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兒不知道賀英燁是怎麼知道她在廚房的,但他老是在大家面前當她是件行李似地拖來拖去,讓她很尷尬,也讓她再次確認,她在他心中一點兒分量也沒有。
「你又去廚房干嘛?」他只要看見她在做事,一股無名火就會冒上來,就會忍不住沖動。
「你嫌廚娘還不夠多嗎?硬是跟人湊一腳。」賀英燁說話的語氣,比稍早將她趕下床的時候好不了多少,甚至更壞。
「我不知道要做什麼。」她低下頭不看他的臉,免得自己又受傷。「我只認得王大嬸,也只有她肯跟我說話,我很自然就去找她。」
棄兒平靜但委屈的控訴,竟使得賀英燁的臉頰發紅。他知道自己理虧,但他就是忍不住將心中那股挫折感一股腦兒發泄在她身上。
「你還真愛干活。」他似乎管不住自己的脾氣,到底是怎麼了?「給你當大小姐你都沒有辦法適應,硬要去廚房幫忙,果然是賤命。」
仿佛存心傷她似的,賀英燁挑剔完她的行為,接著挑剔她的命格,棄兒用力咬緊下唇忍耐,避免在他面前掉淚。
「我本來就命賤。」她要是好命的話,他們也不會相遇,他也不會有機會侮辱她。
賀英燁聞言為之語塞,沒想到她會干脆承認。
他不知所措地把臉撇向一邊,不曉得如何面對這種狀況。
懊死!
他是不是瘋了,非得如此傷害她不可,她並沒有做錯什麼。
「你識字嗎?」他想做些事情彌補自己對她的傷害,怎麼知道傷她更重?!
棄兒搖搖頭,覺得他好殘忍。她都已經遍體鱗傷了,還要拿刀戳她,還要在她傷口上撒鹽。
「你不識字,那你的劇本都是怎麼背的?」雖然早有心理準備,但賀英燁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我演的角色,都是一些不需要台詞的小角色,主要的工作是打雜……」
「比如說‘劉氏四娘’?」賀英燁打斷她的話,棄兒瞬間沉默。
是的,比如說「劉氏四娘」。
這是他們兩人關系的轉捩點,對她來說也是最痛苦的回憶,他為什麼要一再提起?
「既然你堅持一定要做事,那就學識字吧!總比你一天到晚跑到廚房騷擾王大嬸好。」
棄兒原本以為賀英燁是故意要傷她,才提起識字這回事兒,沒想到他另有安排。
「我會安排夫子來府中教你讀書,你要認真學習,知道嗎?」說這話的同時,賀英燁故意不看她,但微紅的雙頰說明他有多尷尬,這就是他補償她的方式。
棄兒欣喜若狂地點頭,作夢也沒想到自己有讀書識字的機會。以前她就好羨慕能寫能讀的人,尤其是女性,如今她終于也是其中的一份子了,怎能不令人興奮?
「知道就好。」賀英燁清清喉嚨,無法適應對人好的感覺,那與他的本性不符。
「我要去鋪子了,你等一下記得去找總管,我已經交代他打理房間,你就住在那兒,不要再四處亂跑。」或是騷擾王大嬸。
「嗯。」現在無論他說什麼,她都點頭,心中溢滿了能夠讀書寫字的快樂。
難得她這麼興奮,害賀英燁的心情也跟著好起來,嘴角漸漸染上笑意。
他轉身就要離去,剛走了幾步路又轉回來。
「以後不準再去廚房幫忙。」他窘聲交代。「從今天開始,你那雙手除了提筆之外,不許再踫其他東西。」
說完,他快步離去,留下棄兒一個人獨自錯愕。
不許再踫其他東西……梳子也不能……針線也不能……只能提筆,那不就意味著,從今爾後,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大小姐?
猛然抬頭盯著賀英燁逐漸遠離的背影,棄兒的眼楮盡是迷惘。
他對她有感情嗎?如果沒有的話,他干嘛這麼做?反正對他來說,她也只是一個用來暖床的女子,不必為她用心。
你在他心中若是真的沒有任何地位,少爺昨兒個晚上就不會發火,也不必急著趕你下床,你還不懂嗎?
王大嬸的話這時在她耳邊響起,加深她的迷惘。
她多麼希望王大嬸說的是真的,但她真的沒有把握。
愛情是一種奢望,這點早在她見到賀英燁第一眼時便已明白。
然而即使如此,她還是不由得對他心生向往,奢望能夠得到愛情。
*
賀英燁為棄兒請來夫子教她讀書寫字的事,很快傳遍大街小巷,取代前些日子閔斯珣順利迎娶古芸媚的舊聞,成為人們茶余飯後閑聊的話題。
小道消息人人愛,尤其是那些富貴之家,一舉一動都足以引起人們的關注,一點兒芝麻小事都會擴大成一則了不得的故事,人們早已見怪不怪,但還是愛听。
閔氏雖然號稱京城最大的商號,但賀氏的規模其實早已超越閔氏。只不過閔氏的重心是擺在京城,賀氏則是著眼于整個大明國。若要比資產,閔氏恐怕還不如賀氏,但也一樣富可敵國就是。
正因為賀氏如此富有,所以更容易引起注目。更甚者,賀英燁是家中獨子,繼承了全部的家產,加上外貌出眾,又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稱,人們對他的興趣自然不言可喻。況且,他都已經和閔斯琳訂親,還大大方方地帶了個女子回家,叫大家不好奇都不行。
外頭的風風雨雨,竟未曾滲入賀府這座防護嚴密的豪宅里。大伙兒的臆測,大伙兒的推論,棄兒沒有听聞過半句,不曉得外頭已經傳得沸沸揚揚,說賀英燁一定很愛她,才會破天荒頭一遭將女人迎進門,並羨慕她能夠得到賀英燁的愛。
賀府是一張組織嚴密的網,將一切流言都排除在外,不讓棄兒知道。
棄兒整日足不出戶,說是被軟禁也不為過,但她被軟禁得很快樂,因為她可以專心學習讀書寫字,避免所有干擾。
這天,棄兒伏在黃花梨翹頭條案上練字。腳下持續流過的暖氣,讓她從頭暖到腳,壓根兒忘了現在是寒冬。
荷香苑可說是賀府內,僅次于賀英燁住所最舒適的院落。它四周環境優雅,自己就有個小花園,花園中央擺了一座瘦高的湖石,極具意境。另外,荷香苑並且擁有全府最好的暖房設備,除去地板沒辦法設炕以外,只要是凸起的部分,比如案桌腳下,都有暖氣通過,是為十分貼心的設計。
棄兒不曉得自己佔了閔斯琳的房間,以為這座院落原本就是空的,殊不知這根本不是事實。
她很用心在寫字上頭,一筆一畫都像對待珍寶一樣小心翼翼,看得賀英燁的嘴角忍不住往上揚,她還真是不會拿筆。
雙手抱胸靠在落地罩的雕花門板上,欣賞前方正埋頭努力練字的倩影,賀英燁發現棄兒似乎很愛讀書,一開始練字就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連他來了都沒察覺。
「你還是比較適合拿書本,不適合登台唱戲。」
他突然出聲嚇了棄兒一跳,害她原本寫的字因此而偏掉,她又得重寫一張了。
「你來了。」她不好意思地把寫壞的字揉掉,丟進腳底下的桶子,怕被他瞧見失敗的作品。
「這算是藏拙嗎?」賀英燁打趣地看著她的動作,她似乎很在意自己能不能寫好字,這是個好現象。
「沒有,只是……」她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不想讓他知道自己就是在藏拙,怕又被他取笑。
賀英燁果真微笑,她的小臉倏然染上紅暈。
「下雪了。」不期然瞄到窗外不斷飄落的雪花,棄兒驚訝地呢喃道。
「已經下了好一陣子了。」賀英燁也跟著看向窗外。
是嗎?已經下這麼久了,應該是她太過于專心練字,所以才沒有注意到吧!
雪花紛飛似忘我。
純白的雪花,像撕碎的棉帛一片一片從天空墜落到地面,此情此景,讓她想起洪江,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悵。
「怎麼了?」棄兒臉上的表情引起賀英燁的注意,她似乎很感傷?
「沒什麼,只是想起洪江。」棄兒回道,語氣滿是悵然。
「洪江?」怎麼會突然提起那個地方?
「雪花飛舞的模樣,好像桐花。」棄兒點頭。「以前洪江每到了桐花盛開的季節,花朵就會像這樣從樹上掉下來,樣子跟下雪很像。」
只不過桐花要再美一些,也不會像雪花馬上融掉,不理它們的話可以躺在街道上很久很久,直到人們受不了拿起竹掃把將它們清除,它們才會消失不見。
「我以為你不會懷念那個地方。」當初那麼急著逃離,如今才來思念萬分,女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討厭洪江,我只是想離開戲班子。」她坦然說出自己的心情,讓賀英燁十分意外。
「真難得你會主動談自己的事,我總覺得你那顆小腦袋里頭隱藏了太多的秘密,你要不要一次說出來?」他玩笑式地揶揄棄兒,她立刻又把頭低下,不看賀英燁。
「看來要你說實話真的很難。」對于棄兒有如被火燙著畏縮的反應,賀英燁深感無奈,她未免也太會保護自己。
她是很會保護自己,因為如果不保護自己,她會對他有所期待;會以為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帶有更深一層的涵義,她會很痛苦。
「夫子說你學得很好,無論是寫字或是讀書都有長足進步,一直夸證你是個好學生。」既問不出結果,賀英燁干脆移轉話題,省得他們又陷入沉默。
他顯然挑對了話題,只見棄兒的小臉一掃先前的猶豫,如同孩子般興奮,賀英燁也不禁跟著露出笑容。
「在這麼多的課業里面,你最喜歡哪一門功課?」既然她喜歡這個話題,那就繼續吧!
「我……」棄兒遲疑了一下答道︰「我最喜歡詩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