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名的,寧知秋有一絲害怕,她不知道未來的路能不能走得好,少了父母的庇護,沒有大哥的關心、大姊的照顧,還有人小表大的弟弟調皮的笑聲,她一個人走得下去嗎?
原來她的無憂日子是來自他們疼惜的包容,沒有心性純良的寧家人,哪有她的快活和恣意妄為?!
「再大也是娘的心肝肉時!娘真舍不得,娘……」明明有一肚子話要說,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
「娘,小泥鰍也舍不得你,你別哭了,大不了我不走了,把你女婿給放生了唄!」憑什麼得夫唱婦隨,他回去爭地盤、搶山頭,她得負奇在他身後放火,順便收拾收拾尸體,這可是苦差事。
寧知秋的宅女性格又犯偏,想著兩人分民兩地,當對候鳥夫妻也不錯,他殺他的人,她賺她的銀子,等風平浪靜再團聚。
本來很傷心的周氏听見女兒的話,頓時被逗笑了,愛寵地輕擁女兒雙肩,「傻話,哪能說不要就不要,十年修得同船游,百年修得共枕眠,前世修來的緣分哪能割舍。」
「可是我離不開娘,我是你貼心的小棉襖,我要跟著你……喔!大姊,你拉我頭發干什麼?」暴力女,不知道會痛嗎?她用蛋白保養的如瀑烏發肯定被扯掉了幾根。
好、心疼,她的頭發。
「少撒嬌了,都幾歲的人還賴著娘要女乃喝,你羞是羞?如今你人都快離開蜀地,那些桑園、蠶室、制糖廠、草場,還有你的兩千頃地,你都不管了嗎?」她一手建起的家業就該由她去處理,別人管不了。
寧知秋不高興的揉揉發疼的頭皮。「就知道你嫉妒我,不甘心娘只疼我一人,一逮到機會就要討回來。不是還有你們嗎?除了兩千頃地和制糖廠算是我的私產外,其余是寧家的,你嫁人了管不著還有娘呀!咱們家還缺人不成。」
其實流不流放在寧家人看來沒什麼不同,除卻剛到蜀地的頭一年過得比較差外,接下來的幾年就和在江南一樣,父親教書、兒子讀書、女兒們嬌養,他們根本感受不到是不是罪民的身分,怡然自得的關起門來過日子。
皇上的大赦天下似乎與寧家人無關,儂然該吃就吃,該睡就睡,上課的上課,讀書的讀書,沒什麼改變的繼續生活,唯一的變數是與小女兒的分離,那對寧家人而言才是最重的懲罰,讓人痛到像深深扯下一塊肉似的。
「瞧你說得輕松,咱們家有多少座桑園、幾間蠶室,光是每回收的鹽關都要堆滿好幾個倉房,沒你在一旁出主意,根本忙不過來。」懶人有懶法子,還都挺管用的。
寧知槿三天兩頭還是會回娘家幫忙,愛妻如命的宇文治是不太管她,有時還會放下手邊的事先幫岳家排難。
可她已經不是姑娘家了,身為人家的媳婦,家里還有個生性拘謹、事事要和她比較的大嫂,她們之間雖未交惡但也說不上和睦,她也不好常往娘家跑,怕人說閑話。
「不是還有寧小方嗎?他都十三歲了,該把他拉出來溜一溜,他文不成,武不就的,守成就好。」守得住家業就不會餓死,他們的桑園足夠令一家人富裕一生。
不做官家子,願為富家農。
「當他是牲畜呀!還拉出來溜溜。他能有多大的本事,沒把屋子掀了算他手下留情。」
唉,不過也只能用他了,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總不能老是依賴妹妹。
正在田里烤蠶蛹吃的寧知方莫名的打了個冷顫,他看了看掛在頭頂上的日頭,不解正熱的天氣為何寒風陣陣。
跋快烤好蠶蛹好回家穿衣服,著了風寒可不得了,他最討厭吃藥了,苦得舌頭都麻了。
六月初七,啟程的日子天氣居然有幾分陰沉,像是要下雨了,原本晴朗無雲的天際壓出一片陰霾。
送行的寧家人遲遲不肯離開,一路相送了十幾里,一直等到大雨落下,他們才依依不舍地轉身回去。
只是此時臉上落下的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一個個眼楮都是紅的,不舍的表情十分明顯。
「回去了,槿娘,可不要淋濕了。」愛妻的宇文治月兌下外袍,遮蓋在妻子頭頂上方,不讓她淋雨自己卻濕了一身。
「嗯。」寧知槿回頭瞟了一眼消失在雨幕中的馬車,跟著丈夫走向腳步遲緩的娘家人。
寧錦昌、周氏、寧知理、寧知方都在,他們面上沒有笑容,每走一步就像割心的痛,他們最疼愛的那個家人不在身邊了,從此以後會寂寞吧!少了不少糯軟笑聲。
而此時在馬車上拭淚的寧知秋也一臉惘悵,她覺得她身體的某一部分枯萎了,開不了鮮艷的花朵。
不懂得安慰人的華勝衣棄馬就車,一路將心情沉重的妻子摟在懷里,像哄孩子似的輕拍她的背,哄得她哭著入睡。
這一趟回京之行走得不快,因為正是炎熱的季節,熱得叫人汗流浹背,走走停停,又有些游山玩水的意味,到了京城已經過了中元節,快邁入氣候涼爽的八月。
只是華勝衣和寧知秋只帶了七、八名下人回府,他倆的載物馬車卻足足有十輛,里面是蜀地當地的土產和各種見面禮,以及一些私人物事,由百人護衛隊護送。
「這……這里是……」是日頭太大閃花眼,她怎麼看到不該看到的幾個很閃亮的金色大字。
「輔國公府。」華勝衣難掩傷痛的接道。
他,回來了。
寧知秋喉頭一澀,「是擁有丹書鐵券,本朝最有權勢的三公之一的輔國公府?」
定國公、安國公、輔國公,開國三公,當年與太宗立下不世功勛,乃是開國皇帝的左膀右臂,允其子嗣襲爵不降等,世世代代子孫皆為國公,歷時已有三百余年,十五位帝王。
「我是見過丹書鐵券。」當年他祖父抱著他指著祠堂上擺放的丹書鐵券,語氣傲然的說著過往功績。
寧知秋勉強擠出一抹澀笑。「你不是什麼世子之類的嫡長孫吧?就等著老子升天好繼位……」
看她一臉悲憤,原本心中積郁的華勝衣不禁笑出聲,化開了一大半郁結。「父親他還活得好好的,一時半刻死不了。」
他還能自我解嘲,闊別多年,如今再度歸家,這個曾養育他十五年的府邸,如今看來也陌生了。
少年愛風流,縱馬過街市,馬鞭急切切,當空一破聲……彷佛間,年少的他騎著快馬在官道上奔馳,鮮衣怒馬,好不快意,身後跟著一群和他一樣肆意妄為的權貴子弟……
那時的他是飛揚跋扈的,不可一世的認為這世間沒有他掌控不了的事物,他出身高門,人才出眾,擁有父母所給的好相貌和傲人家世,在這天子下誰能與他爭鋒。
可就為了這口自以為的傲氣,他闖下滔天大禍,沒人相信他是失手誤傷,硬是把蓄意殺人的罪名往他身上栽,將他下了大獄,他成了三個月不見天日的囚犯。
回想起曾經的不堪,華勝衣的心里還有些許恨意,他不會忘了是誰讓他陷于難以自拔的泥沼之中,萬氏……
「怎麼了,你在想什麼,看你兩眼發怔的直盯著這扇朱漆大門,叫你也不理人。」他這是近鄉情怯嗎?
微失神的華勝衣了頭。「沒什麼,有感而發罷了。」轉頭,他看向長隨。「叫門吧!」
「是。」年輕親衛走上前,叩門三下。
皚國公府前八階階梯,上了階梯是朱色大門,門前是一對石麒麟,麒麟口中叼著赤銅鈴鐺。
九是天子才能用,本朝再顯貴的人家也只能到八,要有所避諱,但也可見輔國公府受皇恩厚重。
赤金九螭青玉大匾高高掛起,大氣磅礡的輝映著國公府歷代來的榮光,浩然正氣迎面而來。
「誰呀?沒有拜帖不許入,無事快快離開。」一名發色半白的老頭拉開一條門縫,不耐煩的接手趕人。
「世子爺歸府。」長隨揚聲一喊。
老頭怔了一下,隨即不快的喝斥,「休得騙我老頭子,我家世子爺還在蜀地,由不得你冒名糊弄……」
「常信開門。」
咦?誰還認得他,府里的人都喊他老常頭。「你……你是……」
「連我也記不得了嗎?常管事。」華勝衣大步的走上前,光影中現出的人五官冷傲清峻。
「你……有幾分眼熟……」好像在哪兒見過……「我不是管事了,只是門房。」他語氣落寞,背有點駝。
「原來你也受難了。」排除異己。
那個女人還真狠,不是她的人便一一除掉,當年輔國公府連三品官員看了都要彎身問好的管事,經她的手一整治,竟是比灑掃的小廝還不如,臉色暗沉,兩眼無神,老得快。
「相公,我累了,我們什麼時候才能進去休息?」嬌驕二氣並存的寧知秋嗓音輕柔,嬌軟地一嗔。
華勝衣目光柔和的看著妻子,大手輕握她微涼的小手,「常信,去告訴府里的人,本世子回府了,我,華勝衣回來了。」
「你……你真的是世子你?!」常信震驚的睜大眼。
「要我再踹你一腳,讓你給我牽馬嗎?」他有變那麼多嗎?變到看著他長大的老僕都認不出來。
听到那不可一世又傲慢的語氣,常信喜極而泣的嚎出聲,「世子爺,真的是你回來了,老奴給你開門,你快快進來,老奴終于等到你了,你這些年……受苦了。」
中門大開,他邊嚎邊抹淚,一雙老寒腿居然健步如飛地往府里報信,百人護衛氣勢驚人的開道,立時驚動了輔國公府上下。
先是拄著御賜龍頭拐杖的老太君在嬤嬤的掙扶下,神情十分激動的走出來,她滿頭銀霜,插著赤金福壽纏絲釵,一根翠綠玉簪,滿是皺紋的臉上早已爬滿淚水。
「我的心肝,我的福哥兒,你這液良心的這些年來也不回來看看我這老婆子是死是活……」多久了,她以為再也見不到日思夜盼的乖孫,眼前真的是他,不會有人冒名頂替吧?
「祖母,孫兒不孝,勞您惦記。」華勝衣袍子一掀,當下跪地,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他連聲招呼都不打的下跪叩首,感念親恩,一點也沒想到身側還有人,幸好寧知秋機靈,反應快,連忙也跟著一跪,做做樣子的磕頭,只是心里老大不痛快,這該死的舊社會陋習,她為什麼也要跪呀!
打她穿越到這個朝代後,一來她身子骨弱,沒人敢讓她跪,二來是全家都寵她,怕把她跪壞了,因此她還沒嘗過跪人的滋味,這跪……還真是有學問的。
看來她得學小燕子做幾個「跪得容易」,不然這三天兩頭的跪一跪哪還吃得消,早晚把骨頭給跑壞了。
「就是你壞,不听話,老是惹是生非,把你拘在府里練字養性子,你偏要往外跑,瞧!這不是惹出是非了。」讓她氣得眼淚沒停過,恨他不長進,怨其事事愛與人對著干。
老太君打得不重的往孫兒背上連拍了數下,又哭又罵的恨鐵不成鋼,但是所表現出來的卻是不舍。
「娘,別打了,打傷了您又心疼了,快讓孩子起來吧!大老遠的跋山涉水回來,您這心狠得下去?」一名風姿綽約的中年美婦身姿端莊的走來,假意攔著老太君,不讓她下手。
「怎麼狠不下心,他都敢丟下我這個快死的,我還擔心他沒來得及給我送終嗎?這孽障呀!不打消不了我的怒氣。」冤孽,累她為他掉了多少淚,夜不成眠的想著他過得好不好?
「好好好,不惱不惱,您打也打了,總要讓他起身,來來往往的下人多,可得給他留點顏面,咱們福哥兒都長大成人了。」怎麼不干脆死在外頭,還回來干什麼!
埃哥兒?
呵!這稱謂倒有意思,老祖母喊孫兒小名是出自心中疼愛,就算分別多年也不顯疏遠,祖母疼長孫天經地義,可這位口里熱絡,眼中卻不見熱切的夫人這一聲「福哥兒」,可就意味深長了,照常理來說,除了輔國公本人外,府里的人都該恭敬地尊稱他世子爺才是。
寧知秋低垂的目光閃了一下,猜測這名看來三十出頭的女子身分,依穿著打扮來看,在府中的地位不低。
「誰讓他跪了,是他自個兒作踐自個兒,沒氣死我這老婆子不甘心。」老太君咬著牙說著氣話,龍頭拐杖往地上一敲。
她嘴上說著氣話,心里卻不舍,身邊服侍的人哪不曉得她的口是心非,早有人上前攙扶起甫歸府的世子爺。
「是了,別跪了,平白惹你祖母發惱,她早盼晚盼地盼著你,這會兒不就盼到了,你可多說兩句好听話哄哄老太君,不要讓她又為你擔心。」美婦說著好話,可是听得出心口不一,對這長子長孫的歸來並不待見。
「母親。」華勝衣語氣生硬的一喚。
原來是繼母大人呀!寧知秋跟著一福身,表情怯弱,聲音如蚊蚋的躲在丈夫身後,裝出見不得世面的小家子氣,低低地喊了聲,「婆婆」。
她又在裝小白花了,裝得太像了,因此根本沒人理會她,只當她是世子爺從外面帶回來服侍的小妾。
萬氏假意拭淚,裝出慈母嘴臉。「回來就好,以後別再鬧事,要跟國公爺多學一學,年紀不小了也該懂事,我們曉得你脾氣沖,見到比你更橫的就拔劍,曹國舅……」
「母親,這些陳年舊事再提起有意思嗎?你是在提醒我當年做過的事,還是見不得我好,刻意在人前揭我的瘡皰,多年前的事記得的還有幾人?」你需要這麼快露出本性,不擇手段的打壓我嗎?
突然被打臉,面上一愕的萬氏訕笑,她沒想到當年很好哄騙的少年如今再歸來變得口齒鋒剎,當場讓她下不了台。「我……我是怕你又犯事。」
「母親,我不是十五歲的孩子了,在蜀地待了八、九年,你以為我還學不會教訓嗎?」他話中有深意的冷視。
意思是還在騙我嗎?他這些苦不會白受,所受的種種磨難讓他成長了,同樣的錯誤絕不再犯。
「好了,瓊月,別再提過去的事讓人听了不順心,孩子都吃苦了還想怎麼樣,日後多盯緊些就好,少和以前的狐群狗黨廝混便沒事。」
老人家疼孫子,听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好。「是的,娘,我不提了。」萬氏溫順的往老太君身側一站,低眉順目,面色恬靜。
「祖母,這是您的孫媳婦,她姓寧,名知秋,父兄是書院的山長和夫子。」以寧知秋為名的「知秋書院」已開始向外收學生,取一葉知秋之意,勉勵學子見微知著,從細微處見真實,勿讓偏執所誤。 「嗯,過來我瞧瞧。」面無喜色的老太君微一挑眉,看得出她並不滿意孫子在外娶的女子,出身不夠高。
「是。」終于不再是被人忽略的塵埃了。
老太君看了看身形縴弱的寧知秋,不冷不熱的褪下腕上的如意玉鐲給她戴上。「身板薄弱了點,不好生養吧!」
華勝衣不回答子嗣問題。
「祖母,我累了,想回我的無塵居休息,明兒個養足了精神再來陪您說說話兒。」
「無塵居?!」萬氏臉色微變。
「怎麼了,難道我不在就沒人收拾了?」他冷言一睨。
「不……只是,那兒住了人……」她的親生兒子。
「母親,我還沒死呢!你就急著霸佔我的世子位,不論誰住了,立刻給我搬出去,別讓我自個兒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