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府旁的沒有,銀子多到缽滿盆溢,你知道嗎?‘聚緣樓’和‘小食堂’全是吳府的鋪子,那生意……人滿為患吶,你千萬別客氣,該拿的銀子,半毛錢也別舍下,如果有多余賞賜,大方收下……」
同樣的話,從上馬車之後,木槿一再重復,講得口干舌燥也舍不得停下。
別怪她嘮叨,實在是她們家冉莘太不把錢當錢看。
除一手好繡功之外,木槿另一個本事是「攢銀子」,如今冉家三口能不愁吃穿,最該感激她這個好本事。
沒錯,她和冉莘一樣都不把錢當錢看,她只是把錢當命看。
必須澄清,她絕對沒有嫌棄冉莘的意思,冉莘這個人相當優秀,簡直是零缺點的存在,唯一的缺點是太善良。
同情心泛濫不是壞事,但泛濫到會傷害銀子,就值得商榷了。
舉剛送走的李大郎為例,他上山打獵,沒打到獵物卻被獵物給打了,找到人的時候,開腸破肚、腿少一條,光這個縫補、制假腿的功夫,沒有個三五天豈能成事?
結果咧,冉莘憐他家貧,做幾日白工就算了,頂多浪費點材料費,可同情對方死無居所,舍上一口棺木,听見魂魄滿心遺憾,說這輩子沒穿過綢布衫,又花錢買一套綢布衫……
李大郎是走得不遺憾了,但木槿遺憾吶,遺憾兜里的銀子少了一把。
馬車到吳府門口,冉莘背起木箱,下車前對木槿說︰「我恐怕不會太快,你賣過繡件,帶點點到處逛逛吧。」
「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木槿朝點點抬抬下巴。
點點也朝她抬抬下巴,重復。「不必提醒,我們要玩啥,都計劃好了。」
兩人相視一笑,冉莘也跟著笑,模模點點的頭叮嚀,「記得幫阿凱帶點吃的。」
阿凱是他們家的鬼,木槿和點點看不見他,但看得見他制造出來的「效果」。
比方突然下雨,她們還沒動作,就听見各屋的窗子啪啪啪關上,不用懷疑,肯定是阿凱幫的忙。
比方點點看書累了,懶得下床,閉上眼楮,片刻功夫,蠟燭自動熄滅,點點不害怕,她喃聲道︰「謝謝阿凱。」
不久後,額頭感受到一個微涼微濕的親吻。
木槿說︰「鬼不好听,他是咱們家的守護神。」
這話贏得阿凱滿心認同,所以別老說冉家全是女的,也有個男的——男鬼。
「事情做完,我到聚緣樓等你們。」冉莘道。
「又去聚緣樓?很貴欸,又不是生日節慶……」木槿的眼楮瞠得老大。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都要海削一把了,何必省小錢?
「反正吳府家大業大,旁的不多銀子多。」點點用力點頭,站在冉莘那邊。
木槿戳點點額頭一記,擠擠鼻子。「你這個小敗家鬼。」
「你這個小敗家鬼。」點點咯咯笑得好開心。
冉莘見狀也笑不止,天底下沒有比孩子天真笑顏更能讓人心情愉悅的了。
親親點點,揮揮手,冉莘沉靜了容顏,緩步走進吳府。
此刻,她怎麼都沒想到,吳夫人竟然會是最得皇帝寵愛的玉華公主燕欣然。
車簾一放下,木槿立刻把點點撲倒。
「叫你學話、叫你學話、叫你學話……」每說一句,便親一下她的臉,她的額頭,她的肚子……
點點被親得笑不停,銀鈴笑聲傳出馬車,車夫彎起眉毛。
「駕」一聲,馬車緩緩啟步。
不多久,一隊兵馬迎面而來,車夫小心翼翼把馬車停在路旁,以免沖撞大人物。
兵馬在經過馬車時,領頭的燕歷鈞听見笑聲,緊蹙的眉心不自覺彎起。
賣掉繡屏,木槿眉開眼笑,想著兜里的千兩銀票,心情飛揚。
她難得大方,買一堆布、一堆繡線,又給點點買書、紙筆……買下滿滿一馬車,又破天荒地給車夫二錢銀子喝茶,這才帶著點點到聚緣樓。
梁掌櫃看見木槿和點點,連忙迎上前,她們可是常客吶。
「點點來了。」梁掌櫃熱情不減。
甭怪他偏心,小泵娘滿街跑,可要找到像點點這麼漂亮的,容易嗎?點點可是萬里挑一吶,倘若不看身家、光憑長相,這孩子長大後,進宮當娘娘都綽綽有余。
「你看,沒有、沒有。」梁掌櫃兩只手在點點跟前晃幾下,然後伸到點點後頸,手再回到點點面前時,喊一聲,「變!」掌心打開,一顆包裝精美的巧克力出現。
看見巧克力,點點笑彎眉毛。
「謝謝大叔。」難得地,她沒重復別人的話。
木槿皺皺鼻子,不滿地掐掐她的女敕頰。「這麼好收買?給小泵姑嘗一口。」
點點笑著閃躲,把巧克力往懷里塞。「給大姑姑。」
「偏心的小家伙。」
看著她們玩在一塊兒,梁掌櫃的笑紋平不下來。
冉莘在冀州稱得上奇女子,通常做仵作這一行的都是男子,他們往往性格畏縮,深怕受人指指點點,走到哪里都佝僂著肩背。
但冉莘不,她行事大方,舉止優雅,不說破,誰都以為她是名門大戶的姑娘。
「木槿姑娘,要不要到樓上廂房坐坐?」
「先不用,冉莘什麼時候忙完還不曉得,我們先在樓下等吧,免得耽誤梁掌櫃賺錢。」
木槿清楚,聚緣樓的廂房,一間難求,進出一回,沒上百兩出不來。冉家有她這個摳門鬼把關,哪舍得在吃食上花大錢,十兩銀子就到頂了。
是冉莘好事做太多,引得阮阮總管發話,凡是她們一家上門,不管吃用多少,都給廂房,可即便這樣,做人也得有良心,耽誤人家財神爺上門會下地獄的。
梁掌櫃點點頭,把她們引往靠牆處的一張小桌。
他知道,今天冉莘要到東家府里辦事,唉……也不曉得是誰盯上東家,最近大事小事不斷,麻煩連連。
「我讓小二把艾草浴傍備下,冉莘姑娘一到就可以用。」
「謝謝梁掌櫃。」木槿道。
「謝謝梁掌櫃。」點點跟著說道。
梁掌櫃親切地模模點點的頭,下去給她們張羅點心。
從包袱里拿出書冊紙筆,她們習慣在等待冉莘時安靜做事。
木槿在紙上涂涂畫畫,準備下一個繡品,點點默著書,遇到不認得的字就扯扯木槿衣袖。
冉家女子專注力無人能及,就算換個環境、換張桌子,也不影響她們的認真。
「訓哥,京城里有啥消息?」
兩個男人進門,坐在木槿隔壁桌,點完菜,剛上一壺茶水,兩人聊了起來。
「最大的消息不就是四皇子和霍將軍遠征北遼,一路打到人家月復地,把人家皇帝給擄了?從此咱們北邊,可沒了北遼這條虎視眈眈的惡狗。」
「這個大消息誰不知道?听說兩人都封王了。」
「對,霍將軍封靖北王,四皇子封肅莊王,他可是皇帝眾多皇子當中唯一封王的。」
「有沒有什麼其他新鮮的?」
「四海升平,國泰民安,就是最好的消息了,你還想听什麼?」
「這話倒沒說錯。」
提壺倒滿兩杯茶,青衫男子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說︰「有個不大好的消息,跟肅莊王有關。」
「快說來听听。」
「幾年前,皇帝為肅莊王訂下梅相爺嫡女梅雨珊為妻,之前肅莊王南征北討,哪有時間成親?這回班師凱旋,皇帝著禮部為他們舉辦婚禮,京城上下都準備為即將到來的婚禮慶賀時,梅雨珊被匪徒擄走……」
男子說得津津有味,木槿提著筆的手卻停頓下來,傾耳細听,片刻,眉間染上一絲陰郁。
猛然從惡夢中驚醒,冉莘汗水淋灕,坐起身,大口大口喘氣,十指將棉被上的小碎花掐緊。
木槿帶來的消息讓她心情起伏不定,她結識雨珊是在若干年前,她很可愛、很漂亮,是個精致的女娃兒。
想起那個嬌女敕的小女孩,想起她甜甜的聲音,軟軟地對她說︰「好姊姊,你讓我跟著吧,沒有人願意理我。」
是啊,所有人全去理她的庶姊梅雲珊了,她好可憐,只能追著冉莘,當她的小尾巴。
梅夫人寬厚,不但沒打壓庶女,還把庶女養得比嫡女精致。
梅雲珊詩書琴畫樣樣通,稚齡就被選入宮,成為玉華公主的伴讀,反倒是小嫡女被寵得天真爛漫,不知人間疾苦。
踫到這樣的事,雨珊會被逼一死以證清白嗎?就像若干年前的徐皎月?
她不平吶,為什麼皇室污水,總是要無辜的女子來承受?!
得知雨珊的消息,從城里回來後,冉莘立刻備妥行李,打算明天一早便啟程前往京城,如果梅家覺得這個女兒有礙家聲,那麼便交給她吧,她來護著她、照顧她,她來給她全新的未來。
可是今晚她作惡夢了,夢見她的師父被人害死……怎麼會作這樣的夢呢?她的師父再能耐、再強大不過的呀!
深吸氣、輕咬唇,胸口隱隱作痛,手掌抓著喉嚨口,她喘不過氣,夢里的情境重回腦海,讓她心生恐懼。
不會的……不會的,那不是預感,不是真實,那只是一個過度清晰的惡夢……
她害怕著,卻沒有哭泣。
她早就忘記怎麼用淚水宣泄情緒,所以在命懸一線的時候,她沒哭,在被逼得無路可逃的時候,她沒哭,她習慣憋住氣,習慣告訴自己,「挺一挺就會過去。」
所以現在,她真的很害怕、很無助、很茫然,可是……她沒有哭。
下床,穿上鞋子,她穿著單衣往窗邊走去。
倏地,窗戶被推開,一顆飄在半空中的腦袋對她嘻嘻笑開。
冉莘滿臉無奈。「嚇我,很好玩嗎?」
這是阿凱,她們家的守護神,通常一個鬼要修鏈到能夠移物、現形,得花上百年功夫,冉莘不知道阿凱是從哪里來的,打出現那天起,他就啥事都能做。
她猜,或許他已經在這里待上數百年,而這戶門庭本是積善之家,福地福緣、氣場佳,助他修鏈。
他翻個跟斗,頭上腳下、懶懶地趴在窗框上。「睡不著?作惡夢了?」
冉莘不回答,背靠著窗,眺望天邊皎月,心氣依舊不順,悶得人難以喘息,可她臉上仍然一片平靜,好似無事一般。
阿凱瞪她一眼,沒見過這麼倔強的,再喜歡偽裝也要有個底線吧,可偏偏這樣倔強的她讓人心疼,抿唇翻了個白眼,他真不喜歡這個差事,不過……能不說嗎?
苦笑,他道︰「她在林子里等你,去吧。」
她?哪個她?雨珊?師父?
阿凱的話像把錐子,猛地刺上她的心髒,痛得她咬牙切齒,猛然抬起頭,對上他悲憐的目光。
所以……是真的?不僅僅是個惡夢?
吸氣、吐氣、吸氣、吐氣,濕氣模糊了雙眼。
倔強地仰下巴,不允許淚水流下,可她再會裝,這會兒也裝不出沉穩鎮定,匆匆拿件披風系上,快步往外奔去。
阿凱見她這副模樣,不放心,想要跟上。
冉莘轉身。「留在家里,幫我護好木槿和點點。」
阿凱沒吱聲,只是撇撇嘴。一天到晚想護著別人,就沒想過護護自己,她當自己是觀音菩薩嗎?
出了家門,她小跑步起來,鮮活場景一幕幕躍上心頭。
一碗難喝到會死人的稀粥,砰地一聲重重擺在桌面上。
「這是最後一碗,還是不想吃……打開門,順著小徑走到底,跳下去,一了百了。」
順著細白縴柔的手掌往上看,那是雙少女的手,卻長滿大大小小的疙瘩。
她的頭發烏黑亮麗,但眼皮被幾個小肉瘤壓得往下垂,幾乎蓋住大半個眼楮,不只眼皮,臉頰、脖頸、四肢都長滿疙瘩,像癩蝦蟆似的。
她很丑,丑到令人心生厭惡,可恰恰是這樣的一個人,救了她……
定眼相望,兩人對峙,誰也不肯退讓。
慢慢地,她的眼底浮上堅毅。
慢慢地,笑容落在她滿是肉瘤疙瘩的臉龐。
她端起稀飯,當著她的面仰頭喝下,顧不得它多熱、多難喝,固執地讓它們順著喉管滑入胃袋。
她笑了,肉瘤一顫一顫地,說︰「明天,我帶你回家。」
回家?她哪來的家?
用力瞠開半垂的眼皮,她說︰「不是你以為的那個家,是我要給你的家。」
她說到做到,給了冉莘一個家,一個溫暖、溫馨,充滿人情味的家。
她成為冉莘的師父,手把手教會她為尸體化妝、縫合、制造假肢,學成下山前,她為冉莘開啟天眼,讓她能看見鬼神。
約定好的,待她塵緣了卻就能回家,冉莘始終相信,師父在,她就有「家」。
可是……師父不在了,怎麼辦?
她依舊壓抑,繃著全副神經飛快往林子的方向奔去,她跑得飛快,連鞋子落下都沒有發現。
腳步聲驚擾夜鷹,展翅撲地朝她撲來,大大的翅膀扇出一陣風,帶起她如雲發絲,銳利芒刺扎上腳趾,腳不覺得痛,因為心更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