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壽宮
「今晚真的好冷,兩位姐姐辛苦了。」眼角有一顆小紅痣的宮女提著茶壺來到佛堂外頭。「要不要喝一杯姜茶暖暖身子?」
值班的兩名宮女真的快凍僵了,馬上接受對方的好意。
「你真是有心。」宮女甲接過杯子。
爆女乙喝了一口姜湯,這才用正眼看她。「你叫什麼?」
「我叫趙秀,才調到永壽宮沒幾天,還請兩位姐姐多多關照。」她態度恭敬,嘴巴又甜,馬上博得好感。「要再喝一杯嗎?」
兩名宮女立刻把空茶杯遞給她,宮女乙跟著小聲開口。「咱們太貴妃就是喜歡清靜,尤其是經過佛堂,千萬別發出太大的聲響,沒有經過允許,也別隨便進趙秀將倒滿姜茶的杯子遞給她們。「是。」
「還有夜里不管听到什麼聲音,都要當作沒听到。」宮女甲又喝了一口姜茶,當胃暖和起來,嘴巴也松了。
她愣了幾下。「姐姐指的是什麼聲音?」
爆女甲看了看四周。「就是嬰兒的哭聲。」
「嬰……」趙秀連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接著小聲地問。「在這座永壽宮,哪來的嬰兒哭聲?」
「別問!」宮女乙警告。
趙秀只能乖巧地點頭。
「知道太多對你沒好處。」說到這兒,宮女甲有些尿急。「姜茶一下子喝太多了,好想上茅房。」
爆女乙臉色微變。「怎麼辦?我也想去……」
「兩位姐姐辛苦了,我先走一步。」趙秀提著茶壺要走。
聞言,宮女甲叫住她。「等一等!」
她故作不解。「兩位姐姐還有何吩咐?」
「我要去上茅房,你留在這兒暫時頂替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話還沒說,宮女甲提起裙擺匆匆地走了。
「幸好有你在這兒,否則咱們只能憋到天亮。」宮女乙嘆道。
趙秀一臉討好。「以後若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兩位姐姐千萬不要客氣。」這時,風呼呼地吹過,宮女乙縮起肩膀。「……你听見沒有?」
「听見什麼?只不過是風聲罷了。」
爆女乙吞了下口水。「不是風聲,是……嬰兒哭聲。」
「我沒听到。」趙秀搖了搖頭。「姐姐知道從哪里傳來的嗎?」
爆女乙回頭,瞪著緊閉的門扉。「是……是從佛堂里頭傳出來的。」
趙秀把耳朵湊近門板。「一定是姐姐听錯了。」
「我……」心里越是害怕,尿意就越急。「我快憋不住了!」
趙秀就是在等這一刻。「姐姐快去,這兒有我看著。」
爆女乙心想太貴妃此刻應該睡得很熟,就算離開一會兒也不會被人發現。「那就拜托你在這兒守著,我很快就回來。」
「不用急,慢慢來。」趙秀朝宮女乙的背影笑了笑。
此刻兩個宮女都不在這兒,正是個好機會,趙秀傾听著屋內的動靜,很輕很輕地推門而入,再順手關上,腳步近乎無聲地往屋里走。
佛堂內點了燭火,她看了眼通往內室的簾子,心想太貴妃應該就睡在里頭,再望向神桌,確實有尊觀音像,不過令她感到好奇的是,觀音像前的案桌上擺放著一口黑檀木箱子,長度約莫一尺四寸,寬度約五寸,若是專門擺放祭拜用的東西,應該不會擱在這兒才對。
她想起齊硯再三叮嚀過,一定要格外細心,不能放過任何線索,只要覺得可疑,就要查個清楚,于是她上前一步,輕輕地掀起蓋子。
待她瞥見木箱內的東西,嚇得手上的蓋子差點掉落,讓她驚出一身冷汗,就怕自己眼花。她伸手進去撥弄幾下,確定真的沒有看錯。
不期然的,內室響起有人翻身的細微聲響,她趕緊將蓋子放回原位,無聲地退出屋外,想到看見的東西,一顆心跳得好快。
就在這當口,兩個宮女一前一後跑回來了。
「有人來過嗎?」宮女甲不安地問。
「兩位姐姐盡避放心,沒有人來過。」趙秀擠出笑臉回道。
「太好了。」宮女乙拍了拍胸口。
接著趙秀便提著茶壺和兩只茶杯,趕緊離開,這個晚上她都沒有合眼,每次想起就覺得毛骨悚然。
直到天色大亮,趙秀才換上黑色勁裝,梳起男人發髻,腰上同樣系著鐵心營的黑檀木腰牌,任誰也認不出她就是最近才調到永壽宮的宮女。
她來到東離宮,在書房外頭等候片刻,才得以進屋。
「見過王爺。」趙秀單膝跪下。
「查探的結果如何?」季君瀾將批好的奏折合上。
「回王爺,雖沒見到太貴妃本人——」她陡地背脊一涼,那是從主子身上傳來的寒氣,也是發怒的前兆,讓她趕緊把下面的話說完。「但屬下另有發現。」
季君瀾捏了捏眉心。「說!」
「佛堂內確實供奉著一尊觀音,但神桌上還有一口木箱,屬下覺得可疑,掀開來看,沒想到這口木箱竟是棺材,里頭放著一具嬰兒大小的骨骸,骨骸上還蓋著一條小小的錦被。」想到那畫面,她真的不想再看第二次。
「嬰兒骨骸?」季君瀾冷眸一睜,思索後才道。「難道是當年太貴妃產下的那名皇子?可是照理說應該已經下葬,不可能讓她留在身邊……這是怎麼回事?」
「屬下為了確認清楚,還掀開錦被來看,這具嬰兒骨骸不只少了一條左臂,而且右腿還髯曲蜷縮,顯然出生時四肢就已經……不健全。」她斟酌著用詞。
他眼底掠過一抹驚愕。「四肢不健全?當年太貴妃產下的是死胎,並沒有說死胎上有任何不尋常,莫非是刻意隱瞞?」
如果死胎真的四肢不健全,傳揚出去,恐怕會對太貴妃的處境相當不利,會想要隱瞞也是無可厚非,但真的瞞過眾人的眼,確實也很有本事。
「若這具嬰兒骨骸真的是當年太貴妃所生的皇子,她不僅在下葬之前掉包,還把它供奉在神前,此舉非常人做得出來,該不會是瘋了?」季君瀾輕敲著桌面,起身踱著步子。
接著趙秀又將永壽宮的宮女半夜听到嬰兒哭聲的事一五一十回報。「屬下什麼也沒听見,但那些宮女卻是繪聲繪影,不像是在說著玩的。」
「……你繼續留在永壽宮,另外想辦法得到太貴妃身邊人的信任,伺機打听內情。」他再度啟唇。
「是。」趙秀吁了口氣,知道王爺對她的表現還算滿意。
當趙秀離去之後,季君瀾又派人去了一趟宗正寺,它是掌管皇族宗室事務的官署,把自己要的東西轉達給宗正寺卿明白。
才過一個多時辰,宗正寺卿已經帶著譜牒,還有一本詳細描述歷代皇子出生狀況,以及由誰接生的紀錄冊子來見攝政王,內容還算是鉅細靡遺。
「……當年盧貴妃唯恐月復中的皇子會遭有心人毒害,還央求先帝恩準,由她娘家指派的穩婆接生。」宗正寺卿說了穩婆的姓氏,以及哪里人氏。「想不到最後卻是生出死胎,盧貴妃悲痛不已,不準任何人靠近半步,就連先帝想看一眼都嚴厲拒絕,為了不想太刺激她,先帝只能悵然離去,加上三天之後,李昭容生下一名皇子,也就是當今皇上,更是大受刺激。」
他眉頭一皺,想不到太貴妃的孩子和皇上出生的日子只差三天。「有這種事?所以沒人見到死胎的模樣?」
宗正寺卿又低頭翻了翻冊子。「回王爺,應該只有穩婆和太貴妃身邊最親近的嬤嬤、宮女才見過,而且下葬的日子也選得很匆促。」
「听來確實不太尋常。」季君瀾讓宗正寺卿退下之後,兀自思索著,雖然無法確定盧太貴妃的用意,以及跟刺客有無關聯,但他也由不得有人在宮里裝神弄鬼,搞得人心惶惶。
此時,安公公盛了兩塊還熱騰騰的鴨油燒餅進來。「王爺早上還沒吃東西,這是廚子剛做好的。」
季君瀾繞回書案後頭,吃了一塊鴨油燒餅。
「……今天是施粥第幾天?」有太多事要忙,他直到此刻才想起來。
「回王爺,已經是第四天了。」安公公躬身回道。
「昨天你去看過了吧,施粥的情況如何?」
安公公拱了拱手。「奴才昨天早上去看了,才知一天三百碗粥,但來了超出原本的人數,從鄰近幾縣來了不少貧苦人家,以及更多的乞丐,他們冒著風雪,就為了吃上一碗粥,夫人不忍心讓他們空著肚子回去,又另外追加了兩百碗。」
「一天五百碗肯定還是不夠。」季君瀾喝了口熱茶,大膽斷言。
「王爺說得沒錯,夫人正在苦惱,就在奴才要走之前,正巧看見寧王妃派人送來糙米、小米和薏米各一百斤,暫時解了燃眉之急。」
「她也捐了米?」因為十一哥總是雲游四方,不在王府,他跟這位皇嫂幾乎不曾有過往來,自然不太了解對方的為人。
他點了點頭。「寧王妃不只捐米,還送來三百件棉袍分發給那些貧病交迫的乞丐御寒,听寧王府的人說若不是礙于身分,寧王妃也很想過去幫忙。」
季君瀾心想他這位皇嫂應該跟陳氏會很合得來。「……皇上在甘泉宮?」
「皇上剛去長向太後娘娘請安,這個時辰應該已經回甘泉宮了。」他可是隨時掌握第一手消息。「備轎!」
沒過多久,季君瀾來到甘泉宮,御書房內的季昭則是正襟危坐,接受他的君臣之禮,完畢之後才把查到的線索告訴他。
「……宮女李桃幾年前伺候過永壽宮的太貴妃,听說曾經偷竊東西,但令人意料之外的是並未遭到任何責罰,也沒有張揚出去,只是將她調離,之後便來到甘泉宮。」季昭正色道。「雖然沒有證據,可總覺得其中大有問題。」
季君瀾不動聲色地反問︰「皇上懷疑太貴妃?」
「……是有一點懷疑。」季昭又變得不太有自信。
季君瀾目光嚴厲地瞪著期期艾艾的小皇帝。「有就有,沒有就沒有,皇上對自己的判斷難道沒有信心?」
「我……」他深吸了口氣。「我確實是懷疑太貴妃和刺客有關。」
「皇上的理由呢?」
季昭表情多了些堅定。「因為這兩天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時我才不過四歲,曾在吳昭儀那兒住餅一段日子,吳昭儀和當時已經是貴妃的太貴妃打從入宮之後感情就很要好,就像親姊妹般無話不說,不過有一天吳昭儀回到寢宮,臉色蒼白,似乎受到很大的驚嚇。」
他一面說,一面回憶。「記得吳昭儀口中喃喃自語說‘當年是她掐死自己的親生骨肉」、‘真是太可怕、太嚇人了」,接著又對我說‘千萬別去盧貴妃那兒」、「她已經瘋了」,沒想到才過幾天,吳昭儀就得了一場急病走了,如今回想起來吳昭儀的死太過突然。」
「掐死自己的親生骨肉?皇上沒有記錯?」季君瀾沉吟後問道。
「我很確定,真的沒有記錯,只是當時年紀太小,並沒有放在心上。」他說得十分肯定。「太貴妃到底是先帝的嬪妃,沒有確切的證據,也不能拿她怎麼樣。十三叔可有好的建議嗎?」
「等。」
「等?」季昭愣了愣。
季君瀾目光一凜。「皇上在明,敵人在暗,那就以靜制動,以不變應萬變,兵法不是有雲,勿恃敵之不來,恃吾有以待之。」
「我明白了,多謝十三叔指點。」他真的受教了,以前怎會認為十三叔可怕?
認為他瞧不起自己、厭惡自己?還把他說的話都听成惡意?其實十三叔只是習慣冷著臉,所說、所做的都是為他著想,就像陳氏所說的,要用心去了解一個人,不能只看表面。
季昭一臉專注。「還請十三叔教誨。」
「臣想請皇上跟臣出宮一趟。」季君瀾說出目的。
于是,不明所以的季昭換下皇帝常服,做普通人家的打扮,不過從披在身上的暖裘也看得出非富即貴,而季君瀾也一樣在袍服外頭圍了件狐狸毛斗篷,分別乘坐轎子出宮,一路來到朱雀三街。
只見街上擠得水泄不通,加上封街,轎子只能停在遠處,改用步行的方式。
季昭一臉驚訝。「今天有迎神廟會嗎?」
「不是迎神廟會,而是在施粥。」季君瀾領著小皇帝往前走,身邊還有數名宮中侍衛保護。「皇上待會兒看了便知。」
當叔佷倆在白雪紛飛中,越過重重人海,總算擠到可以看見施粥場景的地方,只見前來領粥的百姓井然有序地排好隊,手上都自備飯碗,領到熱呼呼的五谷粥,就不停地鞠躬道謝。
季昭一臉困惑。「他們都是些什麼人?」
「有的原本家境貧苦,連米飯都吃不起,也有的無家可歸,流落街頭,靠乞討為生,就算外頭下著雪,也想吃上一碗粥,好填飽肚子。」說著,季君瀾也不禁大為震撼,因為遠比想像中還要多人。
「就為了一碗粥?」季昭驚駭地問。
季君瀾瞥了他一眼。「這碗粥也許是他們餓了好幾天之後才吃到的一頓飯——看看那邊的孩子,跟皇上差不多年紀。」
只見好幾個孩子不是牽著更小的弟弟、妹妹,就是攙扶著長輩,他們縮著身子,頂著風雪,但是領到粥,馬上露出心滿意足的笑容。
「……爺爺,再忍耐一下,待會兒就有粥吃了。」小孫女攙著祖父的手肘,不忘安撫地說。
老人咳了好幾聲。「好、好。」
祖孫倆慢吞吞地走過季昭身邊,讓他瞬間紅了眼眶。
就為了一碗粥,連宮女和太監都不只一碗粥可以吃,他真的難以想像這種事發生在大周朝,就在自己的眼前。
「這碗粥得來不易,可是靠許許多多的人捐錢、捐米才吃得到。」季君瀾像是沒看見似的。「他們可是皇上的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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