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師妹,觀主找你。」
小院的寂靜被一道女聲打破,原本在房中打坐的李素月聞聲走出屋子,便看到同住一個小院的劉姓師姊。
「觀主找我什麼事啊?」
「听說是有位貴賓來觀中進香,點名叫你過去。」
「什麼樣的香客?」李素月不疾不徐地繼續問。
劉道姑想了想,道︰「好像是京中某家侯府的老夫人。」
李素月眉角微揚,眼神有了些微的變化,卻語氣不變地道︰「這樣啊,麻煩師姊再跑一趟,告訴觀主,若來人是鎮遠侯府的老夫人,那我還是不見了。」
「為什麼?」劉道姑不解。
「因為啊,」李素月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曾經有人說過我與這位老夫人八字相克,命里犯沖,在不對的時間撞到她老人家,會讓她老人家輕則重病,重則一命嗚呼。這可是人命攸關的事,咱們還是避諱些好。」
「對對對,避諱些好。」劉道姑一疊聲地表示贊同,一臉的心有余悸,京城中的那些達官貴人講究避諱的太多了,他們這些出家人還是少沾惹為是。
「那就麻煩師姊了。」李素月向她施了一禮。
劉道姑急忙擺手,「沒事,那我去了。」
「嗯。」
劉道姑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站在院中的李素月臉色卻一點點冷沉下來。
她已經避禍出家,有些人卻還不肯放過她,這未免欺人太甚,真當她是泥塑木雕的,不會反擊嗎?
李素月沒有再回屋中,而是在院中的青石桌邊坐了下來,她相信沖著她來的那些人不會輕易善罷甘休。
丙然,沒多久劉道姑就又跑了回來,臉色有些不太好。
「師姊,怎麼了?」
劉道姑憤憤道︰「那位老夫人跟她的孫女簡直是無理取鬧。」
李素月不由得笑了,「觀主如何說?」
劉道姑勾了下嘴角,湊過去壓低聲音道︰「觀主讓我告訴你,禍福無門,唯人自招,慢慢過去就好。」
李素月聞言不禁一笑,整了下袖口,道︰「那我就去見見這位貴客好了。」
劉道姑點頭,跟在她身邊也往外走。
「師姊也去?」
「嗯,我倒要瞧瞧這對祖孫意欲何為。咱們雖是方外之人,等閑不與她們計較,但也不是任人欺負的。」
李素月一笑,沒說什麼。
這位劉師姊性子耿直,雖比她年長,清修日久,但性烈如火,依舊不失本色,與這樣的人同院而居,她挺適應的。
兩個人還在趕過去的路上,那邊就已經發生了意外,最終李素月也沒能跟血緣上的祖母打上照面。
因為在她過去之前,李老夫人便突然身體不適,月復痛如絞,進而月復瀉不止。
在李老夫人病發的時候,觀主就果斷讓人去截住跋過來的李素月,沒讓對方跟她接觸,杜絕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這麻煩來勢洶洶,擺明就是沖著李素月而來。
人心之惡,莫過于此!本是至親骨肉,卻算計至此,何其惡毒?
劉道姑心有余悸地拍拍自己的胸口,害怕地看著面色如常的李素月道︰「幸虧我們還沒過去,否則這十之八九是要往你身上栽啊。」
李素月若無其事地向前來送信的師兄道謝,然後目送對方離開。
劉道姑此時卻起了好奇心,小心地問道︰「李師妹,這位老夫人跟你什麼關系啊?」她倒是隱約听人說過這位師妹未出家前家世很好的。
「從血緣上來說,她是我的祖母。不過,我從小就沒見過她,為了不對她老人家的身體健康有所妨礙,我還在襁褓中便被寄養到了庵中。」
她說得雲淡風輕,劉道姑卻生生從中听出了刀光劍影。
事情前後一聯想,劉道姑背脊都有些發寒,顫抖著聲音一臉不敢置信地道︰「之前你說不對的時間,是不是現在還不到你們能見面的時候?」
李素月如她所料地點了下頭。
劉道姑忍不住搓了下胳膊,咋舌道︰「這老夫人挺狠啊,還有你那個姊妹,親的?」
李素月垂眸整袖口,淡聲道︰「府里的庶長女,我母親沒嫁過去就生了,生母是老夫人的娘家佷女。」
哇!劉道姑目瞪口呆,感覺很大一出戲啊!
見她震驚的表情,李素月忍不住笑了,「這種大戶人家的陰私算計沒什麼好驚訝的。」
劉道姑努力壓下震驚,「那你就是因為這個才出家的?」
李素月雙手一攤,一臉無辜地道︰「出家無家,一身輕松啊。」
劉道姑不以為然,「你年紀還這麼小……」
李素月截斷她的話,道︰「清靜難得。」
劉道姑搖頭,臉上還是一副不贊同的神色。
「哎,師姊,那邊的師姊是不是在叫你啊。」
劉道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仔細瞅了瞅,「好像是在叫我。」
「那你快過去吧。」
「你沒事吧?」劉道姑擔心道。
李素月微笑,「我當然沒事啊。」
劉道姑又看了她一眼,表面上卻是什麼都看不出來,這才轉身朝喊自己的人而去。
李素月看著她走遠,抿了抿唇,暗自嘆了口氣,又抬頭看天。
碧空如洗,沒有一絲雲彩,藍得甚至有些刺眼,李素月眨了眨眼,眨去眼角的澀意,她嘴角又浮起了一抹淡笑。
越是被錯待,越是要笑著面對這個世界,她不會向那些不公屈服的。
身後傳來一陣車輪碾在青石板上的聲響,她下意識地扭頭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的紫衣男子。
出眾的外貌,相同的輪椅,這讓李素月很快便想到了之前她和梅香踫到的人。
兩個人的視線不經意間撞了個正著,李素月朝對方笑了笑,那人卻只是淡漠地看了她一眼,然後移開了視線。
通常身有殘疾的人心性都有些怪,跟一般人不同,李素月自然也不會跟他計較這個。
萍水相逢的兩人,她可以友善,對方自然也可以無視。
那人被推著從她身邊走過,就在即將錯身而過時,她听到了一道清冷的男子聲音——
「敢問小師父可知文昌殿怎麼走?」
對方既然發問,李素月便不好繼續無視走開,而且這個她確實也是知道的,于是道︰「順著這個方向過去,拐個彎就到了。」
「能請小師父帶個路嗎?」
李素月怔了下,但還是回道︰「當然可以。」
卓瑋玠回頭對推著自己的人道︰「你去看看他們怎麼還不過來,我讓這位小師父推我過去就好。」
「是。」護衛領命而去,走得毫不拖泥帶水。
李素月看了一眼青衣人離開的方向,又將視線轉回到輪椅上的男人身上。
卓瑋玠波瀾不驚地道︰「麻煩小師父了。」
事到如今,李素月也只能上前接手推車的工作,轂轆轂轆的碾壓聲再次響起來,兩個人一路上都沒什麼交談,就這麼一路沉默地到了文昌殿外。
此時的文昌殿外也有一些香客在,但並不是很多。
紫雲觀的香火雖然不稀薄,但因地處偏僻,不到重要的日子,平時的香客還是不怎麼多的,倒是一些大戶人家喜歡領著家人過來清修些時日,香油錢也給得足足的,這才是觀中收入的主要來源。
此時,李素月站在文昌殿外,看看那幾階石階,再看看大殿的門檻,接下來的事她真的是無能為力了,這人只能等他的僕人過來了。
「小師父出家多久了?」
冷不防地听到他的問話,李素月怔了下,才道︰「一個月。」
「這樣的年紀,小師父怎麼會想出家呢?」
「大概是因為我跟道門有緣吧。」
她笑得一臉坦然,彷佛這就是最真實的答案,可是卓瑋玠知道不是。
月兌離鎮遠侯府才是促使她出家的根本原因,為了跟自己的出身斷了牽連,這姑娘毅然決然,十分有決斷。
而李老夫人為了她那個寶貝的庶長孫女卻連已經出家的人都不肯放過,特意跑來栽贓陷害,可惜估計失誤,時間沒掌握好,或者說有些人沒讓她的時間掌握到恰到好處,在沒有見到應該見的人之前就病發了,這可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啊。
侯府的那位庶長女美則美矣,但卻不夠鮮活,宛若花瓶,反而不如面前這個容貌不及她,卻靈魂有趣的姑娘引人關注。
黑紗外袍,白色里襯,一身寡淡的黑白二色,卻生生叫她穿出了清靈秀麗之感,頗有幾分天然去雕飾,清水出芙蓉之態。
眉目秀麗,氣質婉約,看起來就是一個溫溫柔柔賢良淑德的模樣,這樣一副相貌著實是有些欺騙性啊,讓他完全無法將當初听到的那個活潑的聲音跟她本人貼合在一起。
「小師父的聲音听著有些熟悉,我們以前見過嗎?」
「沒有見過,但聲音或有相似,所以施主才會覺得似曾听聞。」李素月果斷否認了她曾經見過他的事實。
卓瑋玠點了點頭,「說得也是。」她的否認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他當時並沒有跟她打上照面。
「你的人是不是快要來了?」
「小師父是有事要忙嗎?」他不答反問。
「是呀,有點兒事。」
「那小師父便去忙吧,我在這里等他們便好。」
「那我就先告辭了。」
卓瑋玠朝她點頭,她行了一個禮,然後轉身離開。
原本李素月是想直接回自己的小院的,但是中途卻改了方向,她轉道去了經堂。
經堂是觀中道士誦經打坐之地,早晚課也多是在這里集中進行,李素月到經堂只是想靜一靜心,想些事。
今天經堂里人不多,她挑了個角落坐下來,便開始誦經捻珠。
雖然不知道李老夫人為什麼要跑來找她的麻煩,但沒有成功栽贓到她身上,想必李老夫人是不會甘心的,而她那個庶姊肯定也是要做出些事情。
這兩人突然來紫雲觀尋她麻煩,必定是京中發生什麼事才導致她們這麼做。
可是無論京城發生事都應該跟她沒有關系才對啊,她都已經安安靜靜地出家當個女冠了,而且一直待在觀中從未外出過……
李素月捻著手中的念珠,嘴里誦著經文,腦中卻是不停揣測鎮遠侯府的事。
遠離京城不好的地方此時就顯現出來了,她的消息閉塞多了,此時完全沒有頭緒不知如何應對……既然不知道如何應對,索性便以不動應萬變,見招拆招吧。
李素月定心誦經沒一會兒,便有人找上門來。
兩個同樣花樣年華的少女,一個錦衣華服,千嬌百媚;一個素衣道袍,寡淡清靜。
對方沒有說話,李素月也懶得主動開口,只是半垂眸捻動手中的珠串,等了半晌,李玉蓉終于沉不住氣首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寂。
「祖母病了,你都不去看看嗎?」
「萬一我去了,老夫人卻駕鶴西歸怎麼辦?」李素月眼皮都沒撩一下,只是語氣淡漠地反問出這樣一句話。
李玉蓉一噎,然後才像抓到什麼把柄似的道︰「就算你從小沒有在府里長大,怎麼可以如此詛咒祖母,她老人家是想你才不顧路途遙遠來看你的。」
「十五年都要到了,才想起來看我啊。」李素月的聲音忍不住帶了絲譏諷。
「這也不是祖母願意的,你根本就不知道祖母這些年受到了多少人的非議。」
「與我何干。」
「你怎麼可以這麼冷漠?」
「出家人四大皆空,貧道已經沒有太多激烈的情感了,還請施主見諒。」李素月一副八風吹不動,波瀾不興的模樣。
李玉蓉突然覺得面對面前這個嫡妹,她有些無從下手,感覺對方油鹽不進,只能故技重施,又賣弄悲情,「你去看看祖母吧,她不太好了。」
「就是因為不太好,所以我才更加不能過去,如今還不是我跟她老人家見面的時機,若是沖煞出個好歹來,是你替我擔待嗎?」李素月終于抬眼看了她一眼,眼神似笑非笑,又帶著一絲明顯的嘲諷。
「不管怎麼說,祖母都是因為來看你才病倒的。」
李素月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這才是你們不懼舟車勞頓大老遠跑來的目的啊,要栽贓說因為來看我才病倒的。」終于圖窮匕現了,真難為她繞了這麼一大圈。
李玉蓉︰「……」
李素月無所謂地笑了笑,「我都已經出家了,凡塵俗世的流言蜚語又能拿我怎麼樣呢。腳長在你們身上,你們非要跑到我眼前來生事,我也沒辦法啊。這世上聰明人還是有的,不要把別人都想得那麼蠢。」
李玉蓉覺得臉上就像被人生生抽了一巴掌,熱辣辣地疼。
是,她和祖母是來找麻煩的,京城因為嫡妹的出家產生了許多對她和祖母不利的流言,這樣的流言對正在議親的她十分不利,所以她們才想從嫡妹這里想辦法。
只要把嫡妹牢牢釘在八字大凶的位置上,就能讓大家不再因為嫡妹自小被寄養庵堂而對祖母和姨娘的人品表示不齒,也可以用事實告訴大家,之所以不讓嫡妹回府就是怕會出現這樣嚴重的情形。
一個「孝」字就壓倒了一切。
她們計畫得很完美,可是計畫實施的時候卻偏偏出了紕漏,她現在說什麼都要想辦法將人帶到祖母面前去,好讓一切照計畫發展。
只是她實在是低估了嫡妹的難纏,她以為拿一頂「孝」帽壓下來,嫡妹會屈從,豈料對方根本無動于衷,甚至連對她的譏諷越來越不加掩飾了,彷佛在她面前自己就是一個跳梁小丑。
李玉蓉狼狽不堪離開的時候,目送她遠去的李素月臉上卻帶著一抹恍若雪山之巔千年不化的冷意。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這個世道不是你想息事寧人,對方就會偃旗息鼓。
用力捻了手中的念珠幾下,李素月起身踏出經堂,往與李玉蓉離開的相反方向而去,沒想到在轉過屋角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以及幫他推著輪椅的護衛。
「很抱歉,在下並無意探知小師父的家事,只是湊巧你們談話的地方正是我歇腳的地方罷了。」卓瑋玠如此向她解釋。
李素月迅速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笑了笑道︰「沒關系,許多事本來就是紙包不住火的。」那些人敢做,她又何必替她們遮掩?而她事無不可對人言,坦蕩磊落。
「小師父豁達。」
「不好意思,貧道還有事,先走一步。」
「好。」
目送她離開,卓瑋玠的嘴角突然勾起一抹笑,自言自語似的道︰「是個通透又潑辣的姑娘。」而那外表實在是太有欺騙性了,他在心里忍不住再次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