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候爺就是她的祖父,已經于年前過世,老候爺夫人就是剛才的白老夫人,兩人雖是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婚後卻恩愛異常,老候爺有幾個通房,卻沒人有生孩子,府中只有正妻所生的兩男兩女,兩個女兒自然已經出嫁,長子白忠之,老候爺過世後襲爵,成為新的赤馬候爺,正妻黃氏為候府夫人。
次子白忠良,娶妻趙氏,生有一子二女,另外有幾個姨娘,嫡庶加起來共六名兒女。
大戶人家,爵位只有一個,老二通常得自己找出路,白老候爺跟白老夫人給次子找的路是經商,對,沒爵位,有錢也很好,靠著候府的名義,做什麼生意都好賺,可是他們高估了兒子的智商,白忠良雖然不蠢,
但也不聰明,不會賠錢,要嫌大錢卻也是萬萬不能。
為此,趙氏沒一天不埋怨丈夫,一樣是白家媳婦,怎麼大嫂那里那樣多好東西,自己卻沒有,讓他去跟老夫人說。
白忠良怎麼可能為了妻子就要母親開庫房,被念煩了,干脆外出做生意,數月不歸,兩個通房一起帶出門,一個畫眉,一個心眉。
兩個都是家生子,也都是溫順性子,白忠良在這兩個通房之間,可是過得十分愜意,偶而才回家,卻沒想到在回家時,心眉有了,趙氏便理所當然把心眉留下,白忠良再次外出時,就只剩下畫眉這丫頭。
白忠良對畫眉有幾分真心喜愛,所以有孕後沒把她帶回家,趙氏善妒,他又不能時時看著,帶回家不等于自己把孩子送給趙氏砍殺嗎?
于是他就把畫眉留在梅府,買了丫頭僕婦照顧,想說生了兒子就接回來吧,卻沒想到生了個丫頭,丫頭也好,總歸是自己的女兒,幾個月後他又到梅花府去,這回一住半年,畫眉當然又有了,為了孩子,當然最好在外頭生,只是這一胎雖然是男嬰,卻是個長短腳,老候爺听聞後很不喜,不準他把母子三人接回來,他
一向就是沒什麼用的人,父親一生氣,他也就怕了,沒再提接人的事情。
沈嬤嬤說得很婉轉,但白蘇芳還是懂,這人就是沒擔當的,親爹生氣,就不管自己的女人跟孩子。
人不來就算了,連月銀都不給,這就太爛了,憑著他候府二老爺的身分,一個月給個十兩不算難啊,居然就放著不管。
「既然都這麼多年過去了,現在怎麼又想起我們母子三人?」白蘇芳問,這很重要,她要問清楚,等母親或者蘇鄞問起,她才能回答。
沈嬤嬤彎著身子回答,老候爺過世後,老夫人開始吃素抄經,可還是睡得不太好,前陣子去請示國師,國師說一家子有人流落在外,氣有個缺口,所以怎麼吃素抄經都沒用,讓老夫人把人接回來,好好對待一家人。齊了,府里的氣自然會不同了。
「這麼說,白老夫人是想要一家團聚,這才接我們回去?」
沈嬤嬤陪笑,「那是自然,人年紀大了,就想子孫滿堂,老夫人這陣子一直念著五小姐跟六爺,一心想家團圓。」
白蘇芳一笑,「嬤嬤可知我今年幾歲?」
「五小姐今年十七?」
「那你還拿這些話來誆我?」
「老奴怎敢騙五小姐。」沈嬤嬤惶恐。
「你既然知道我十七,想必也我們查詢了一番,你真覺得一個七歲開始在客棧干活的人會相信你這番活?我可不是小核子,更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大小姐。」
白蘇芳看著沈嬤嬤那老臉閃過一絲尷尬,更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對的,「沈嬤嬤若是連基本的誠信都沒有,那就請回吧,我們家可不是一定要回白家才能活,我已經在這牛南村待了十年了,再繼續待下去也沒問題,地瓜好,菜葉香,剩飯剩菜我也吃得習慣,我可不求白家的富貴。」
她沒說的是,現在是白家的富貴來求她。
這白家放任他們母子十幾年自生自滅,現在沒個道理,一句輕飄飄的話就想接人回去,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
沈嬤嬤苦著一張臉,「五小姐,這、這老奴說的是真話。」
「你就裝吧,你不說實話就自己回京城去,我們母子三人,一個也不會跟你走。」
沈嬤嬤被白蘇芳弄得沒辦法——
出發前,老夫人可是三令五申要她務必把人接回,否則就打得她兩個月下不了床,她一定要完成任務才行。
沒辦法,她只好壓低聲音道︰「老奴這就說了,可五小姐听過就算,千萬不要再跟人提起,不然老奴恐怕會被老夫人活活打死。」
然後便說了。
原來赤馬候府只有五世爵位,白忠之就是最後一世,等他一死,白家就打回白身,不會有俸祿,宅子也要還給朝廷,人脈?有爵位才有人脈,當了普通人,誰管你有哪些姻親呢,退一步說,那些姻親恐怕也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白家這二三十年很重讀書,希望子孫能考個功名,把富貴延續下去,偏白忠之讀書不行,就是一個普通人,白忠良更糟,比普通人還笨。
實在沒辦法,只把希望放在下二代。
白忠之有三個兒子,白忠良有兩個,這五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平庸,大爺白驄人生得偉岸,就是通過童生然後開始漫長的考秀才旅程,今年已經二十六了,還在考秀才,讀書不行,孩子卻生了一串。
兩房後面的四個兄弟,白玒,白玢,白管,白珅,一個比一個普通。
白老候爺一直很煩憂,終于有一天,他听到一個好消息,他那個叫做白蘇鄞的庶孫以十二歲的年紀考過秀才——他其實一直有在留意柳氏母子的消息,只不過他心腸很硬,孩子不夠出色,他絕對不出手幫忙,就這樣看他們搬家,看他們吃苦,看著十八歲的庶孫女在客棧工作,他也沒有感覺,直到白蘇鄞考上舉人,白
家兩代共七個男人都無法做到的事情,一個庶孫卻做到了。
白老候爺走前告訴白老夫人,等自己過世,就把白蘇鄞接回來,他們母子三人若是有埋怨,就怪到他身上,白家的爵位沒有下一代的,得有個功名當官,白家才能繼續下去,白璁幾個孫子若有個兄弟在朝堂,就算平庸,人家也不會欺到頭上來。
沈嬤嬤雖然壓低聲音,白蘇芳可是是听得清清楚楚,對嘛,人絕對不會突然想起一個人,沒好處,誰會想起他三個。
不過這白家也好笑,真把自己當成什麼了不起的人物,要人回去,他們就得回去嗎?蘇鄞現在前程大好,何必回去白家看人臉色。
「沈嬤嬤來這里一趟辛苦了,不過你也看見了,我家窮,沒賞錢給你,請回去轉告白老夫人,我們一家三口以前在白家不存在,以後也不會存在。」
沈嬤嬤一臉懇求,「五小姐即使不替自己想,也得替六爺想,六爺就算考上貢士,進士,沒人打點前程,那也是枉然,別的不說,十幾年前有個進士第八名,因為沒人打點,現在還在客棧等禮禮部發派,三天兩
頭去禮部轉,但誰理他?」
「可是王丞相的孫子不過是個貢士,卻已經拿到外放的肥缺,您說,這跟實力有關嗎?沒有,跟運氣有關嗎?沒有,跟背景有關嗎?有,除非您有把握六爺能中狀元,榜眼,探花,讓皇上留下印象,不然進十幾名,皇上是不會放在心上的,六爺若是不認祖歸宗,老奴剛剛說的那個第八名,就是六爺的將來。」
這沈嬤嬤厲害,白蘇芳不稀罕白家,但稀罕弟弟的前程,她知道「關系」一向很有用,但居然這麼有用?
若能助蘇鄞輕易發派到官位,展開新人生,那還拒絕白家嗎?當然不,傻子才拿弟弟的人生跟白家賭氣,蘇鄞吃的苦夠多了,好不容易有條快捷方式可以走,她這個姊姊沒資格替他說不需要。
他對自己的腿一直很自卑,早一天出仕,他的心病就能早一天治,不再是個跛子了,是個官老爺。
自尊?有,但不能用在這種時候。
白蘇芳來到這里,好日子沒過幾年,然後便是無盡的苦日子,七歲開始洗碗洗菜,十歲開始端菜上桌,
被客人罵過嫌過,也被打翻的菜湯燙過,吃客人的剩菜早吃得沒自尊,對她來說,能到手的好處比什麼都重要。
沈嬤嬤察言觀色,知道自己說到點上了,于是再接再厲,「可若六爺回到白家,就算考不上貢士,那也是舉人,能派官的,赤馬候爺的親佷子,還愁前程嗎?科考不過是錦上添花,五小姐帶著柳姨娘跟六爺回府一方面,府中庫房好物甚多,柳姨娘可以調養調養身子,京城的好大夫多著呢,都能請來給柳姨娘看身子,再者,府中院子地多,安靜又清幽,最適合準備科考,候爺認識不少名士,也能請過來給六爺當陪席,有老師指導,可比自己埋頭苦讀要快得多,書讀得越透,考上貢士的機會也就越大了。」
白蘇芳心一動,對了,京城還有好大夫。
母親身子弱,若能得到好大夫跟好藥調養,要恢復如常生活也不是不可能,別的不說,至少把手腳冰冷的毛病治好。
母親的手腳冰冷太嚴重了,夏天勉強還行,冬天總被自己冷得睡不著,然後因為晚上睡不好,白天精神就差,不是走路絆倒就是磕到桌子,手上腿上總是青青紫紫,可饒是身體疲倦,躺上床依然會因為手腳冰冷而睜著眼楮。
她別的也不求,把這個治好就行了,讓母親好好睡上一覺。
白蘇芳要收回前言,她希罕白家了,因為希罕母親的身體,希罕蘇鄞的前程。
柳氏是一直想回白家的,白蘇芳也贊成回白家,白蘇鄞被大花從書院叫回家,不過十五的年紀,當然听母親跟姊姊的話。
沈嬤嬤知道了十分高興,要她說,牛南這小瓦屋真的什麼都沒有,也不用收拾,三人跟著她上馬車便是,能快一天是一天,沒想到一家三口卻不願意,理由在她看來也不可思議,說要跟鄰里——告別。
沈嬤嬤就不懂了,六爺現在已經是舉人,準官爺的身分,白家怎麼還跟那些鄉下人來往,但跟五小姐過招後,知道五小姐脾氣硬,因此也不好阻止,六爺脾氣雖然沒那樣大,但除了柳姨娘跟五小姐的話,誰都不听。
唉,府內的人知道她要來牛南村時,還覺得是簡單差事,是啊,她自己也覺得簡單,這母子三人肯定痛哭流涕的感恩,馬上收拾跟她回京,老夫人會獎賞她辦事能干。
沒想到卻不是那麼一回事,只有柳姨娘高興,五小姐那里她可是費了半天唇舌,搬出了替六爺求前程跟柳姨娘調養,這才說動五小姐點頭。
原以為六爺十五歲懂得不多,沒想到他問話也絕——
「白二老爺跟白二夫人可有說什麼,我娘回去是給白二夫人作伴,還是給她當下人使喚?」
沈嬤嬤再三保證,有白老夫人在,不會讓柳姨娘受委屈,白蘇鄞卻是不信,後來她又說︰「少爺是舉人,二夫人就算不喜歡柳姨娘,也得看您的面子,不可能太過的。」
白蘇鄞這才收起懷疑神色。
丙然窮人家的兒女早當家,大爺二爺那幾個,都年過二十了還一個比一個好哄,爺不過才十五,問話卻是一針見血。
沈嬤嬤雖然覺得五小姐跟六爺麻煩,但忍不住又想,這兩個孩子真比白家那幾個出色了,年紀小,當姊姊的想著母親身體跟弟弟的前程,弟弟開口不是問自己,是怕回京城母親會受委屈,這畫眉真會教孩子,就算二夫人嚴厲,但她有這一雙貼心兒女,以後肯定有好日子。
白家實在是窮得太窘迫了,于是每人只收拾了自己的衣服,白蘇芳又去灶底把冷嗓子給的那包金珠子挖出來,柳氏也把縫在枕頭里的五十兩銀票拿出來,還給了盛掌櫃。
盛掌櫃知道他們要回京投親,看著白蘇芳長大的他也替母子三人高興,還讓廚房炒了幾個菜,讓他們帶在路上吃。
與鄉親們一一道別後,馬車慢慢駛離牛南村。
白蘇芳小時候過得還算可以,沒想過自己後來會過得那樣窮困,可當她窮困了十年,又沒想過會回京,本家還是候府。
她懷里藏著那袋金珠子,心想,到了梅花府就給母親、弟弟,還有自己買幾套新衣服,既然要回本家,原不能穿得這一身補丁,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他們這半路認親,跟半個外人也差不多,穿得干淨整潔點,省得讓人看不起。
雖然肉痛,但這錢不能省。
成衣可貴了,可又不能買布在馬車上做衣服,貴也得買買買。
卻沒想到入住梅花客棧的第一天晚上,服侍沈嬤嬤的那個紫衣小婢來敲她跟柳氏的房門,說候爺夫人交
代,讓帶一張銀票給柳姨娘。
白蘇芳接過,居然是五百兩。
紫衣小婢規規矩矩的行禮,「候夫人要婢女帶話,這點零用讓柳姨娘路上買點東西,都是自家人,請柳姨娘不用客氣。」
白蘇芳拿著銀票,心想,這候爺夫人可是比白二夫人要實際多了,據沈嬤嬤說白家官路已經到了盡頭,
現在蘇鄞中舉,前途大好,說不定白家以後就靠他了,這時候不跟母親打交道,還等什麼時候。
收不收?收!
老話一句,骨氣不能當飯吃,銀子可以。
候爺夫人既然送銀子給她,那就不會有歹意,至少比起白二夫人,她更願意讓他們母子三人回家。
她打算花這筆錢請個隨行嬤嬤,一路教會他們基本的生存法則,至少得知道衣料怎麼分,菜要怎麼點,順便說一下官餃之間的關系,才不會一進府里就鬧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