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府。
近掌燈時分,都照冶騎馬回府,街坊都圍在府外向他祝賀,他神色清冷地略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便快步走進府里。
門房早就已經朝內通報,走到二門時,都夫人趙氏和都婧早已等待多時。
「母親,我回來了。」都照冶走到她面前,掀袍欲跪下。
趙氏趕忙將他扶起,淚水早已激動地滑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你餓了沒?可用膳了?」
她將兒子視為心頭肉,明知他一路前往燕州凶險無比,卻又無法違抗聖令,這段時間她是夜不成眠,食不知味。如今他回來了,更在御前受封為兵部侍郎,入了內閣……都家已經不知道多久沒有人入閣了。
「母親可用膳了?」他微垂眼,看出母親清瘦不少,面色憔悴,不過倒還挺精神的。
「大哥,娘還沒用膳,一直等著你回來呢。」都婧難掩興奮地道。
聖旨和皇上的賞賜已早一步送進府里,如今擱在祠堂還沒入庫呢,自己的兄長這般能耐,她感到與有榮焉。
「你這丫頭。」趙氏笑罵了聲,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水。
「母親,一道用膳吧。」
「不,得先向你爹上香說一聲才成。」
他輕頷首,隨著母親進了祠堂,看見聖旨就擺在供桌上,他隨意掃了一眼,點了香,無聲向父親稟報,總算完成了父親的遺願。
一會,三人才又到小廳里一道用膳。
都照冶一見滿桌都是自個兒喜歡的菜色,尤其有兩樣看得出來是外頭買的熱食。趙氏催促著他趕緊入座,不一會就給他夾滿了一盤子,像是恨不得將這段時日短少的全都補上。
兒子是她生的,她日日關照,一趟遠行歸來清減了多少,她豈會看不出來。
都照冶雖不餓,但還是沒拂逆母親,慢慢地嘗著,直到他嘗到那道熟悉的熱食,想了下,道︰「阿婧,今兒個你又跟何家千金一道外出?」
都婧經他這一問,臉色黯了下,又覺得古怪地微皺起眉,道︰「大哥,你怎麼會這麼問?你不是有瞧見我嗎?」既是如此,他就該知道那時站在她身旁的是怡姊姊,不是何夕流。更教她不解的是,大哥向來不會過問這些事的。
「是瞧見了,可我離京之前你不是和她走得極近?」嗓音依舊是那般淡淡的,像是隨口聊起的話題。
一想起何夕流沒道理的疏離,都婧抿了抿唇,面色郁郁地道︰「之前是,可後來夕流姊姊病了,我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仔細算算都四個多月了。
都照冶用膳的動作微頓了下,狀似漫不經心地道︰「病得這般重?」
「也不是……橫豎這陣子沒踫到面。」說來話長,況且她也不想在母親面前提這些,省得母親對夕流姊姊的印象不好。
「那這兩道菜是……」他用眼掃了桌上兩道菜。
「那是怡姊姊要我帶回來的,說是要給大哥祝賀的。」說起公孫怡,都婧隨即笑眯了眼,細數著公孫怡待她的好。
都照冶不置可否,倒是趙氏出言制止。「阿婧,讓你大哥好好吃頓飯。」
「……是。」
「還有,往後別胡亂承別人的情,成國公千金不是咱們能攀交的,就連首輔千金亦然。」趙氏講究規矩,不想讓人以為自家兒女攀高枝,落人口實。
「娘,是兩位姊姊主動跟我交好的,而且她們真的幫了我許多。」都婧小聲辯駁了句。
「你無故承了情,往後該怎麼還?」趙氏與她倆並不相熟,不過也听過一些世家夫人對兩人的評價極高,可愈是這樣,愈顯得兩家不般配。
都家雖也是簪纓世家,可早已沒落許久,盡管如今靠著都照冶立了戰功,光耀門楣,還是難以和那些百年屹立不搖的世家相比。
都靖抿了抿唇,還沒開口,都照冶已經放下碗筷。「娘,我用好了,先回去洗漱。」
趙氏想他一路趕回京,又進宮面聖了好一會兒,就不留他了,要他趕緊回院子休息。
松濤院里,因為都照冶不喜女子近身,所以從未有丫鬟伺候,身旁大抵是小廝隨從,沐浴時,都照冶獨自進了淨房。
沒多久,一抹身影極快地停在淨房外,低聲道︰「爺。」
「有何消息?」沉入浴桶里的都照冶嗓音平板無波地問道。
「如爺所料,于大人和鎮安侯世子讓太子請進了鼎豐樓,小敘了約半個時辰,太子身邊的戒備太過森嚴,無法就近得知交談些什麼。」
像是壓根不意外,都照冶輕應了聲,便道︰「胥凌,讓底下的人分別盯著于懸和鎮安侯世子,別靠太近,他倆都不是好惹的主。」
「是。」話落,胥凌像抹影子般地消失在夜色里。
都照冶閉上眼,思索著朝堂上的變動。
身為都家的獨子,他肩負的是都家的興盛衰敗,每一步路他總是反覆推敲,走得比誰都要小心謹慎,只為了確保他在朝堂上的一席之地。
這是父母的冀望,他從小就謹記在心,壓根也不覺得苦。
可是……不知為何,近來當他閉上眼時,總能瞧見那張極盡妖嬈嫵媚的容顏,尤其是她右眼底下的那顆血痣。
何宅後院海棠院里,傳來丫鬟殷殷切切的催促聲。
「姑娘,我的好姑娘,求您了,趕緊更衣吧。」大丫鬟秋雨站在錦榻邊不住地低聲央求,又不住地看著外頭的天色。「姑娘,時候真的是不早了,要是一會兒夫人來時姑娘還沒換好衣裳,奴婢肯定會挨罰的。」
實在是不行了,秋雨只好趕緊搬出哀兵之計,邊說邊拭淚。
何夕流那雙上挑的美眸睨了眼,難掩嫌棄地道︰「你好歹也擠兩滴淚給我瞧瞧。」
「只要姑娘肯更衣,不管要奴婢擠幾滴淚都成。」秋雨咬牙切齒說著,還真的用力地擠著淚,那視死如歸的神情逗笑了她。
「行了,像是我欺負你似的。」她沒好氣地把書一擱,在引枕上懶懶伸個腰。
慵懶神情搭著嬌柔體態,顧盼流轉之間恍似集天地之靈氣所生成的妖精,教從小伺候她的秋雨都忍不住看直了眼。
「你瞧什麼?眼楮都直了?」何夕流懶懶抬眼,好笑地往她眉心一點。
秋雨吃痛地撫著眉間,還是忍不住道︰「是姑娘生得太禍水了。」
本來已經起身走了兩步的何夕流不由回頭往她額頭再點了兩下。「秋雨,你這是在咒我了,信不信我把你趕出去?」
「欸?這不是在夸人的嗎?」秋雨一臉錯愕地道。
何夕流好笑地問︰「誰跟你說的?」
她身邊兩個大丫鬟,秋雨性情耿直,行事機伶,可惜有點缺心眼;秋霏性子內斂,心思縝密,可惜就是嘴巴毒了點,所以一定是——
「秋霏跟奴婢說的,她說我長得俏很禍水,說是夸我。」秋雨急聲說著,想從何夕流臉上得到一點認同。
何夕流不由輕笑出聲。「她老捉弄你,怎麼你回回都上當?要你多讀點書你不肯,難怪老是被秋霏耍得團團轉。」
「臭秋霏!」秋雨罵著,決定回頭非找她吵一頓不可。
「夫人。」
突地听見外頭的小丫鬟們齊齊的問安聲,秋雨臉色大變,直揪著何夕流的袖角。
「姑娘,您還沒更衣。」完了完了,夫人知曉定又要怪罪她。
何夕流看著她多變的神情,臉上是止不住的笑。
何夫人秦氏一入內就瞧見女兒的笑臉,雖見她還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也沒怪罪秋雨,只因她這女兒自從病了一場之後總是郁郁寡歡,哪怕見著自己時笑意顯露,但任誰都看得出她的勉強。
如今瞧她打從內心笑了,猶如陽光終于穿透厚重烏雲,展露萬丈光芒,她這顆心才總算安穩了些。
「娘,我想更衣,可是秋雨抓著我不放。」何夕流眉頭微蹙,無奈得緊。
秋雨抽了口氣,趕忙松手,正想解釋,秦氏擺了擺手,拉著何夕流走到妝台前。「不妨事,還有點時間,秋雨,趕緊去將那套銀紅蝶綃衫裙,還有年節時大少爺送的那套紅碧璽頭面拿來。」
秋雨松了口氣,應了聲便趕緊去取出衣裳和匣子。
何夕流看母親狀似要替她挽髻,趕忙阻止。「娘,這些小事讓秋雨和秋霏來就行了,您歇會吧。」
「讓我來吧,我不知道多久沒給你挽發髻了。」秦氏仔細地給她梳著發,邊道︰「一會你就陪我去散散心,你怡表姊也會去,幾個姊妹聚在一起就盡管玩鬧,別老是在家里窩著。」
何夕流垂著眼,心知母親是擔心她。打她重生這幾個月以來,她彷佛拋不開被鎖在都家那段沉悶歲月,家人看在眼里也不敢多問,只以為她大抵是病了一場才郁郁寡歡。
只是今天這場賞花宴她真的不怎麼想去,畢竟前世這場賞花宴出了點事,不是什麼天大的事,只是她已懶得去應對那些。
她重生後只想待在家里,哪兒都不想去,誰知母親還是挑了這場宴要她出門,難不成這世間已定之事,再也更改不了?
「要是心里有什麼事,盡管跟娘說,要不跟你怡表姊說也成,你與她向來最好了,是不?」秦氏邊替她挽發邊打量著她,瞧她臉色黯了些,實在難以推敲女兒到底是怎麼了。
近來不管她怎麼旁敲側擊都沒用,女兒身邊兩個丫鬟也是一問三不知……她真想知道到底是誰惹了她的女兒,定是不饒!
「娘,我近來覺得心情煩悶,要是到外頭去給您惹了麻煩,那怎麼是好?」何夕流隨口問著,想試探試探能否不出門。
「那有什麼的?盡管鬧,有什麼事還有你爹和你大哥擔著。」秦氏霸道地道。
她這話不假,何夕流的爹是當朝首輔,大哥是翰林侍讀學士,姨父是成國公,外祖是五軍總都督,如此顯赫家世,難道還不容她這個向來乖巧溫婉的女兒鬧上一回?
何夕流笑倒在她懷里。「娘,您跟爹、大哥都會把我寵壞的。」
「咱們家里就你一個姑娘家,就不容許咱們寵你嗎?」
何夕流笑著,心底有點暖有點酸,只要一想起前世里母親哭倒在她棺上,她就覺得自己很不孝。
還好,她還有機會好好地孝順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