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號,徐氏。」小醫女走到簾子外頭揚聲喊。
方才那對婆媳與兒子進門,男子神情委頓,一臉疲憊,他身形偏瘦,眼楮底下有明顯墨黑。
三人進診間,當婆婆的一看見椅子,立即坐下。
陸溱觀看一眼病歷,徐佳、十八歲……看病的應該是媳婦,可是媳婦未開口,婆婆就哇啦哇啦說個不停——
「我這媳婦嫁進門都三年了,到現在肚子還沒個動靜,陸大夫你給看看,看她是不是生不出孩子,如果生不出來,就大度一些,早點給丈夫納妾,免得耽誤咱們曾家香火。」
這哪是看病,這是來告狀媳婦不給兒子納妾啊。
陸溱觀徐徐回話。「生孩子不光是女人的問題,有時候是男人身子不行,夫人有否听過,因為無出而被夫家休離的女子,嫁給旁的男人後,不久便接二連三生下孩子?」
此話一出,媳婦的臉色稍緩,但是當婆婆的可不樂意了。
「你的意思是我兒子不行?哼,我兒子壯得像頭牛,怎麼會生不出孩子,胡扯!」婆婆不滿意地拍桌大叫。
陸溱觀瞥了男人一眼,這樣叫壯得像牛?當婆婆的未免偏心太過。
但她只是淡淡笑開,沒同她爭執,讓小醫女搬來一張椅子,請媳婦坐下。
號過脈後,陸溱觀問︰「你的小日子準嗎?」「大部分時候是準的,偶爾……」徐佳有些不安的看婆婆一眼。
「偶爾壓力大、緊張的時候會不準?」陸溱觀替她接下話。
「是。」
「冬天常覺得手腳冰冷,小日子到的時候會疼痛,經血少、顏色偏暗、有血塊,對嗎?」
「對。」
小媳婦剛回答完,婆婆連忙接話,「瞧,我就說是她的問題。」
陸溱觀不理會婆婆,對著徐佳說道︰「你有宮寒的癥狀,但並不嚴重,不至于影響生育,只是宮寒容易使氣血凝滯,經血阻塞不通則痛。你可以多吃一些補氣暖身的食物,例如紅棗、核桃、花生等補血補氣的食物,用餐之前也可以喝一杯姜茶或芙悅茶來暖宮補血、調理內在。如果家里離濟世堂不遠,你每天過來,我幫你在氣海穴和關元穴溫灸兩刻鐘,效果會更好。」
徐佳看丈夫一眼,丈夫點頭回道︰「她會每天過來。」
「不需要用藥嗎?」徐佳不放心地問。
「我說過,你的情況不嚴重,食補就好。」
陸溱觀讓小醫女領徐佳到簾子後頭做溫灸。
她一面記錄徐佳的脈案,一面對男子說道︰「公子請坐。」
這下子婆婆又不滿意了,急急扯住兒子的衣袖。「我兒子沒病,坐什麼坐。」
她這不是擔心嗎?叨叨念念罵了媳婦兩、三年,媳婦娘家不滿,幾次鬧到跟前,要真是兒子不行的話,她的臉往哪里擺?
陸溱觀耐心地道︰「徐氏有宮寒癥狀,但不影響生育,既然都來了,不如順便看看,反正沒人曉得,大家都以為他是陪媳婦來看病的,若真有問題,早點解決,也免得耽誤子嗣,對吧?」
婆婆還想拒絕,當兒子的已經坐下來,伸手讓陸溱觀號脈。
他對妻子有愧,家中貧苦,考上秀才之後,岳父相中他、願讓女兒下嫁,這些年家中吃穿用度,連他上學讀書的銀子,全靠妻子的嫁妝支持。
妻子無怨無悔地為他持家,可因為無出,使得她受到母親諸多責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他不能怪母親,只能盡力,可是……
他的脈象弱而無力,一番望聞問切後,陸溱觀問︰「曾公子,你很忙嗎?」
「為著今年秋闈,確實有些忙碌。」
「平時是不是經常覺得倦怠、低,勉強行房之後,會感到後腰特別酸,也時常出現頭痛頭暈、耳鳴、胸口悶、多夢的情況?」
曾公子難掩驚訝,忙不迭點頭。「是。」
陸大夫居然將他不為人知的狀況一一準確說出,表姊說的沒錯,陸大夫確實很有本事。「清稀且量不多,是嗎?」
「是。」
「會頻尿嗎?」
「是,有時得夜起兩、三回。」
「你這是腎陰陽兩虛並夾肝郁導致的不孕。」陸溱觀說完,提筆開藥方,菟絲子、婬羊藿、沙苑子、杜仲、巴戟天、肉桂、合歡皮……一面寫,她一面叮囑,「曾公子耐心些,要連服兩個月的藥,腰酸倦怠都會有明顯改善,不但對子嗣有益,對科舉也有幫助。」
听見有得治,曾公子連忙點頭。「是,多謝陸大夫。」
「還要多運動,勿過度勞累,房事不要太頻繁,多吃蝦、蛤、海參,另外,別給自己太大壓力,子嗣這種事,越焦慮越難得。」說著,陸溱觀意有所指地瞄婆婆一眼。
知道兒子有這麼多癥狀,婆婆嚇到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辯解,「我也不是故意要催他們,可媳婦進門都三年,怎麼可能不著急。」
陸溱觀笑望著她,卻注意到她臉上一陣潮紅,汗水隨之流下,二月還是春寒時分,怎麼就……
思忖片刻,陸溱觀問︰「曾夫人,你是不是常覺得煩躁、心緒不寧,失眠、口干、眼楮干澀、控不住情緒,上半身還經常一陣陣發熱發紅?」
一听,婆婆嚇到了,吶吶地問︰「陸大夫的意思是,我也生病了?」
「《黃帝內經》記載,七七,任脈虛,太沖脈衰少,天癸竭,地道不通,故形壞而無子也。這不算病,是女人都要度過的一段時期。」
曾夫人松口氣,不是病就好,她有許多老姊妹和她有一樣的癥狀,忍忍便也就過了。「夫人可以多食山藥、秋葵、桑葚、銀耳、豬皮、枸杞等,情況會改善些。」
「我記下了,謝謝陸大夫。」她的口氣跟方才判若兩人。「陸大夫……」
「如何?」
「我有老姊妹說,你這里有賣七寶美髯丹,我可以買兩瓶回去吃嗎?」
「七寶美髯丹是補腎精、養氣血的好藥,可依夫人的癥狀來看,知柏八味丸會更合適些。」
「那會很貴嗎?」她可是攢了好久才攢出十兩銀子。
「再貴,只要能對婆婆身子好,就得吃。」徐佳溫灸結束,走出簾子,對婆婆說道。
陸溱觀暗笑,徐佳是個聰明人,知道導致子嗣艱難的是丈夫之後,非但不怨怪婆婆刻薄,還願意出錢為婆婆買藥,往後丈夫和婆婆肯定要對她感激涕零。
丙然話剛說完,婆婆立刻上前攙起媳婦,讓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知柏八味丸一瓶七兩,一個月分。」
「那先買三瓶好了,若婆婆用著覺得好,再過來同陸大夫買。」
陸溱觀點頭,小醫女從她的藥箱中取出三瓶藥,恭恭敬敬奉上。
小醫女心里開心的想著,今兒個賣那麼多藥,陸大夫再慷慨不過,肯定會打賞自己,她在濟世堂做事,一個月不過掙得一兩銀子,可這個月下來,光陸大夫打賞,就將近二兩銀子。
不只這樣,陸大夫還手把手教她溫灸、按摩,技多不壓身,日後指不定還能靠這門手藝賺錢。
濟世堂里的小醫女們都特別羨慕她呢。
送走曾家三人,小醫女道︰「陸大夫,沒病人了。」
「嗯。」陸溱觀收拾醫箱,急著回家。
最近藥賣得好,她制藥的時間變長,水水被冷落了,她便答應今天帶水水到外頭吃飯。
今兒個連同康掌櫃拿走的,共賣出二十四瓶藥丸,若是有更多人買,她恐怕得雇兩個人幫忙制藥,只不過到時就更沒時間陪伴水水。
打賞小醫女兩百錢,陸溱觀走出診間,卻見康掌櫃和黃宜彰迎面走來。
康掌櫃把五十兩銀票遞上,道︰「這是方才錢大夫人的藥錢,她說有多的便當打賞,還讓姑娘再留十瓶。」
再留十瓶?錢大夫人這是把藥丸當成禮物送人了嗎?
「康掌櫃曉得的,就我一人制藥丸,還得應付上門的病患購買,十瓶實在有些多。」
「陸大夫很為難嗎?」康掌櫃這話一出,一雙精明眼楮立即對上黃宜彰。
黃宜彰笑道︰「姑娘有沒有想過,可以與在下合伙制藥,姑娘只需出藥方,藥廠土地、房子、人、藥材……全都由我這里處理,濟世堂目前有二十幾家分店,販售的事也由濟世堂負責,至于分成,可以談。」
陸溱觀思忖,黃宜彰行事大方,確實是個很好的合作對象。
見她不語,黃宜彰又道︰「午時快到,陸姑娘願不願意賞個臉,到品香樓用個便飯,順便談談此事?」
「今天說好要陪水水吃飯。」她不能不守信用。
「馬車就在外頭,不如先回去接水水,再一起用飯?」
陸溱觀還沒回答,康掌櫃便急急插話,「是啊是啊,這事早點敲定,也好選址建廠,要不,買藥的人越來越多,陸姑娘肯定要分身乏術。」
她知道黃宜彰是個生意人,有商機的事不會輕易放過,而依目前狀況,她無法獨力吃下這門生意,也好、試試看吧,至少這段時間合作愉快。
于是她點點頭回道︰「走吧。」
說好元宵過後就回蜀仲,皇太後還是強留賀關在京城多住些日子,不過她無法勉強賀關留在京城等待成親。
賀關能順利離京,多賴皇上強力支持,而皇上之所以支持,是因為馬家把皇上給徹底惹惱了。
皇上想往外擴大京城月復地,仿效櫂都模式,建立新區域與商行,馬家沾不上這塊大餅,又怕新商行搶走利益,于是在朝堂上強力反對、半句不讓。
賀關冷笑,馬家果真不知死活。
皇上原本沒打算這麼快動手,可馬家人越來越有恃無恐,做事越發不著調……應是好日子過得太久,不知分寸在哪兒了。
總之,二月底賀關終于帶著已經封為世子的阿璃回到蜀州櫂都。
馬車在王府大門前剛停下,阿璃就急著讓季方帶自己去找水水,賀關不允,他不管不顧地鬧騰得厲害。
賀關平日里,還能與兒子斗上幾句,可一旦兒子發動強力攻勢,賀關哪還有勝算?只能發揮身體優勢,把兒子往腋下一夾,強行抱進府里。
賀關當然不能讓阿璃去見水水,這一見,陸溱觀是個聰明人,豈會聯想不到她至蜀州定居一事與他有關?屆時他怎麼解釋自己的身分?又該怎麼告訴她,他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蜀王?
他知道,對于陸叔叔、陸嬸嬸之死,她不提不說不代表釋懷,而是那個結始終橫在心中,無法解開。
季方說過,每次提到蜀王,她都刻意沉默或忽略。
所以她是怨恨他的吧?是啊,倘若立場對調,他也會恨上害自己家破人亡的那個人。
倘若她婚姻順利、生活愉快便罷,偏偏……該死的程禎,早知道他是這種人,當初就不該輕易退讓。
「放開我,我已經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阿璃大喊大叫,這種姿勢實在有損他的顏面,過去身子弱,他都不樂意被人抱來抱去,何況是現在。
賀關翻白眼,不過練幾個月拳頭,能走上幾個時辰,他就以為自己身強體壯、是半個英雄了?還差得遠,他家老子,五歲時就能揍得比自己大六歲的賀盛鼻青臉腫,躺在床上唉唉叫兩天。
他沒理會阿璃,自顧自快走。
「放我下來,你無法控制我,我要去找水水就一定會找到她!」
「季方不敢帶你去。」沒有他的命令,阿璃的奢望只能是奢望。
「他不帶,我也能自己去。」
輕哼一聲,賀關道︰「你知道櫂都有多大?再練練你的細腿細膀子吧。」
有這種爹,阿璃哪還需要其他敵人,他覺得他爹這話太傷人自尊,他的腿和膀子明明已經健壯很多。
賀關走得飛快,終于進到阿璃的院子,他把兒子往地上一放,怎料兒子才剛站穩,就轉身往外飛奔。
可惜才幾步,就被他家阿爹擋在前面,手臂一伸一屈,揪住他的衣領,把人又提回屋子里。
阿璃氣得雙頰泛紅,看見他的氣色,伺候他的丫鬟們可高興了。
以前小世子生氣,小臉慘白得嚇人,嚴重時還會變成紫色,讓她們這些伺候的都戰戰兢兢的,生怕一個沒弄好,就要被發賣。
如今……看著父子對峙,她們臉上竟掛起掩飾不住的笑意。
「你等著看,我一定會找到水水!」阿璃咬牙道。
賀關不理會他的宣誓,冷冷地下達命令,「來人,抓兩只雞過來。」
眾人覺得困惑,嘴上卻不敢質疑,應了一聲後,立刻有人到後院抓雞,不多久,肥嘟嘟的兩只雞連同籠子送到王爺跟前。
賀關把雞從籠子里放出來,板著臉孔對著兒子說︰「把雞給縛了,再出院子。」
哼哈,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就讓他看看,縛雞有沒有他想像中那麼容易。
王爺的話讓人瞠目結舌,誰都搞不懂王爺這是發哪門子瘋。
盈袖猶豫半晌,大起膽子勸道︰「爺,雞很髒,世子喜潔……」
賀關怒目一瞠,把她接下來的話給瞪回肚子里。「想活命,就別幫他。」
吭?活命?有這麼嚴重嗎?不過是綁兩只雞的小事……
丟下話,賀關走出去,阿璃恨恨瞪著老爹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真要杠上是嗎?好,他就要讓他爹看清楚他有沒有本事!
賀關還沒離開院子,就听見兒子的吼聲從身後傳來——
「來人,給爺拿繩子過來。」
賀關撇嘴,毛沒長齊就自稱爺?哼,他會讓兒子知道,什麼才叫作真正的爺兒們。
「來人!」
「是。」才從兩父子爭吵中回神的小廝急忙應聲。
「派人輪番把守,一根雞毛都不許飛出去。」
小廝苦了臉,這是什麼命令啊?要不干脆搶快一步把雞毛全給拔除,一來,毛飛不出去,二來,小世子綁起雞也輕省些。
只不過這麼做的話,是兩方不得罪,還是會死得更快?
一陣寒顫從背脊升上來,小廝連忙應聲,「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