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睡夢中轉醒時,天已大亮。
一時間,還不想起,仍眷戀著屬于他的溫度與味道,還想著那年那月,他那樣安然枕在她腿上的模樣。
蜷在床上,溫柔嘆了口氣。
自從扮起溫子意,她一年穿女裝的日子,也就那麼幾天,昨兒個也還真那麼剛好,一日就遇上他兩回。
早上瞅著他,見他在船上那麼直勾勾看著,她就知他會來。
下午再遇見,忍不住嘴快,她更確定他一定會來。
她真不知自己上輩子做錯了什麼,這一世才攤上他這樣的男人。
初相見至今,轉眼已五年了,那男人對她來說,依舊如謎一般,怎樣也瞧不清。
屋外遠方傳來人們活動的聲響,食物的味道隨風傳來。
未幾,小小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在門前停下,輕輕敲了敲門。
「進來。」
雲香推門而進,提著熱燙燙的水壺,低著頭確認門檻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跨過門檻。
溫柔坐起身來,下了床,接過她手上的水壺,將那熱水倒至梳妝台銅鏡前的盆里,開始梳洗。
以前,沒有丫鬟,她已習慣照顧自己,現在有錢請丫鬟了,可為了不讓人察覺她的情況,她也不教丫鬟進到她的小院,平日就翠姨、雲香能進。
在她梳洗時,雲香安靜的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為她帶來一張大餅和豆漿。
溫柔把大餅分成兩半,坐在桌邊,和她一人一半的吃了。
「宅子里,最近還好嗎?」
這陣子,她日日早出晚歸,忙得昏天暗地,還真沒空查看家里人。
「嗯,還好。」雲香點點頭,然後像是想起她之前的交代,才慢吞吞的又補充了幾句︰「邱叔說,少爺不想上學堂,想同溫老板一起學商,邱叔同少爺說,有機會再和溫老板提,要他先把書念好,少爺不是很開心。小姐們不斷和翠姨吵著想去看戲。翠姨今兒個會帶小姐們上街去看戲,可她同小姐們說,二娘也得一起。除此之外,一切都還好。」
「二娘肯嗎?」
「她不喜翠姨,可小姐們同她鬧了兩天,說若不出門,人們怎會記得溫家還有三個待嫁閨女?若她們三人嫁不出去,還不得在這兒一直看翠姨臉色。二娘听了,改了主意,今兒個一早就起,正在為小姐們梳妝呢。」
溫柔聞言,笑了笑。
那女人向來不喜翠姨,如今天天得看翠姨臉色,怕不憋壞了她。
「她們三個,後來還有來擾你嗎?」她那三個異母妹妹,從小嬌生慣養,剛搬來時,曾欺侮過雲香。
「沒了。」雲香搖了搖頭,道︰「你警告過她們之後,她們就再也沒擾我了,後來她們發現我眼不好,就算我有你撐腰,也不可能嫁進好人家,不會擋著她們,就沒再理我了。」
這話,教溫柔一楞,抬眼看向眼前那更像她親妹妹的雲香。
「你別听她們胡說,待我手邊的事告一個段落之後,我一定替你挑個好人家。」
聞言,雲香張了張嘴,最後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低下頭來繼續吃餅。
溫柔見了,瞅著她,說︰「雲香,你知道,你什麼都可以同我說的。」
雲香遲疑了半晌,方抬起那雙氤氳的眼,小聲道。
「我可以……不嫁嗎?」
溫柔一怔,看著眼前不知何時,已出落得萬分美麗的姑娘,心微疼。
她知雲香為何不想嫁,雲香眼不好,打小她不管去哪兒,都得仰人鼻息,受人欺凌,好不容易投靠到了溫家,可還是被扔到了她這里。
溫柔知道,雲香性子這般安靜,是因為既然看不見,那就安靜些,只要安靜點就沒人會注意到她,就可以少受點欺凌。
「可以,當然可以。」她握著手中大餅,瞅著那丫頭,柔聲道︰「你若不想嫁,那就不用嫁,這兒永遠都是你的家。」
雲香聞言,也抓緊了手中大餅,點了點頭,不再多言,只低頭吃餅。
溫柔低頭也吃起自己的餅,笑著冒出一句。
「要不,改天若有人再同溫老板逼婚,我就娶你好了。」
這話,教雲香一愣,難得的也揚起嘴角,點頭笑了出來。
「好啊,若是溫老板,我就嫁。」
溫柔听了,笑得更開心。兩姊妹就這樣在晨光中,一同笑著吃餅,喝著冒煙的熱豆漿,然後開始忙碌的一天。
填飽了肚皮,溫柔穿上男裝與男鞋,把長發束起,戴起小帽,從暗門走到了隔著高牆之後的另一座大院中的宅子里。
溫子意的大院,和溫柔的小院,就一牆之隔。
對旁人來說,溫柔是個安靜病弱的大小姐,平常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十天半月見不著一回,也很正常。
可溫子意是宅子的主人,天天都得出現。
為求方便,也不惹人懷疑,幾年前邱叔和陸義就偷偷弄了這道暗門,方便她以不同的身分進出。
她推開門,邁開大步,穿庭過院,一路同見著的僕人點頭招呼。
到了大門口,陸義早備車等在門外,看見她,朝她點了下頭,替她掀起車簾,馬車比驢車高多了,但她早已習慣,她身手俐落的爬上了車,才坐穩,陸義已將馬車駛上大街。
這幾年,她生意越做越大,早遠超過當年她爹所擁有的一切,驢車換成了馬車,小院增建成大宅。
絕佳的生意手腕,加上周慶這幕後黑手的推波助瀾,讓她甚至擁有自己的車隊與船隊。
大街上,人來人往,雖在城外,這兒的街道依然十分熱鬧,不會比城里差上哪去,這兩年還越來越熱鬧,她一路上看到不少人三三兩兩坐在攤子上吃著清粥小菜、包子豆漿。
看見溫家車馬,人們總會面露笑容。
當陸義將車停在工坊大門前時,更有人在看到她時,朝她揮手。
她點頭回以微笑,這才跨入門檻。
幾位工坊的管事紛紛在第一時間迎了上來,拿著簿子給她瞧。
大部分的事,她是放給下面的人做的,可有些重大決定,還是得由她定下方向。
「爺,清明已至,暖種在即,若要趕得谷雨時催青孵化,咱們得盡快將蠶種移至新建蠶房,但養蠶的徐師傅說,養蠶得溫濕適中,蠶房需東西開窗,方能調節通風,給予蠶種適當光線,可那新建的蠶房東窗開得不夠,得再開窗。」
「我看看。」她接過那負責興建作坊的管事遞來的蠶房設計,看了一下,道︰「蠶房的光線一定要明暗均勻,否則會造成發育不齊,溫濕若不適中,桑葉也易月兌水萎凋,徐師傅說的沒錯,這蠶房東窗確實不夠,你把他所需銀錢給他,讓他全權處理。」
「好,我這就去。」
「爺,染坊需要進更多的染料,但這染料的價格漲了一倍有余,遠遠超過咱們所預估的成本了,這價實在太不劃算,咱們是否干脆同川地進貨?」
「川地那兒的品質成嗎?」
「成,只是對方希望咱們打個五年的合同。」
「五年太長,問對方三年成不成,成的話就你做主吧。」
「知道了。」染坊的齊管事點點頭,轉身走了。
「爺,碼頭的工人希望能漲點工錢,可年前咱們才漲過錢了……」
「你知他們想漲工錢是為何嗎?」
「城東的何老板也要在城外蓋碼頭倉庫,听說開出的工錢足足比咱們的多了一倍。」
聞言,她只道︰「可否麻煩東叔把去年碼頭的帳本調來,這事我再琢磨琢磨。」
「我一早已備好了。」倉庫管事回頭朝身後低著頭的少年招招手,那少年立刻抱著成山的帳本奔了上來。
「送我書房去——」
她話聲未落,少年轉身就走,因他動作太匆匆,她忍不住多看一眼,忽地察覺那少年身形有些眼熟。
「等等!」
少年一僵,停下腳步,仍低垂著腦袋。
「你叫什麼名字?」這小子還真當她眼瞎了嗎?
少年抱著帳本,遲疑了一下,方深吸了口氣,把頭抬起來,用那烏黑的大眼看著她,卻仍緊抿著唇。
她挑眉看著他,他心虛的撇開了眼。
一旁倉庫管事見了,忙上前幫腔,道︰「爺,這小子是我上月新征來的人,也姓溫,叫溫二,他平時挺機靈的,大概是第一次見您,緊張。」
這小子還真敢。
見他滿臉冒大汗,她沒多為難他,只開口道。
「溫二,你懂得算帳?」
見她似要放他過,少年忙點頭回道。
「懂,我懂。」
溫柔看著他,想想這小子挑了倉庫,還是碼頭那兒的倉庫去,八成是想說待在那兒,不太可能會踫著她,誰知會被找來搬帳本。
雲香說他才同邱叔說,可東叔說他上月就來,瞧他曬得一臉黑,顯然已經偷偷跑去做了一段時間。
也虧得他這大少爺能耐得住被人這樣支來喚去的。
想來,他不是嘴上說說而已。
說真的,她也不是想攔著他,只是他娘羅嗦得緊,本巴望著這唯一的兒子能上京考個功名回來,他既然有那決心學商,還如她這般,偷著來也要做,那就看著辦吧。
看著那緊張得滿頭大汗的少年,她開口道。
「東叔經驗老道,很會帶人,能學多少,就得看你自己,你可得好好珍惜。」
「溫二知道!」少年大眼一亮,知她答應了,忙大聲應道︰「謝溫老板!」
「把帳本放書房里去吧。」她一擺手,讓他去。
溫二露出燦笑,立刻抱著帳本,咚咚咚的去了書房。
倉庫的管事帶著那少年走了,另一名管事又匆匆走上前來,然後又一名,再一名,直到她在椅子上坐下之後,來來往往的管事們依然川流不息。
早上多是紡織與貨運相關的管事,到了午後,管事們換了一批,專門經管米糧商行與南北雜貨,教她忙得昏頭轉向。
她認分的處理著手邊的事情,查看著帳本。
時間,匆匆而逝,一眨眼,又有人來喚她。
「爺,張同知派人送了信來。」
她聞聲,回神看見那躬身將一封信函往前遞的伙計,才發現天色早已暗了下來。
她伸手接過信函,拆開一看,只見里面寫了簡單幾個字,她秀眉微挑,開代,「張同知改了今晚飯局的地點,請陸義備車,我一會兒就來。」
「是。」伙計听了,立刻回身跑去通知陸義。
溫柔深吸口氣,再次翻查手中的帳目,確定了一件事之後,這才合上那帳本,起身出門。
陸義在門口等著她,在她上車時,問︰「爺要去哪?」
「迎春閣。」
她眼也不眨的看著陸義說,眼前的男人眉又擰,他頓了一頓,最終仍是忍不住的低聲開口。
「你真要這麼做?」
「我真要這麼做。」她直視著眼前這一直以來,待她如親妹子的男人,定定的回。
陸義緊蹙著眉,見她一臉堅定,知道多說無益,他點點頭,只是替她掀開車後的門簾,她上車時,他放下門簾,不著痕跡的借著門簾的遮擋,將一小紙卷塞到了她手里。
溫柔握著那紙卷,沒急著看,只倚著小窗看著外頭飛逝的景色。陸義習慣沿著河岸走,雖然得繞點路,但這兒街道較寬,較不易塞在路上,被耽擱了時間。
天黑之後,水上人家陸續點亮了燈火,河上水面亮得有如天上星子一般。
這是座繁華的城,即便已經天黑,依然有不少人在碼頭邊擺著小攤,賣著熱食。
看著那些三兩成群,圍坐在小攤旁吃飯的碼頭工人,她握著手中的小紙卷,心頭再次抽緊。
三年前,她問周慶到底要她做什麼時,他沒馬上回,只說等時候到了她就知道。
前兩個月,她還不知他想干啥,可半年後,她就發現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大老板。
起初,是因為她在碼頭廢墟旁,遇見一位流落街頭的溫家老僕,她不忍心就將其帶了回來,然後丘叔帶回來了第二個,陸義撿了第三個,就連翠姨也把一位舊識給領了回來,不是每個人都夠機靈在第一時間,能搶到值錢的東西抵工錢,這些僕佣,老來丟了工作,人家也不雇老佣,只能流落街頭。
有些人,當初是牙行牽線來的,身上還與溫家有契,大多的人老家都在鄉下,家里頭都有家眷,有兒有女要養,可老家窮山惡水,若真能養活,他們一開始也不會離鄉背井到城里來了。
除了僕人,還有工人,溫家垮了,也間接教大批人失去工作,若只垮了一個溫家,或許找工作還不難,但吳家與王家也垮了。
溫、吳、王三家都是大商,吳家雖在揚州,可在這城里,本也雇了大批在地人手,加上被牽連倒債,不得不關門歇業的小商家,一夜之間,這城里就多出了數千名待業工人。
除了少部分的管事與掌櫃,大多數的人,不是織工繡娘,就都是碼頭工、搬運工之類的苦力,太多的人力,太少的工作,讓奸商開了賊心,瞬間將工資直直往下落,畢竟你若不做這工,可還有千百個人等著做你的工作。
不少人因此流離失所,她見了不忍心,把城外先前一處因為地處偏遠賣不掉的倉庫,改成了工坊,收留了一部分的工人,可她沒有多的錢,只能承諾工錢得等攢了錢之後才會給,可至少留在這兒,能有飯吃。
一開始,來她這兒的人不多,可再怎麼不濟,這是個工作,至少能夠糊口,漸漸的人就多了起來。
她對外以男裝示人,宣稱她溫子意是溫家的遠房親戚。
人都知溫子意不忍溫家孤兒寡母流落街頭,才出面收留。
幸好她之前有妥善處理債款,才沒讓人來找她麻煩,也因為如此,溫家的老工、舊僕看溫子意收容了溫家母子和老僕,找不到工作之余,也就聚集了過來,她對那些僕佣做過的事,沒有計較,她看過帳本,知道她爹如何克扣這些僕佣與管事。
包重要的是,她很快就發現,那些管事們,才有真門路,他們一輩子在城里打滾,有奸巧的,也有實誠的,但無論哪樣的性格,都是有兩把刷子,才能待在這三家,做到管事這個位置。
他們知道怎麼做生意,如何去鑽營。
她將這些管事收為己用,那幾位管事,把之前擅長的買賣全帶了過來。
她本身懂布料生意,是因為邱叔教的,溫家本就是以紡織起家,王家是糧商,吳家除了貨運,還經營南北雜貨。
她有了人,有了門路,但她沒有足夠的本錢。
一朝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這些樣樣都要錢,要養這上百張嘴,而且每天睜眼開門,門外都還會多出幾個人,依照那些工人聚集過來的速度,可不是靠她手上那些許銀錢能支撐的。
所以,她去了元生當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