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緩緩停在馮家糧行前,男子一下馬車,便有伙計上前招呼,領著人直朝後院而去。
後院亭子里早有一名男子候著,一听到腳步聲,抬眼喊道︰「馮玨。」
馮玨望去,讓身後的隨侍在亭外候著。「馮玉,把我找來有什麼要緊事?」
馮玨一入座,直教負責引路的伙計嘖嘖稱奇,這兩人要是分開來看,只覺得有五分神似,可如今坐在一塊兒,要說兩人是雙生子,誰都信的。
話說京城百年馮家約莫六十年前,因一對雙生子鬧了分宗,馮玨的老太爺襲了皇商之位,馮玉的老太爺則安分地當個糧商,直到半個月前,分宗的兩家又終于合為一家子。
「沒事就不能把你找來?」
「我瞧你似乎挺忙的。」馮玨看向一桌面的帳本。
入秋了,正是各種農作收成之際,馮玉這糧商肯定忙昏頭了。
「是挺忙的,可有事要跟你說,不得不騰出點時間。」馮玉骨節分明的長指輕敲著桌面,像是有些難以啟齒。
「說呀,我正等著。」馮玨很自動地倒了杯茶,呷了一口。
馮玉覷了他一眼,輕咳了聲,才道︰「你知道的,近來各種農作正當收成,尤其是萊菔,這時節收成的萊菔,以疏郢城睢縣的最為上品。」
馮玨握著茶杯的手輕顫了下,眸色偏冷地道︰「要跟我調貨?」
苞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是呀,我知道你在睢城也有栽種萊菔的莊子,算算時間也該收成了,不知道能不能跟你調個百石?」
萊菔這農作,說珍貴嘛,也不是很珍貴,但是上等的萊菔就不同了,不但味甜多汁,還能生吃,這些年因為皇上偏愛,御膳房弄了不少萊菔做成的膳食,民間爭相模仿,價格跟著扶搖直上。
而馮玨手上那莊子听說好像是他爹從哪里搶來的,不過年代有點久遠,他不清楚內幕,橫豎眼前最重要的是他要調萊菔。
「原本供貨給你的商家呢?」
馮玉無奈地嘆了口氣。「說來話長,你先告訴我能不能給我貨。」
「賣什麼關子?想調貨的是你可不是我,我不急。」
「你這小子,你跟我調貨時,我可是二話不說就答應,現在要你幫我,倒是拖拖拉拉了。」馮玉啐了聲。
他是糧商,馮玨是皇商,馮玨經手的農作種類不亞于他,可他經手的農作數絕對高過馮玨,所以以往兩家尚未回宗時,就有生意上的往來了。
然而那時因為兩家分宗,加上長輩不對盤,偏偏他們兩人是同年生,總被城里的人拿來比較,除了長輩施加壓力,彼此都是要強的,不想輸給對方,互相競爭,也互相討厭,但偏偏有種不可言喻的默契,彷佛真正的雙生子,這讓他們對對方都抱持著一種很矛盾的心態。
「話不能這麼說,我跟你調貨時,你可沒少賺一筆,當然會馬上答應。」馮玨面無表情地道。
馮玉咂著嘴。「馮二爺,我現在也不會讓你少賺一筆。」
「馮當家,我不差這一筆,我現在比較想知道的是你在隱瞞什麼。」
瞪著馮玨依舊平靜無波的表情,馮玉就有股沖動想狠狠掐他的臉,可偏偏犯了錯的人是他……不,也不能算是錯,畢竟那時兩人也沒什麼好交情,他只是忘了一封別人交托的信而已,沒那麼嚴重。
「簡單來說,原本供應我貨源的疏郢城文家,主事的大當家日前去世了,也不知道怎地,竟說今年的萊菔收成不佳,沒有貨。」
馮玨依舊面無表情。「然後?」
馮玉不知道在心里第幾次咒罵他,最終只能無奈地道︰「文家那條線,約莫是四年前牽上的,當時的文大當家一見到我就神色愀變,可後來態度又莫名變得溫和,橫豎線是牽上了,與他之間也有幾分交情,但這也不是最要緊的……」瞧馮玨逐漸露出不耐煩的樣子,馮玉只能認命了,將事情簡略交代,最後從帳本底下抽出了一封信。「因為之前萊菔調不到貨,子悅幫我找其他商家資料時,意外找出了這封信,我才想起今年六月我去文家時,文當家要我將這封信交給你。」
子悅是他的福星娘子,是攝政王的義妹,皇上特封的常寧縣主。就不知道娘子替他找到這封信,究竟是福還是禍。
馮玨看了眼,沒打算接過信。「我不識得他。」
「我想也是,可他說他跟你有一面之緣。」
「是嗎?」往來的商家哪怕只是應酬見過一面的,他大抵都會記得名號,但這人他確實沒有印象。
瞧他似乎根本不打算看信,馮玉只好再補上一句,「子悅說了,看了信,對你肯定有幫助的。」
他那福星娘子是擁有異能的,這點馮玨也是見識過的,可是依照娘子的說法,她不是隨時都能瞧見人的禍福或過去未來的,只是踫巧模到了信,瞧見了些許畫面,才叮嚀他要記得同馮玨提起。
他不知道那對馮玨能有什麼幫助,但要是這麼做,可以讓他忘了他把信壓了幾個月才交到他手上,也算是好事一樁。
「子悅說的?」馮玨這才伸手拿了信。
「我還騙你不成?」
馮玨隨即撕開了信,快速看過,濃眉攢得死緊。
「如何?」
馮玨垂睫不語,好半晌才開口,「你方才說將這封信交給你的文大當家已經死了?」
「嗯。」
馮玨把信往桌面一丟,雙手環胸地瞪著他。「人都死了,現在給我信做什麼?」要是人還活著,他還能找人問上一問,可人都死了,他找誰解謎去?
馮玉偷覷著攤開的信,只見上頭寫著——在我死後,靜予交給你了。
「誰是靜予?」馮玉好奇的問道。
「我怎麼知道。」
「你不知道?那文大當家怎麼還寫得這般理直氣壯?」馮玉不禁發噱。
「我……」馮玨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話語一頓。
「怎麼,你是不是……想起什麼了?」馮玉問得小心翼翼,就盼他就此忘了這筆帳,要是能再將萊菔價格壓低一成給他更好。
馮玨張了張口,神情有幾分不確定,像是思索著什麼,隨即又氣惱地瞪向他。「你為何現在才將信交給我?!」
馮玉無奈地閉了閉眼。「不就是忘了嗎,何況咱們又不是什麼好交情,怎麼要我特地交給……等等,照這樣看來,文大當家是識得你的,要不又怎會知道咱們兩家的事,還特地托我捎信?」
「他識得我又如何?如今他人都死了,我怎麼知道他是不是當年那個男人?」正因為如此,他才覺得氣惱。
說來說去都是他的錯了?不過……「什麼叫作他是不是當年那個男人?」這句話挺耐人尋味的。
馮玨壓根沒打算解釋,思索著他到底該不該走一趟疏郢城。
靜予……當年那個男人似乎就是這麼喚著來福的。
本是要離開的,他又想到了什麼,問︰「馮玉,文大當家是個什麼樣的人?」
「他那人文質彬彬,是個謙遜君子,只可惜身子骨不佳。」馮玉呷了口茶,續道︰「不過當初他見到我的第一眼像是頗為震驚,本像是不肯搭理我的,後來听我報上名號,細細打量我之後,和我談了快一個時辰,才終于答允跟我打契……如今回想起來,我總覺得他起初彷佛極度厭惡我,可後來卻與我相談許久,分明是一開始將我錯認成你了,可要是真厭惡你,又為何要我捎信給你,還把靜予托付給你,這可真是奇怪。」
馮玨仔細听著,幾乎認定就是那個男人了,當年對方要是報上了名號,他肯定能找著他,可偏偏就是陰錯陽差。
「那麼……他娶妻了嗎?」既然他信上提及將靜予交給他,那麼她必定是在他身邊,而他倆真成親了?
馮玉微揚起眉,一臉好笑地道︰「你不識得人家,倒是關心起人家的家務事了?」
「說。」
「娶了,他多年前就娶妻了,有妻有兒,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問就問,裝什麼凶狠,以為他是教人給嚇大的嗎?
「你可見過他的妻兒?」
馮玉忍不住翻了個白眼。「馮玨,你腦袋還成吧?和你接洽的商家與你應酬時,會讓女眷特地跟你見面嗎?」
「那你可知他妻子的閨……」問到一半,馮玨干脆地閉上了嘴。
人都沒見過,文大當家又豈會特地在旁人面前提起妻子的閨名。
文大當家的妻子,會是信中的靜予,他的來福嗎?當初文大當家說過靜予是他的未婚妻……如果她真的已經出閣,面對她,他還有什麼好說的?又何必再和她見面?
「我不知道文大夫人的閨名,但我知道文大夫人在文大當家去世後就被趕出文家了。」馮玉沒好氣地道。
馮玨猛地抬眼。「為何?」
馮玉忍不住笑了。「還能為哪樁?文家就兩兄弟,大房的當家死了,家產自然是落到二房的手中,趕個寡婦出門,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他不是有兒子了嗎?」
「不正因為有兒子才要趕嗎?」馮玉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擺明了二房要獨佔家產,當然不會讓大房的幼苗有掌權的機會。」
這種事在大戶人家里可是時興得很,他會不知道?
瞧馮玨還愣著,馮玉好心地將所知道出,「文家二爺我見過幾次,怎麼看都覺得非善類,他只是把人趕出府,算是尚有一絲良知了。」有些大戶人家的做法更為卑劣,只不過大伙兒都習慣將最丑陋的一面藏在暗處罷了。
「難道文家沒有其他族人長輩能出面主持公道?」
「這我就不清楚了,你得去問文家人,問我有什麼用?」他沒興趣理睬旁人的家務事,倒是對馮玨的態度感到新奇,這家伙向來寡言,可今日卻難得話多得教他不起疑都不成。
馮玨思忖了下,隨即起身。
馮玉趕忙拉住他。「等等,你還沒告訴我你要不要幫我調一批萊菔。」
他知道的全都說了,說得都口渴了,要是這當頭馮玨翻臉不認人,他真的會跟馮玨拼了。
「等我回來再說。」
「你要去哪兒?」
「疏郢城。」
他必須親自走一趟疏郢城,確定文大當家的妻子到底是不是他的來福,如果是,他想問她為何離開他,想知道她到底過得好不好,想……他有好多好多話想對她說。
「等等,去一趟疏郢城來回至少要半個月的時間,你……」
「對了,幾家商行就煩請大哥代勞了,馮璿那家伙要是敢對你無禮,盡避教訓無妨。」他近來讓三弟進商行學管事,讓馮玉代為管教倒是個好法子。
「我去你個大哥,對你有好處時就叫大哥!你的弟弟自個兒教,還有,先把萊菔調給我!」怎麼有臉不給他貨,還敢要他代管商事!
腳步聲又快又急,文又閑一進大廳,臉上隨即揚起誠惶誠恐的笑意,對著來人的背影迎了上去。「貴客光臨寒舍,小的有失遠迎,還請恕罪。」待人一轉過頭,他不由得愣了下。「馮爺?」接著他回頭詢問府里的管事,「不是說是京內皇商嗎?」
避事回道︰「這位貴人說是皇商。」
文又閑回過頭,還來不及開口,馮玨便淡聲道︰「在下馮玨。」
「啊……听聞皇商馮玨和糧商馮玉宛如雙生子,如今一見,果真是如此。」文又閑趕忙朝他作揖。「將馮爺錯認,還請見諒。」
外頭傳聞竟都是真的,要不是親眼所見,他真不信天底下有這般相似的人。
「不礙事,听馮玉提起,他與你有幾面之緣,你會錯認並不意外。」馮玨神色淡漠地打量著他。
文又閑聞言,內心大喜。「感謝馮爺大人不計小人過,只是不知道今兒個前來是……」文家萊菔的品質聞名遐邇,只和馮家糧行打契實是糟蹋,要是能牽上皇商的話,那就不可同日而語了。
「前些日子,文大當家托馮玉找我尋樣物件,如今好不容易找著了,卻听說他已離世。」這番說詞馮玨信手拈來,教人看不出破綻。
「是啊,家兄從小身子骨就比常人差,都怪我不好,無法替家兄分憂解勞,才會教他如此早逝。」文又閑深嘆了口氣後,像是強打起精神,笑問︰「不知道家兄托了馮爺尋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