你若想留在人间趁机作恶,别怪我用打鬼棒打得你魂飞魄散!”
“你们还好意思说,我身死遭雷劈的时候你们在哪里,我第二次又被雷打着玩的时候,你们又在哪里?现在我难得过上两天好日子,你们说拿人就拿人,我当初要是被雷劈得魂飞魄散,看你们怎么拿我回邹都鬼城去交差?”
一想到这些她就气不打一处来,哪只鬼像她这么倒楣,被天雷追着打,求救无门,现在还要受这两个鬼差惊吓,她连对小皇帝都没有恶念了,还能对谁有恶念?
拿锁链的马面看了判官一眼,判官飞快的翻了生死簿,面容和缓了许多,“的确是我们失职,虽说按程序上锁镑是必然的过程……那就免了。”
这实在怪不得他们,这孙拂的名字好死不死写在生死簿最靠近装订线的位置,只要一个疏漏,很容易忽略,他们每日工作量那么多,忙中有错,也不能全怪他们。
至于被天雷追击两次,这牵涉到雷公电母,阎王要是知情,必定要上奏天庭,一来二去,小事恐怕会变成大事,到时候追究下来,恐怕担责任的只能是他们这些办差的,谁都讨不了好。
一想到这里,判官的脸色更可亲了些。“这事要是被上面查到,我们也要担责任,但也不是无法可想,不知孙姑娘以为如何?”
“什么办法?”她好奇了。
“要不这么办吧,”判官掏出个香囊,里头是三张用他的法力书写的符纸,“你去阳世,到底会遇上什么事,没有人知道,这三张符纸能替你挡去生命中三次的灾祸,算是我赠与你的礼物。”
半天没出声的谢隐忽然噗哧一笑。“无辜挨了两次天雷轰顶,就得判官大人三张符纸,你这样唬弄一个小姑娘,真令在下看不过去,传出去若笑掉整个阴曹地府众生的大牙,那可就不好了。”
判官黝黑的脸顿时有些讷讷然,“你,莫管闲事!”
他并不忌讳谢隐,知道他有阴阳眼,能平衡阴阳两道,但命格轻,阴气重,天生容易招惹脏东西,这样的人若是没有八字重、命火旺的人辅佐在他身旁,必是早夭的命。
过去他们也曾在他眼皮子下抓人,他从不曾替谁说过话,装聋作哑,这回却站了出来。
“我是人,她是鬼,人能管鬼什么闲事?”谢隐仍是一贯的云淡风轻,可也堵得判官哑口无言。
“要不这么着,”站在理亏的一方,判官从袖口模出一枝短小乌沉的笔塞进孙拂手里。
“人间皆道我手上的判官笔能断生死,现在给了你,可你没有神格,也无神力,除了无法断人生死,是否能妙笔生花,就看你自己怎么运用了。”
孙拂有些不敢收,判官这是送她一件大礼啊!
谢隐却道:“你不必觉得受之有愧,判官前头给了你这枝生花妙笔,后头也不知能从雷神那取得多少好处,他不亏,何况这东西是他愿意送的,你不要推辞。”
这么贵重的东西,孙拂的确觉得受之有愧,听到这话她真心谢过判官,收下了。
判官把谢隐拉到一旁。“我说你这小子的心整个是偏的,这小姑娘到底和你有什么渊源?”
谢隐仔细想了下,给出让人喷饭的答案,“就是看她顺眼了些。”
孙拂握住那枝判官笔,对谢隐喃喃道:“那我走啦,往后你要是有了银子,记得要放梁上,免得宵小觊觎。”
她居然惦记这个,谢隐一怔,点了点头。
*
秋雨下得细密,从格扇看出去,帘子般的雨丝打在荷花池中,枯败的荷叶和干瘦的莲蓬被打得越发憔悴。
屋檐下两个婆子正摊开好几只陶罐,收集不落地的雨水。雨水和雪水一向被视为天泉,比较起梅雨、夏雨,秋雨天高气爽,空中灰尘少,水味清冽,是雨水中上品。
看见妄茜回来,其中一个穿青色短比甲的婆子停下动作,朝她笑着道:“给小姐的药煎好了?”
妄茜是小姐跟前得脸的大丫鬟,下等粗使婆子都得小心翼翼的讨好她。
“怎么收这些雨水,做什么呢?”她也没急着要把汤药送进去,反倒和婆子打起趣来。
“是小姐吩咐的,多收些雨水,存在陶瓮里,将来泡茶、煮食什么的……明明不是那样的人,怎么学起老爷的风雅来了。”
妄茜的声音不禁一轻。“小姐醒了?”
“刚刚就醒了,就靠着窗发呆呢。”说是听雨,雨有什么好听的?不吃不喝的绝食把自己搞得差点丢了小命,就没见过这么会作死的主。这话婆子只敢搁在肚子里嘀咕。
妄茜收起脸上的轻浮,慎重的推开屋门,绕过黄花梨透雕贴金箔婴戏莲花屏风,华丽俗艳,临窗的鸡翅木高几上放着一个做成松鹤模样的紫金香炉,鹤嘴吐着浓烈的白麝香气,临门的矮几放着粗矮的釉上彩九鱼图花瓶,里面插着一大束色彩斑烂盛开的花。
雕花繁复的千工床,绦红的绸帐,床上四角还挂着镂空银球的香包,色泽鲜艳,孙拂靠着绣金色花鹿群纹的大迎枕,水润般的青丝落在大红缎面被上,神态上的惊疑还没能收回来。
是的,惊疑。孙拂一睁眼,差点被金光闪闪的布置给闪瞎了眼。这般奢华的场景,并不是不适应,而是熟悉,这里是自己还未入宫时住的半若院。
眼前这丫头,是她四个一等丫鬟中的妄茜,另外绿腰、琵琶、三生都是灵敏忠诚的好丫头,绿腰为了一门心思想进宫的她,自甘为妾,替皇后拉拢权臣,后来被权臣的妻子下了落胎药,一尸两命。
琵琶死在她争斗的内宫,妄茜则是在她入宫后没多久,爬上了皇帝的床,在她还是美人之前封了嫔,当时天真的她还以为这是妄茜的机运,替她高兴了一把,没想到妄茜根本就是个包藏祸心的。
她还记得那天,天色阴沉,乌云把巨大囚笼般的冷宫困得人连喘口气都困难,妄茜和奉命捧着三尺白绫、鸠毒、生金的太监一同来了冷宫。
妄茜倨傲的昂着头,“今时不同往日,本宫念着旧日情分来送姊姊一程。”
孙拂怒瞪着昔日身边的奴婢,如今的妄太妃,问得艰难,“为什么?”
她笑得妖媚,浓装艳抹的脸蛋全是胜券在握。“哪来这么多的为什么?姊姊这样瞪我,妹妹害怕得紧,但是能看见你今日这般的狼狈,真是大快人心。”
“我不明白……”
“你怎么会明白,一直以来你就是个蠢笨无知的大小姐,任人摆布,其实你应该感谢本宫,要是没有本宫牵线,你哪来进宫侍候先皇的机会,你以为先皇太后真会想到你这隔房的堂妹,没有本宫的拉线撮合,你哪来如今的地位?你已经享受多年的荣华富贵,也该挪挪位置换人了。”
孙拂内心翻江倒海,一只毒蝎子在她身边蛰伏了一辈子,她却愚蠢的一无所知,电光石火间明白了一些从未想清楚的事情。
孙拂慢慢仰起头,看着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妄太妃,“你好、你很好……”
然而终归这一切不过是她自己作茧自缚,识人不清。
“陛下说,看在你与他多年的『母子』情分上,赐你全尸,毒药、白绫和生金都替你准备好了,妹妹对姊姊有多体贴啊,你谢恩吧。”
她吞了金。吞金是一种漫长而痛苦的过程,月复痛如绞,最终难忍疼痛受折磨而死,也就是活活的痛死,是傻子都不会选择这种死法。
她哪能如这些人的意,说死就死,挟带着滔天恨意的她把冷宫烧了,她要让那些害过她的人血债血还,一同陪葬。
她是烧毁了冷宫,可惜她错了,烧毁一座毫无作用的冷宫有什么用,反倒累得三生陪着她也死在那场漫天的大火里,然而现在看到的一切都完好无比。
孙拂觉得无比恍惚,当初那些恨意不甘和滔天的怨恨痛苦,在后来的时光里慢慢被磨平了,原来恨是错的,恨意一点用处也没有,硬要恨,只能恨自己的愚蠢和好高惊远,一切都是她自己作来的,怪不得旁人。
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一双纤细洁白、指甲圆润可爱,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小手。
这不是她的手,冷宫那些年辛苦劳作,浆洗局一年四季山高般洗不完的活儿,每日不到亥时不得休息,克扣生活用度的太监……这些都让她的手满是茧子冻疮,关节肿大变形,到后来连梳发、进食都困难。
“现在是几年?”
妄茜有些不明所以,却还是老实的回答,“长景三十六年,小姐怎么问这个,莫非神智还有些不清楚?奴婢煎了汤药,小姐先喝着吧?”
长景三十六年、长景三十六年,正是她十五岁那年,她在官学偶然见了魏齐一面,回来便发疯似的要父亲退了从小和外祖家表哥的亲事,鲜少对她动气摆脸色的父亲说了她一顿,她便以绝食要胁。
上辈子她爹最后还是从了她,外祖母不想她背上悔婚的恶名,让大表哥姚拓主动上门退了这门亲事。
她那时从来没有想过她这般行事会不会影响到母亲和外祖家的感情,她只想到自己。
她又哪里知道她的一头热,在有心人的推波助澜下,她成了不知羞耻、见到男人就黏上去的草包,流言传遍京城,成了一桩笑话,魏齐对她更是从无好脸色。
到后来孙皇后传召孙家姑娘入宫,她被孙老夫人和二三房毫不考虑的送入那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魏齐就变成她心上那点白月光。
她要是不进宫又怎么会有后来孙皇后的“托孤”,小皇帝的“忍辱负重”,甚至孙家大房因为她整个覆灭……都是因为她走错一步,便步步错了。
她闭了闭眼,可她这是回来了?不是投胎换新壳子,而是重生回到她少女的时候。
难道这也是判官送她的附赠礼?
孙拂抬头看着静默不语的妄茜和她放在矮几上已经凉掉的汤药,的确,妄茜一直以来都是这么侍候她的,巧言令色,吩咐她干活散漫推谈,当面一套背面一套,上一世的她却眼瞎耳聋的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始终没怀疑过她半点,这一世她要是再犯同样的错,她就是猪了。
“三生呢,怎么没有看到她的人?”
“您去年不是说她手脚不干净,把她贬为最低等丫头,打发她去做粗活杂务,什么脏活都她干,连恭桶也她倒、她刷,人憔悴得不得了。都怪她手脚不干净,这下可吃到苦头了吧。”虽然不知道小姐为什么突然提起三生,妄茜语带讥讽,没半点同情心。
孙拂想起了这件事,当初她掉了一对珍珠耳珰,妄茜指证历历说是三生偷拿的,自己就不分青红皂白,连三生的辩解都不让她说,直接把她打发出去。
她心里清楚少女时期的自己行事冲动莽撞,凡事不经头脑,丝毫不去想管着她珠宝匣子的人可是妄茜,钥匙也在她上,三生是如何能偷到钥匙,又费老大的劲,只拿一对不起眼的珍珠耳珰,有这必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