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姊姊,我們在這里,你快過來!」五月五,慶端午。
河面寬敞的女兒河上,停泊了教十艘小船,幾艘畫龍點楮的龍舟一字排開,等著擂鼓振聲。
每年五月是龍舟競賽的慶典,從初二開始便有零星的比賽,選出各鄉鎮各村的代表,待到端午佳節再一決高下。
到了初五,在擲粽入河祭拜屈公後,焚香敬天三擊鼓,正式比賽便開始進行。
不想引人注目的周靜秋故意拖到開場後才現身,因為她實在不喜歡太熱鬧的場合,嫌吵。
其實她沒打算參加龍舟賽會,她既不吶喊,也不搖旗,一群男人賣力劃著龍舟奪鏢和她有什麼關系?
偏偏家里兩個小家伙軟磨硬纏的,讓她煩不勝煩,只得點頭,一早讓夕奴做了松軟的糕餅,好讓兩只容易餓的小表隨時取用,發育中的孩子特別能吃,也吃得多。
只是她沒想到弟弟的眼楮這麼利,她才剛到就被發現了,原本想悄悄靠近的計劃泡湯,周曉冬揚聲一喊,不少人的目光順著他看的方向拎向她身上,讓她有種被毛毛蟲爬滿一身的感覺。
好想掐死他呀!這個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小內奸。
「小聲點,你是唯恐人家不知道我是你姊姊嗎?」太丟臉了,兩頰熱燙熱燙的,快起火了。
小孩子都愛熱鬧,周曉冬也不例外,他雙眼晶亮,十分興奮的揮著手,和小耙兩人一蹦一跳的。
「姊姊,劃龍舟,你看,好多人。」沖出棚子的周曉冬拉起姊姊的手,往最大的涼棚走去。
劃龍舟雖是老少咸宜的比賽,可是還是有貧富之分。
每年到了四月中旬,縣衙便要淮備棚子的分配,他們不負責搭建,由各家各戶來登記,依銀子的多真來決定觀看的位置,繳得多的人就畫地寬一些,能容納一府家眷,沒錢的人就草席一卷,往犄角旭旯待著去,少往前擠。
萊陽縣衙庫房無銀又如何,還是能辦好今年的龍舟大寒,還辦得有聲有色,不下往年的熱鬧。
想想看光收那些棚子的錢有多少,女兒河兩岸大大小小的涼棚搭了四、五百座,新任的縣太爺鼓勵大家用銀子買歡樂,出資贊助此次的盛會,誰捐得多就往前排坐,看得更仔細,銀子掏得少的就往後站,能看得見就不錯了。
因此今年的賽龍舟不但贏家的前三名得了銀子,還有商家白米捐獻,庫房也進帳了,足足兩千多兩,暫緩銀庫的窘迫,衙門內的眾人也有月俸可領,不用勒緊腰帶過活。
窮的是縣衙,富的是百姓,要不是前知縣太貪心,把庫銀花光了,解冰雲何必絞盡腦汁打縣里富戶的主意,不過這也讓他了解了一件事,要繳稅,人人喊窮,找出無數的借口拖延,可為了爭面子,拋金子丟銀子也在所不惜。
縣官不如現管,天高皇帝遠,繳稅繳到國庫里沒人知道你是誰,可是直接送到地方官手里,那可是功勞一件,日後在縣里橫著走,無權無勢的老百姓見了人還得喊聲爺。
「你站好,不要亂跑,小心跌到水里,還有你也一樣,別一直傻笑,女兒河里多少冤魂,一年要死上幾十個。」周靜秋先拉住弟弟,將他歪掉的束發扶正,再指著膽大的小耙,不許他到河邊玩水。
女兒河全長五百六十多里,從上頂鎮的山頭流經萊陽縣,又往下游縣城流去,貫穿三座府城,河水並不湍急,可以說是平靜,但是越平靜反倒越凶險,底下暗潮洶涌,還有漩渦,不少人下河戲水,最後一命嗚呼。
萊陽縣的治安還算不錯,很少鬧出人命官司,因此周靜秋最常接的尸檢便是溺水而亡,一個月好幾起。
「姊姊,我不是孩子了,你別老是喋喋不休的叨念著。」等他考上童生就是大人了,以後這個家由他支撐。
十歲的周曉冬認為自己是家里的頂梁柱,應該由他來照顧爹和姊姊,而不是總讓他們保護著他。
「師父,我不是在笑,我是高興,劃龍舟很好玩,過兩年我也要組隊參賽。」小耙有自信一定會奪冠。
龍舟賽事分為老、中、青、少四組,最年長的以五十歲為限,參加老人組,而年滿十二才能加入少年組。
每年約有一百多隊進行淘汰寒,到了五月初五這一日剩下不到一半,敬老尊賢由老人組先比,而後是少年組,青壯年組最後,由已時開始出舟,申時三刻結束。
「兩位有志少年,回你們的座位上坐好,要麼乖乖地看龍舟,否則給我回家。」太久不抽都皮癢了。
周靜秋臉一板,眼一橫,口氣軟中帶硬,不容糊弄,蔫了的周曉冬和小耙低垂著頭,一副家有凶獸的可憐相。
只是一到掛了茱萸的涼棚時,蔫了的人反而變成周靜秋,偌大的棚子里坐了滿滿的人,其中坐在正位的,赫然是一縣的地方官——解冰雲。
他神色凜然的挑眉一視,教她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分外為難,最後她還是決定走為上策。
「你要去哪里?」輕輕一喚,轉身欲離去的人兒腳步一僵。
「大人,我走錯棚子了。」想也知道以她家那點銀子能搶到多好的觀看席位,有老鼠粑粑大的地方踮著腳尖看是天大的福氣了。
都怪周曉冬帶錯了路,把官家大棚當成自家小棚,害她沒瞧仔細跟著亂闖,鬧了個大笑話。
「沒走錯,這里是專為縣衙中人設的涼棚,舉凡為衙門辦差的人都能入內。」解冰雲目光含笑。
「可是我不是登記在冊的公門人……」她的女仵作身分未被承認,只是掛個名,非正式編制內。
「我沒告訴你嗎?你已是本縣衙的人,以後是領有正職的公差,歸本官管轄。」這麼好的人才,他豈會平白放過。
當他說出「歸本官管轄」這幾個字時,周靜秋心中泛起異樣的感受,彷佛他那句話多了別樣意味,讓她的心抽呀抽地直跳,有些不明不白的意態。
「我是公門中人了?」為何她毫無喜悅感,只有錯愕?
其實是否真的入了公門,她不覺得有什麼差別,因為她打小就跟著父親進出衙門,縣衙大門跟她家沒兩樣,不管她什麼時候去,都不會有人攔阻,管叫叔叔伯伯的衙役笑著讓她入內。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縣衙里的一草一木她比歷任知縣還熟悉,哪里缺了角,哪里有狗洞都一清二楚。
就連彎彎曲曲的地道也不知走過幾回了,出口有三,一在城里的鬼屋東角,從井口爬出;一是到了懸山寺的寺廟下方,有個隱洞,要攀岩下山;一是城外的女兒河,一條滑水道直接撲通入河。
她不知道是誰建造的,在她五歲那年去參加前前前任陳知縣女兒七歲生辰時發現的,她和陳知縣九歲的兒子下去探了探,但他怕黑跑走了,剩她一人獨自探險。
「歡喜到傻了?」這丫頭真淡定。
一回過神來,周靜秋倏地面上一熱,急著想抽回自己的手,解冰雲什麼時候握住她的手的?太奸詐了。
但她連抽了兩次都未成,只好認命地被他牽著走。
「大人,你的手放錯地方了。」她小聲的抗議,不想讓人瞧見她和他走得太近,就怕流言四起。
「沒錯,我是擔心你不曉得自個兒該坐哪兒,故而于尊降貴的帶路。」瞧你面子多大,還有本官親自請人。
听到他刻意加重「于尊降貴」這四個字的語氣,周靜秋的眼角抽了一下,再瞧瞧涼棚里所有的位置都坐滿了,只剩下他身邊應該留給「夫人」的空位,她撇嘴歪了歪,臉上掛了三滴汗。
他絕對是故意的,好告誡她「這里他最大,除了听話,她無處可躲」,他是存心把她推上風頭浪尖上,讓她與平靜的日子徹底分離。
這人好不陰險呀,心狠手辣。
「坐下。」
「我不……」這里哪是她能坐的,沒瞧見四面八方的眼刀朝她直射,她渾身都是看不見的窟窿。
「坐下,你擋到後面的人了。」雖然她的個頭不高,但是往前頭一站還是會影響到別人。
算他狠……周靜秋不情不願地坐了下來,可胸中怒火翻騰,她多辛苦的把自己隱藏起來,他卻非要把她推到人前,以為她沒脾氣嗎?
進不進公門對她並無差別,她只是單純的喜歡「安靜」的尸體,從他們身上體會生命無常,進而淨化身心,達到無欲無求的境界。
她不求成仙得道,或為永生而廢寢忘食,她有了重活一次的機會,更珍惜活著的喜悅,盡量讓每一天都過得充實,平平淡淡的寧靜,確確實實的珍藏,不將美好時光虛度在爭強好勝上,為虛無之物而生妄念。
不論在哪一世,她都是沒什麼大志向的人,錢夠用就好,有床可躺便是幸福,一份養活自己的工作,不欠人,沒負情,養條狗,她追求的是簡簡單單的生活。
「你就帶這麼點東西來?還不夠塞牙縫。」嗯,稍微甜了些,但松軟、好入口,有股芋香。
手上一輕,周靜秋愕然轉頭,她帶來的三層提籃內的芋泥松糕,一眨眼間就少掉一層,而不請自取的家伙正打開第二層,直接對著紅豆餡的蒸糕下手,還一口一個,一副吃得理所當然的樣子。
「大人,不告而取謂之賊。」這是盜匪行徑。
「我問了。」他照吃不誤。
「你問了?」她為什麼沒听到?
「我說︰『食物嗎?』你說︰『嗯。
』所以我就吃了。」解冰雲說得理直氣社,溫雅如玉的臉上閃現清輝。
他做什麼事都理所當然,自在流暢得彷佛天生如此,他有他的清風明月,流泉澗潤,天地難藏的氣韻。
看他解決了第二層,又打算掀開第三層的水晶涼糕,周靜秋連忙將提籃搶過來護住。
「夠了,這是給曉冬和小耙的,你一個大男人好意思搶孩子的嘴邊甜食。」解冰雲黑眸微眯,帶荖幾分凶性。「小耙是豬,喂不飽,還不如拜我這張廟口,省得你發愁不夠分。」
「也不想想是誰造成的,我算好了一百個,一人五十個,邊吃邊看龍舟,等吃完了,賽事也差不多了,正好回家吃飯。」她都算得剛剛好,如果沒有人從中截胡的話……他輕哼一聲,「本官不用討好了?你這仵作也太沒眼色了。」他才是她該奉承的對象,那兩個小表隨便找個地方放養,給把粗糠就能養得活。
周靜秋冷冷地回道︰「仵作只管尸體,如果大人慘遭橫禍了,我一定會細心的檢視你周身,將你的髒器一一掏出,用白玉盤子盛裝,你若魂魄未離,還能看見自己的死狀,我會用桑皮線縫合你的傷口,以桃花辦擠出的汁液為你上色,讓你雖死猶生。」
「你盼著我死?」解冰雲冷冷地質問。
「我盼著你不死,你死了我向誰請敕?」這人是怎麼回事,胡攪蠻纏,白的硬要說成黑的。
「安國公府。」她不會拿不到銀子。
「什麼安國公府?」他在打什麼啞謎?
「我是安國公府排行第五的五爺,安國公是我親爹,听清楚了沒?」賴不了她。
周靜秋訝然的睜大眼。「你……你是出身三大國公的爺兒,怎麼會只是一名小小的知縣?」只要他想要,三品、四品的京官還不是唾手可得,沒必要屈就比家將還小的官位,安國公府的長史都有六品吧?他到底為什麼這麼想不開?
「誰想不開,我只是京里待膩了,想到外頭走一走。」煩人的事不勝枚舉,索性一次丟開。
「任性。」唉,她怎麼把心里的話說出口了呢。
解冰雲側過身,翻動的唇片幾乎貼近她粉腮。「是歷練,刀鋒不磨難出鞘,梅未經雪香難存。」
「大道理誰都會說,這和你強取豪奪沒關系,我不是你家的廚娘。」他擅自取食就是不對。
「強取豪奪?」他聲音壓低,低到有如刀刃刮過石縫,教人不寒而栗。「秋兒,你膽子不小。」
「不要叫我秋兒,請叫我秋姑娘或秋仵作。」她和他還沒親近到可以喊上閨名,這樣容易引人誤解。
「秋兒,就吃你幾塊糕點而已,還不到強取豪奪的地步,你的反應未免太激動了。」解冰雲覺得她對他特別苛刻。
「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身為地方官更要以身作則,在你看來是芝麻綠豆大的小事,但在快餓死的流民眼中,那可能是他唯一生存的機會。」嚇!他幾時靠得這麼近,近到她能細數他長而卷的睫毛,意識到這一點,她修地感覺到熱氣往雙頰撲,熱得她都要冒汗了,她連忙不動聲色的往後挪了挪,避開吹向面上的男子氣息。
但是她這動作是多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