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置滿桌子的菜,她還做了布丁,她有充分的經驗,相信甜食能讓人放松心情,她企圖用好廚藝收服陸老夫人的心。
擺好飯菜,她把陸潯封推到陸老夫人房前,催促他喊人。
他輕敲房門,低聲喚,「娘,吃飯了。」
沒有聲音?她又敲敲門。
陸潯封再喊一聲,「娘,你在休息嗎?」
這時,屋里傳來一陣乒乓聲,兩人互看一眼,陸潯封連忙端開木門。
心髒被人狠捏一把,知書痛得喘不過氣,陸老夫人竟然……把自己掛在梁上?
「娘!」陸潯封大喊。
他沖上前,一個飛身,用匕首割斷棉布,將母親從梁上救下來。
這一刻,知書明白,她輸了……閉上眼楮,淚水從眼角悄悄滑落。
她真狠!對兒子狠,對自己更狠,面對這麼狠的人,只有舉雙手投降的分。
陸老夫人被救下來,不斷咳嗽,眼淚鼻涕齊流,陸潯封抱住虛弱的母親,咬緊牙根,青筋在額頭突突跳著。
「娘為什麼要這樣逼我?為什麼?」
不是說母親可以為孩子犧牲一切?不是說母親寧願自己痛也不願意讓孩子疼,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意孩子傷心?可為什麼,她是他親生的娘啊,為什麼要拿刀子戳他的心?
陸老夫人啞著嗓子,一面推打他一面嚎哭︰「是你逼我,是你不要娘……」
「我沒有不要娘!」
「你變了,你再不是我的兒子,讓我死算了,不要救我……」說著,她推開陸潯封又要去撞牆。
「娘……不要……你這是在戳我的心……」
母子倆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知書苦笑轉身,用這麼決絕的方式,有哪個孩子能夠拒絕、能夠不退讓?
「小姐……」湘兒怯怯地拉著她的衣袖,她也被嚇到了。
「走吧,回房去,把東西整理好,我們今晚就走。」
「那姑爺呢?」
她沒回答,走到桌邊,輕輕研起墨,墨在硯池中輕輕畫圓。
她很清楚,不管是他還是她,面對陸老夫人這種不顧一切的賭徒,他們都不敢再往下賭了。
他會點頭的,她相信,所以繞過一圈,他終究還是會回到書中正軌。
那她呢?也要在正軌當中求生存?不要,那真的不是她的強項,她不願意爭爭鬧鬧,把兩人中間那一點情意給消磨殆盡之後再分離,與其水火不容,不如和諧告終。
算了,寫一本京城三妹會更容易些。
提筆,她寫下和離書。
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若結緣不合,比是怨家,故來相對。
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不如各還本道。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小姐,你在寫什麼?」湘兒低聲問。
「和離書啊。」簽下姚知書三個字,她試著對湘兒一展笑顏。
她知道小姐不願意留在陸家,五年了,她每天都夢想能從這里飛出去,不管自己怎麼勸都勸不回小姐的心,幸好姑爺回來,幸好姑爺留住小姐的心,小姐說「咱們不走了」。
這句話讓她開心極啦,這世道沒有男人庇護的女子很難生存,可現在……
「小姐不是說不想和離了嗎?為什麼又改變主意?」
「因為婆婆不喜歡我呀,她有更喜歡的媳婦人選。」
好奇怪哦,早就知道的事情,怎地這會兒說出來會教人這麼心酸?
「要是小姐能早點放段,對老夫人婉順些就好了。」湘兒道。
姐受傷後清醒,性子變得不同,說話不再諷刺尖銳,對老夫人和二爺客氣許多,倘若能夠一開始就這樣,多好,「放段啊?可是那個時候不行啊。」
那個「姚知書」的所做所為與自己無關,但佔據人家身體,她只能將過往的劣跡斑斑照單全收。
她知道往後只能與湘兒相依為命了,她必須說服她自己為何性格大變?說服她與自己齊心合力,湘兒將是她在這個世代里的唯一助力。
「什麼意思?湘兒不懂。」
「因為陸潯封是個好人。」她清楚故事走向,知道後來姚家岳父給陸潯封帶來多大的麻煩。
「姑爺是好人,所以小姐要對婆婆、小叔無禮?這話不通。」
「知道姚家那麼有錢,為什麼舍得讓女兒當童養媳?」
「不知道。」她也懷疑,童養媳是窮人家女兒才做。
「因為大師說我八字不好,注定八歲克母、十歲克父,除非出嫁,右是強留在府里,將會為娘家帶來災禍。後來他們找到相公,大師說沒見過這麼相合的八字,說倘若我們成親,相公日後將會飛黃騰達。」
「姑爺變成大將軍了,大師說的話倒也沒錯。」
「是啊,是挺準的。」
「這與小姐對待老夫人和二爺有什麼關系?」
「我記得成親第一天,相公面對我的無理取鬧非但沒有生氣,還軟聲相慰,我知道他是個好人,我不能連累這樣一個好人。」
「怎麼會是連累?大師明明說你們成親後,姑爺會飛黃騰達。」
「我爹是販賣私鹽的,並且一年年生意越做越大,倘若相公平庸便罷,要是真的有權有勢,他能不想盡辦法攀上?過去因為戰爭,朝廷沒有多余心力徹查私鹽,如今戰事暫歇,必定要騰出手抓私鹽販子。」
這件事書上交代得很清楚,最後差事落到秦璋頭上,秦寧暗間出主意相幫,在到陸潯封岳父頭上時,他們徇私了,偷偷放姚家一馬,沒想到若干年後,此事成為政敵攻詰陸潯封的主要說詞。
「意思是老爺會害到姑爺?」
「對,成親第一天,他為我端洗腳水,告訴我不要害怕,他會好好待我,那刻起我便打定主意要與他和離,要離得遠遠的,千萬不要害到他。我都克父勉母了,要是再因為父親克了這麼一個大好人,良心難安啊。」
「小姐故意裝得凶巴巴的,故意讓老夫人和二爺討厭你,就是為了想和離?」
「對,我本打算等相公回來,與他談和離一事,他是個孝順兒子,還是個好哥哥,他肯定會在乎親人的感覺放我走,只是人算不如天算,昨兒個夜里……」淡淡一笑卻重重嘆息,知書道︰「這就是女人的弱點,一旦……就會死心塌地,相公是個暖男呢,我本以為可以不喜歡上,本以為可以順利離開,沒想到……哪能每件事都被掌控在安全範圍內?」
「所以小姐喜歡上姑爺了?喜歡到不怕老爺拖累姑爺?」
「對啊,不顧一切的喜歡,喜歡到想要逃避現實、逃避可能發生的狀況。」
「既然喜歡上了就留下啊,干麼非要和離?」
「現在不離,以後也會離,早點離開,心痛會少一點,恢復得快一點。」
「因為表小姐嗎?她讓小姐傷心了?可她……只會是一個妾啊。」
「宋姑娘不只是個妾,她將會是「平妻」,還是一個讓婆婆疼愛、小叔敬重,與相公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表小姐」。面對這樣強勁的對手,我不是坐以待斃的人,我定會用盡手段把相公留在身邊,日後我將會在不斷爭寵的過程中變得面目猙獰。
「再說了,我是那種會為維護孩子而不顧一切的母親,我不想變成壞人,不想傷害表小姐或她的孩子,因此在所有狀況發生之前,我要終止這一切……」
「不會的,不會面目猙獰,我會護著你。」陸潯封大步走進來。
護著你……所以,他真的妥協了?
她能理解,在母親以性命相脅的情況下,他沒有第二條路,只是啊……心怎麼痛得那麼厲害?仰頭看他,她試著笑開,但淚水不爭氣,自顧自流下來。
湘兒見狀,悄悄走出房間。
陸潯封一把將她抱進懷里,啞聲道︰「岳父的事不會為難到我,我會處理好,你不會克我,你只會蔭我,紫雯不會是強勁的對手……」
她捂住他的嘴,輕輕地對他搖頭。「听我說。」
他搖頭,不听,只要是有關和離的,他一句話都不要听。
「听一下下就好,行不行?」她扳正他的臉,對他撒嬌。
撒嬌明明是粉紅色泡泡,可是眼淚淌得好嚴重,失控了啊……眼淚失控,心也失控……其實只是兩天的感情,認真歸類都能說成一夜,身為二十一世紀的女強人,一夜哪有什麼,只是……「哪有什麼」的事,怎地讓她這樣傷心。
吞下哽咽,用力抹掉淚水,她說︰「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有多可怕,為了孕育子嗣,女人會想盡辦法把所有可能會發生的危機一舉掃除。都說後宅齷齪陰私,但那只不過是女人為保障子嗣得到最好資源的手段。
「而婚姻中的第三者,恰恰是女人婚姻中最大的危機,我和宋姑娘都是好人,但把我們擺在同一個婚姻中,我們將互為對方的危機,我們將傷害對方,進而傷害你、傷害婆婆,甚至把我們的情誼弄得傷痕累累。
「所以……放棄好嗎?讓我們把所有壞事都杜絕在萌芽階段,我們留取今日,留下最美好的回憶。」
搖頭,他不要,他要實實在在的她,不要她只留在空蕩蕩的回憶里。
「婆婆的態度已經夠明確,倘若日後我們的愛情讓宋姑娘受傷,婆婆會怎麼做?再次傷害自己?再次以命相逼?今天我們好幸運哦,能夠及時救下婆婆,要是下回來不及呢?你我夠承擔這樣的迫憾?」
他想搖頭卻無法,因為……沒錯,他無法承擔,倘若今日母親……他永遠不會原諒自己。
他無法開口、無法說話,他找不到任何一句話、任何一個理由來反駁她。
捧著他的臉.她仔仔細細地說︰「真的沒有關系,有的人就是有緣無分,我很高興五年前娶我的人是你,很高興我們曾經是夫妻,很高興能夠愛上你。陸潯封,真的,愛上你是很美好的記憶。」
她投入他懷抱里,最後一次傾听他的心跳,最後一次濡染他的體溫,最後一次在情深緣淺的男人懷里,悄悄地告訴他︰我愛你……
哽咽凝在喉間,他拒絕這是最後一次。「你不在了,要是我想你,怎麼辦?」
不知道,因為她也不曉得,想他了,自己怎麼辦?
她只能推開他,認真看他的眉眼,認真說︰「牢牢記住我。」
然後,她把那顆心型的白色鵝卵石給了他。
他們搶到一夜,一個瘋狂纏綿的夜晚,他在她身上汲取、她在他身上索取,他們像即將死亡的魚,鼓著腮、竭盡全力吸取最後一分空氣。
棒天,他的人來了,將和離書送到府衙用印。
他為她燒滿滿一大桶水,他幫她洗澡、幫她換衣服、擦干頭發,她像洋女圭女圭般任由他擺布,只是一逮到機會,她就親他一下。
因為過了今天,就什麼都沒有了。
他親自下廚,他把她抱在懷里,一口一口喂她吃飯。
很難吃,簡直令人難以下咽,但她笑著把飯吃完。
她笑得很開心,可老是啊……老是有淚水滑過頰邊,落進他的衣襟里。
最後,他把她抱進馬車里,離開陸家村時,天空正在下雨。
她沒有說再見,因為知道,再也不會相見,她從頭到尾都是笑著的,雖然還是有失控的淚珠,但她順利地說了謝謝和祝福,並且提醒他杯酒釋兵權的故事。
馬車遠行,她打開車簾,用力吸一口氣,濕濕的空氣浸潤了肺葉,她在綿綿細雨里面聞到思念。
車隊在荒郊野外停下,扎好帳篷、燃起火,奴僕們拿起鍋鏟準備晚餐。
陸老夫人心滿意足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就知道,把兒子教養好,總有一天能過上奴僕伺候'金饌玉食的生活。
想起離開老家時左鄰右舍奉承巴結的嘴臉,想起陸家族長唯唯諾諾的應答,多年抑郁被治癒。
「姨母,喝口姜湯法寒。」宋紫雯將湯碗端到姨母跟前,小心翼翼地。
她很清楚自己能夠擺月兌繼母,該感激大表哥和姨母,也知道做為人要懂得報恩,只是與大表哥……她的眉心微蹙。
「盛上一碗、給你大表哥送過去。」陸老夫人朝陸潯封的方向努努嘴。
一路上,姨母老把她往大表哥身邊推,她低眉,最終還是應下。「好。」
她向廚子要了碗姜湯,慢慢走到陸潯封身邊。「大表哥,喝碗姜湯祛寒。」
他沒有接過碗、沒有回應,只是面無表情地從她身邊走過。
宋紫雯身子微僵,被羞辱了,又一次熱臉貼上冷,抬起白皙的手腕,她悄悄地拭去淚水,重新走回姨母身邊。
陸老夫人從頭到尾都看見了,她拉過宋紫雯道︰「哼,他這是在同我置氣呢,別理他,我自己生的兒子還能不明白,他臉上倔強,心卻再柔軟不過,他氣不了太久。
「等進京後,姨母立刻將你們的婚事籌辦起來,男人嘛,都是有了新人忘舊人,你再爭氣些,給他生幾個小子丫頭,就能攏住他一輩子。」
婚事?宋紫雯忙道︰「姨母,人不能逼狠了,狗急都還要跳牆呢,這當頭千萬別折騰這事兒,多給大表哥一點時間吧,等他淡忘表嫂之後,咱們再說這事兒。」
「你傻啊,打鐵要趁熱。」嘴巴雖是這麼說,但見外甥女能夠體諒兒子,她也是滿意的。
「紫雯不想姨母為我與大表哥生分,這次大表哥回來,我發覺他和以前不同了。」
陸老夫人嘆道︰「是不同了,不孝順、不听話,再也不體恤我這做娘的心了。」
「不會的,姨母別多想,進京後表哥肯定有得忙,到時很快就會忘記表嫂。」
「還叫什麼表嫂,姚知書和陸家早就沒有關系。」
姨甥的對話斷斷續續傳進陸潯封耳里,他對自己嘲諷一笑。
忘不掉的,她已經在他心底深深劃刀,那個傷會伴隨他一輩子,再也抹除不去。
陸潯封大步走進林子里,尋了棵大樹三下兩下飛竄上去,他躺在樹干上仰望星空,他從懷里掏出鵝卵石,放在掌心中細細撫模。
她對他說︰「每段美好的記憶都會變成星星留在夜空里,人活得越精彩,星星越多,等我們老到動不了了,抬頭看看璀璨星空、細數每段記憶,多好啊。」
可是……怎麼辦呢?他的夜空里只有一顆叫做姚知書的星星,她不見了,他的星空一片晦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