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三更,四下無光的山道上,一馬一人、疾行如風。
「不愉快!懊死的,我為什麼會有這種不愉快的心情?」沐紫鴛嘴上詛咒不停,手上的馬鞭更是飛舞迅速,催促著馬兒往前跑,片刻不敢稍歇。
作夢也想不到,她籌備多年的闖蕩江湖計劃只施行了五天、五天耶!便告夭折了。
這一切全是商子任那渾蛋的錯。
「明明就叫他要盡速下山的。」結果她在山腳下的棲鳳鎮里等了五天,天天對著那條該死的山道發呆,他,卻沒有出現。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一走了之,美麗的自由就在前方對她招手,她卻……惦著他、念著他,在沒確定他的安全前,她的腿硬是不肯邁離棲鳳鎮半步。
然後,匆匆五日過去,她幾乎可以確定那蠢蛋商子任準是不忍不告而別,遂等在山寨里,任由她老爹興師問罪。
「不知道他死了沒?」她咬牙,太清楚她爹沖動的性子,一惱火起來,管他天王老子,照砍不誤。
她坐立難安,腦海里全是他死無全尸的慘狀,然而雖想上山救他,偏偏又心有不甘。她干麼對一個白痴念念不忘?他甚至在她離去時,沒吐出一字半句的挽留語耶!
「渾帳、渾帳、渾帳……」她否認自己在記掛他。
可是她現在在干什麼?不要命地飛馳在回家的路上,好玩嗎?!
「才不,我是因為听到傳聞,許仲言越級上告知府大人,五道坡上的『大風寨』為惡甚劇,懇請派兵剿滅。我想救寨子,才回來的。」她告訴自己,今晚的一切行為與商子任概無關系。
「那些讀書人都是呆子,也不想想,『大風寨』立寨五道坡二十年,前無屏障、後無靠山,任何人只要有心想找,都可以上寨里一游;但多年來,寨里的兄弟始終與山下百姓相處愉快,沒人有興趣找對方麻煩,為什麼?」沐紫鴛破口大罵。
「那是因為寨里的兄弟全是守信知義的血性漢子,他們劫財卻不劫命,偶爾遇到天災人禍,還會運糧下山濟貧,附近一府三縣的百姓都知道,與其說『大風寨』是個強盜窩,不如說那里是處救濟所,專門收容一些因一時失誤犯下罪惡,遭律法黥面,無顏回家鄉生活的可憐人。」
「只有許仲言那笨蛋看不清,請不動知縣就告上知府,非尋『大風寨』晦氣不可,我真後悔上回只賞他一塊小石頭當見面禮,再讓我踫到他,非打得他變豬頭不可。」叨叨絮絮的,她不停念著許仲言的錯,寧可讓心底擠滿對許仲言的不滿,也不再被那股因商子任而起的焦躁感控制她的心。
「姓許的還以為自己很了不起呢!走著瞧,有朝一日……」咒罵頓在唇角,她的注意力被山道另一頭的「大風寨」給吸引過去。
「那是什麼東西?」寨子口的木柱上,一道黑影正隨著徐徐吹來的晚風搖晃個不停。
心跳頓停,她緊拉韁繩、停住馬匹,滑下馬背後,往寨子口方向一步步行去。半晌後,她來到寨子口,胸口繃得像要炸裂似的,這才發現自己一直屏著氣息。
「一定是有人在惡作劇。」她虛弱地說,竟沒勇氣抬頭一看究竟。
「該死的!我在干什麼?」她拼命地深呼吸,是好是壞,總得求得證實吧!
她奮起畢生的勇氣,緩緩抬眼。「不——」
那是商子任,虛軟的身子毫無生氣地掛在木柱上。
「商子任!」她提氣,飛身上樹。
適時,一道月光穿破烏雲,射在他身上,映照出他披頭散發、狼狽不堪的面容。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她整個人一陣暈眩。「為什麼?」眼眶好熱,心痛得像有人正一刀一刀地割著它,但她……流不出淚來。
「我就說你是個傻瓜吧!」她咬牙,割斷綁住他的繩子,抱著他飄身落地。「你為什麼不逃?我不是叫你快走嗎?白痴——」
她用力搖晃著他,他沒有反應,一副虛弱得快斷氣的樣子。
不敢再遲疑,她扶他坐起身,雙掌抵住他背心,一股充沛內力源源不絕地輸入他體內。
「人家不都說傻人有傻福,你這麼傻,一定不會有事的。」她抖著唇說,明擺著是在安慰他,其實更想說服的是自己惶惶不安的心。
打被吊上寨子口後,商子任的神智一直困鎖在層層濃霧中,見不著光明。
日升月落對他再無意義,他只是等著,心平氣和等待勾魂使者降臨,帶走他的生命。
如果閻羅王問我是怎麼死的,我該如何回答?一瞬間,他曾想過這問題。
但下一刻,他卻發現自己飛起來了。難不成我不是下地獄,而是榮登西方極樂?可渾沌的腦子怎麼轉,也想不出這一生中干過何等好事,促使他得以一登西天?
會不會待會兒他們就發覺請錯人,再一腳將我踢入地獄?果真如此,他希望他們能夠踢輕一點兒,因為他的身體好痛,痛死了。
才這麼想著,一絲激光沖進腦海。等一下!死人會感覺痛嗎?不可能吧!
緩緩蠕動一下。「唔!」陣陣揪疼撕裂四肢體膚,真的好痛耶,不是作夢。
「商子任!」一聲驚喊倏然響起,柔軟的音調好生熟悉。
「唔……呃……」他掙扎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強睜開眼皮,然後就瞧見了一張清秀可人的嬌顏大刺刺地擱在他面前。「沐姑娘!」
「你可醒了。」沐紫鴛松下一口氣,那鎖在眼底的淚這才獲得釋放,潸潸地滑下。「我以為……你嚇死我啦!」
「噢!別哭、別哭……」如同以往的每一次,她的淚是他最大的克星。
「我不是叫你走嗎?!你為什麼不走?」她一哭,就如洪水潰堤,再也停止不了。
「對不起。」唇角微勾,明明就虛弱得要死,他還是勉強自己笑著安慰她。「我已經沒事了,你不要擔心!」
那笑容溫和卻無力,像盞即將熄滅的殘燈,引得她心里愧疚更甚,可不服輸的性子卻將它轉換成惱羞成怒。「都什麼時候了?你還笑得出來?」
「咦?不行嗎?」他微怔,但唇角的彎弧卻沒有松懈半分。
「你——」她揚拳,才想揍他兩下出氣,卻被印在他瞳孔里的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天啊!她什麼時候本性盡露,變成河東獅一只了,她怎麼不知道?
「沐姑娘?」他抬起無力的手,在她面前揮了揮。「你怎麼了?」
她搖頭,好困難、好困難地扭曲著一張潑婦臉變嬌弱。「我沒事,商公子,你該吃藥了。」她說,掏出一顆丹藥送到他嘴邊。
他差點兒被她乍變的表情笑死,如果不是因為身上的傷口太痛的話,他一定會笑。
「謝謝。」他說,張口吞下藥丸。
「那顆藥可以幫你補回虧損的元氣,不過……」她察看他月兌皮的雙腕,傷口都化膿了。「你手腕上的傷比較麻煩,我怕它即使痊愈,也無法像往常一樣完整無缺。」
「沒關系,男人不在乎身上有一點兒疤。」他聳肩,當真一派毫不在乎的模樣兒。
她的良心這才好過一些。「對了,你還沒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走?」
「我走了,誰告訴沐寨主,你離去的消息?況且我答應過你,要幫你拖延時間,好讓你能夠走遠一些。」
「就這樣?」雖然早知他很白痴,但實際听到後,火還是不知不覺竄燃起來。
他頷首,好認真的模樣兒。
她拳頭握了起來。「那你又是為什麼被吊在上頭?」
「你離開後第二天,老寨主來找你,我告訴他你走了,他不信,就把我吊起來了。」
「也就是說你已經被吊了五天?」
「有這麼久啦?我不曉得耶!」他說得很輕松。
她只覺一股怒火直沖腦門。「你難道笨得連推拖都不會嗎?我爹只是脾氣不好,卻很容易相信別人,你只須編個理由哄哄他,不就沒事了?」
哦喔!嬌嬌女又變河束獅了。他暗笑,卻不想戳破她的偽裝。
「可我確實不知你的下落啊!又怎能對老寨主打誑?」
「你們讀書人腦子都這麼死板嗎?一點兒變通也不懂。」她吼得渾然忘我。
「老寨主很掛心你,我若任意說謊,哄他出去瞎找,我是可以保全自身,但他找不到你會更加傷心的。」他微笑,溫暖得像太陽一樣。
剎那間,理智重回她腦海,凝望著他溫和無害的笑顏,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了前所未有的頻律。
「對了,沐姑娘,你不是離開了,怎地又轉回來?」
「唔!」支吾片刻,她酡紅了嬌顏。「還不是你那個好朋友許仲言害的!」她死也不會招認,她是為了他才回來的。
「此話怎講?」
「我听人說,許仲言振動了知府大人派兵圍剿『大風寨』,我怕寨子里的人受傷,所以急忙趕了回來。」
「什麼?官兵要來圍剿『大風寨』?」他掙扎著坐起,卻拉扯到腕上的傷口、痛僵了一張笑臉。
「小心點兒。」她趕緊扶住他,心頭好生不舍。「你被吊上去這幾天,都沒吃東西吧?」否則怎會虛弱成這樣?!
「二當家曾趁夜半無人之際喂了我一些米粥。」那也是為什麼他被吊了五天還沒死的原因。
「喔!那你還餓不餓?要不要我上廚房弄點兒東西給你吃?」
他搖頭,吃飯的事可以暫緩,眼下最重要的是想辦法保贅大風寨」;這座寨子里的人並不壞,即便有罪,也罪不致死,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喪命。
沐紫鴛望他一眼。「你不想吃就算了。」反正她煮飯作菜的手藝也不好,他不吃或許才是明智的選擇。「那你現在怎麼樣?能不能站得起來?」
他搖頭。「短時間之內,我大概是無法自由行動了。沐姑娘,我需要你的幫忙。」
咦?難得他會主動開口要求援助喔!而且還是對她。她心中頓起一股莫名的愉悅。「什麼事?」
「我怕官兵圍剿的日期就在這一、兩天,我想在寨子周圍布下陣式,以防萬一。」
「那只是傳聞,又不一定會成真。」
「我了解仲言兄,他嫉惡如仇已到了幾近偏激的地步,只要他想滅『大風寨』,就算不擇手段,也會達成任務。你們並不想與官兵對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