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過得飛快,隔年五月,某一天,忠毅伯府大開中門。
愛里的主子們,上至忠毅伯,下至新進門的孫媳婦薛丹桂,除了臥床養病的柳世子,全都盛裝恭候宜陽大長公主駕臨。
「參見大長公主,大長公主萬福金安。」
因事先投了拜帖,才如此大陣仗。
武信侯上前一步拉住忠毅伯的手,哈哈笑道︰「親家,今日前來叨擾,可有好酒好菜?我們喝一杯。」
忠毅伯也是個爽快人,大笑道︰「行,今日侯爺不喝醉,老夫可不放你走。」
「那要看親家的本事了,老夫帶了好幾個幫手。」武信侯往後一揮手,金書凡、金永德、金永禎——上前向忠毅伯行禮。
「炫耀你兒孫爭氣啊,老夫的兒孫也不少。」忠毅伯說完,換柳三爺領著孫輩給武信侯問安。
武信侯一副十分欣賞的樣子,連連點頭。
柳震笑道︰「祖父,今日咱們家真是蓬蓽生輝,不大醉一場怎麼行?」
「說得好!侯爺請,諸位請!」
忠毅伯和柳震領著男賓去待客的正廳。
此同時,女眷這邊由樂平縣主領著向大長公主問安。
長公主認識樂平縣主的娘親,與她好一番親熱,而陳氏和張立雪則自然而然地對鳳娘噓寒問暖。
見後頭的一車補藥禮品抬進來,柳三太太眼楮一亮,樂平縣主及時發話,「直接送至春渚院,讓大女乃女乃好好補一補。」
長公主滿意至極,點頭道︰「樂平溫婉賢良、慈和大度,你的福氣在後頭。」
「謝公主吉言。」樂平縣主言笑晏晏,彼此親如家人。
無形之中,三房女眷成了局外人。
「祖母,您與祖父、伯父、伯母特地前來,孫女惶恐。」鳳娘上前挽住大長公主的胳臂,笑容甜美而誠摯,「不過,我真的好開心哦!」
長公主呵呵笑道;「看你過得順遂如意,祖母心里比吃了蜜還甜。不管你缺什麼,想吃什麼,遣人回府說一聲,祖母讓你二嫂送來。」
張立雪馬上應下,十分乖覺。自己的親小泵有喜,即使長輩沒交代,她也會常來探望鳳娘。金梅娘那邊是兩個月去看一次,鳳娘這邊一個月要看兩次,不趁機提升金永禎對自己的好感,那才是傻瓜呢!
瞧見大長公主親自出馬了嗎,她老人家可沒去看過另外兩位孫女,且理由還十分嚴正,鳳娘沒娘親也沒有婆婆,她老人家不關心,誰關心呢?
陳氏無語,好像她不關心出嫁的佷女似的,金梅娘終于傳出有喜,她也特地去了一趟楊家啊!
但誰敢反駁大長公主?鳳娘的確沒有婆婆照顧,大長公主偏心得理直氣壯,連侯爺都認同,陪著一道來。而侯爺都出動了,兒小子、孫子敢不追隨?
于是,一家人熱熱鬧鬧地來了。
女眷們移步春渚院,沒人留意柳三太太婆媳與女兒沒跟來,就算注意到了也不在意,只當她另有事情要忙,待會兒坐席時又會見面。
柳三太太半點也不想去討好另外兩房,聲音比冬日的寒風還冷,「擺什麼架子,不過是懷了孩子而已,難道要我們把她當菩薩供起來?她也配!」
柳汐的俏臉也垮下,「受大長公主寵愛又怎樣?還不是嫁給庶孫,自降身分。」
劉氏立在婆婆身後,木訥不語。
薛丹桂退後半步,不想觸霉頭,可她望向春渚院的目光滿是艷羨。
她是今年開春二月初嫁進來的,皇商不缺錢,父親生前早替她備妥嫁妝,十里紅妝的嫁進忠毅伯府,羨煞閨中姊妹,好似家雞褪毛變孔雀了。
這門親事薛家很滿意,越有錢的富商越怕沒有靠山護著,「破家的縣令,滅門的府尹」
不是說著玩的,所以他們常常會鼓勵後輩進學,資助有文才的書生科舉,甚至兒女聯姻都好,沒有一個商人不想富而求貴。
薛濤給妹妹找了一門好親事,忠毅伯軍功赫赫,深得帝心,柳況是嫡房嫡孫,薛家喜出望外,其實就算是庶出的孫子,他們也樂意把女兒嫁進來。
薛丹桂以為自己嫁進了福窩,掉入蜜糖罐,誰知等真正進門成了柳三太太的媳婦,什麼下馬威都來,擺明了瞧不起她商家女的出身,更嫌棄薛濤當初算計柳況,逼得柳家不得不應下這門親事。
總而言之,柳家的門不是那麼容易進的,規矩多如牛毛,媳婦從早到晚在婆婆跟前伺候是基本的孝道,柳三太太還要薛丹桂沒事別去打擾柳況讀書,誤了她寶貝兒子的前程,便一紙休書送回娘家去。
柳三太太從柳三爺那兒受了氣,就變本加厲地拿媳婦出氣,各種刁難、各種不滿意,使勁地折騰,兩個媳婦有苦無處訴,一旦說出手便是不孝。
薛丹桂原本還指望丈夫安慰她,為她在婆婆面前說好話,柳況卻甩袖道︰「能服侍我娘是你的福氣,商家女就是不懂規矩!」
柳家三房通同一氣,他們除了滿意薛丹桂嫁妝很多之外,其他什麼都不滿意,覺得她容貌清秀而已,用那些陪嫁買薛家商隊平安,是薛家佔了大便宜。
薛丹桂咬牙忍住,相信日子過久了便好,劉氏是官家女,不也一樣立規矩?
她頭一回認真看待鳳娘這位大堂嫂時,是武信侯府三月辦春宴,也是大長公主的壽辰,送來請柬,還特地給大房和三房送了一張。
薛丹桂很激動,大長公主啊!那可是皇帝的姑母,是天上的雲,沒想到有生之年能見到一位真的公主,還能去大長公主家大開眼界。
啪的一聲,柳三太太把請柬拍在桌上,「不去!讓我去給柳震和鳳娘長臉,想也別想!一個庶孫的媳婦,這麼張揚做什麼?她娘家再得力,柳震也沒福氣繼承爵位!」都小是父親不好,背景這麼好的孫媳婦若是柳況的,三房如虎添翼。
薛丹桂很想出門透透氣,沒想到婆婆這麼討厭二房,好奇之余,她找機會悄悄問劉氏,才明白這位大堂嫂是大長公主最疼愛的孫女,照理說大堂兄是完全沒機會高攀的,可祖父是個偏心的,親自去找武信侯磨,又拜托靜王出面,大堂嫂這才嫁給了大堂哥。
忠毅伯愛屋及烏,對待二房完全是和顏悅色,每次柳三爺和柳三針對柳震或鳳娘,到了忠毅伯面前,被噴口水的永遠是柳三爺夫婦。
薛丹桂沒有為自家公婆抱不平,就她婆婆這德性,得罪人是意料中事。
因為柳三太太不喜,劉氏和薛丹桂都不敢與鳳娘交好,不清楚鳳娘在春渚院的生活,不過光是不用給婆婆立規矩,就夠她們羨慕了。
餅了端午節,鳳娘傳出有三個多月的身孕,柳震喜上眉梢,立刻給武信侯報信,原以為會是張立雪過來探視,誰知收到正式投帖,大長公主要親自來。
元徽帝的親姑母宜陽大長公主駕臨,連忠毅伯都不敢等閑對待。
此時此刻,薛丹桂真羨慕鳳娘,要錢有錢,要出身有出身,要美貌有美貌,最要緊的是要寵愛有寵愛,還特別有長輩緣。
沒錯,柳震的出身不好,但是對妻子好啊!對女人而言,這一點就夠了。
快要臨盆的金梅娘到了下午便得到鳳娘有孕的消息。
包嬤嬤隨時不忘表白忠心,替主子抱不平,「老奴不敢編排大長公主,但是身為長輩,不是該一碗水端平嗎?少夫人快生產了,處境又艱難,若是太長公主肯來一趟,看那些人敢不杷少夫人供起來?」
金梅娘知道自家祖母偏心,但萬萬想不到竟偏心成這樣。姊有喜時袓母沒去,但至少大姊的親爹、親娘去了;她好不容易懷了身孕,但兩位姨娘接連誕下麟兒,她心頭像是壓了兩塊重石,祖母怎麼不憐憐憫她處境艱難?大伯母倒是來看望過一次,但她又不是大伯母的女兒,婆婆也只是客氣了幾天,之後又故態復萌。
若只是這樣也還好,金梅娘認了,可是今日卻來這一出,幾乎是闔府出動伴隨大長公主的車駕前去忠毅伯府,就為了鳳娘有喜,滿京城還有誰不知道?金梅娘可以候像出家里的女人會如何冷嘲熱諷了。
她從小驕傲,知道自己是庶出,百般不願低人一等,作夢都希望自己是容氏生的。她明明比嫡妹聰明有才情,卻什麼都要讓給嫡妹,包括好姻緣。
她不服,老人都說︰「嫁人是女子的第二次投胎」,她不幸投胎成了庶女,只要嫁得好,丈夫爭氣,就可以翻身做誥命夫人,誰敢再提她是庶出的?
她以為她贏了,搶走鳳娘的好姻緣,結果呢?
深不見底的惆悵頓時涌上心頭,金梅娘眼眶微熱,差點流下眼淚。
從此以後就只能這樣一日過一日,旁人看她外表光鮮,夫婿上進又文采風流,誰知她的心就如同死了一般,沉寂了。
誰都不愛她,不偏心她,她能指望的就剩下月復中的孩子。母子連心,為了她的兒子,少女時代的柔情蜜意全部可以丟棄,只剩下謹慎小心與百般算計,小心她的兒子別讓小妾與庶子害了,算計楊家能給他們母子多少好處。
楊修年的真情真意?呵呵,她還不如指望楊錦年早日進皇宮當寵妃。曾經的海誓山盟、心有靈犀,到頭來都不過是揣著明白裝糊涂的相敬如賓。
曾經她最大的願望就是他眼中只有她一個女人,一個生來接受他憐惜的女人,他只需要她,他只寵溺她,舍不得她受苦,舍不得她難過。
結果楊修年下朝回家,見過長輩後,便直接去小妾住的院子逗弄兒子。
金梅娘氣極了,心想等她生完出了月子,就要姨娘們每日來她屋里立規矩伺候她,看楊修年有沒有臉不見正妻先去見小妾。斯文敗類,不成體統!
或許是情緒波動太大,那天夜里金梅娘提早發動,折騰到天大亮才生下一個重達七斤的大胖閨女。
自從鳳娘懷孕後,柳震常常不干正事,成天圍著她團團轉,補品端上來,他要親自喂到她嘴里;大夫說不要成天躺著不動,吃飽飯後,他便扶著她散步消食。
中秋前的某一日,見天氣不熱了,便不在春渚院繞兩圈,柳震小心翼翼地護著鳳娘直接去後花園多走走,一邊走一邊聊,心情如晴空般爽朗。
陽光灑落在園子里,微風輕輕吹起他和她的衣角,等過幾年,孩子大幾歲,他要親手為孩子做風箏,看著鳳娘和孩子一起放風箏,這就是他的幸福。
沒有機會做一個好兒子,可是他覺得他定能做一個好丈夫、一個好父親,在祖父跟前盡孝,夫妻恩愛和順,為孩子頂起一片天,不再貪求其他。
這世上沒有什麼最好的命,只有努力過好自己的人生。
鳳娘听他談夢想、談人生,突然覺得他
比她還感性,許是因為初為人父的關系?
「你這樣真的好嗎?祖父沒罵你成了妻奴?」
妻奴一語,是柳三太太笑話柳震的話。
「我光明正大地照顧我家的大肚婆娘,妻奴怎麼了?誰教我沒爹沒娘,唯有小嬌妻。」柳震的臉皮夠厚,不怕別人取笑。
「我擔心祖父罵你不務正業,怪我耽誤你的前途。」
「沒有你和孩子,我掙得再大的家業有何用?平白便宜別人。我可不傻,孰輕孰重,我心中有一桿秤。」柳震振振有辭,接著冷冷一笑,「如今朝廷形勢波譎雲詭,阮貴妃、秦王和定國公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誠王、容郡王又一味替秦王搖旗吶喊,皇上態度曖昧,太子舉步維艱,動輒得咎,朝中人人自危,風雲突變是一瞬間的事。我減少出門,多留在家里陪伴你,祖父不會說什麼,他老人家心里門兒清。」鳳娘突然打了個冷顫,前世發生的那件動搖朝綱的禍事,不遠了。
「你冷嗎?不舒服?」
「沒有,只是替太子擔心,太子就無作為?」
「太子只能孝順,讓皇帝安心。」
從古至今的廢太子、死太子,都是做得太多,讓皇帝覺得帝位受威脅。稱孤道寡,唯我獨尊,只有君臣,莫論父子,看不透帝心的太子,很少能活著登基。
「祖母曾悄悄跟我嘆息,說皇家是修羅道場,最繁華也最骯髒,最富貴也最墮落,讓我們別攙和進去。」
「我明白,祖父告老也是回避定國公的示好。都說富貴險中求,但忠毅伯府已經夠富貴了,難不成還想上天?退一步,平安是福。」
「相公不愧是祖父教養長大的,胸有丘壑,理路清晰,不貪虛名。」鳳娘心下大安,不禁淺淺一笑,她就怕他想圖從龍之功。
柳震愛極了她眉眼含笑的樣子,明媚的嬌顏顯得容光煥發。
「朝中局勢不明,我們只能靜觀其變。」他斂眉沉吟著,沒有什麼比守護好他的家更重要。「照理說太子是正統,元後嫡出長子,只要他不犯錯,想拉他下馬很難,怕就怕太子一再受秦王挑釁沉不住氣,到時候授人以柄。」
不,不是太子沉不住氣,而是別人等不及了。有一瞬間,鳳娘想說出前世發生的慘劇,話至舌尖又咽下。
天道輪回,帝星明滅,不該由她插手。況且即使她說了,誰會相信?只會讓自己陷入危機。
鳳娘手撫著隆起的月復部,她只是個小女人,即將做母親的平凡女子,誰當皇帝都跟她的關系不大,她只想顧好她的家和親人。
若說誰有錯,是皇帝縱容阮貴妃和秦王的野心,誰也阻止不了。
鳳娘心思幽幽,下意識依偎著高大強壯的柳震。
柳震面容更現柔色,低聲道︰「听靜王的意思,今年是太子妃三十整壽,太子想大辦,趁機拉攏朝臣。也不知大長公主如何打算,我覺得妻舅他們最好能避則避。」
「祖母不重權欲,也不需要巴結太子妃。」鳳娘反而不擔心娘家,前世大長公主一接到帖子,很快就「病倒」,府里上下忙著侍疾,沒去太子府赴宴。
那麼多皇子,大長公主只與靜王多有來往,靜王不受帝寵,皇帝不會猜忌,靜王與太子一母同胞,所以太子也不好怪罪大長公主病得不是時候。
倒是金翠娘那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