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堯爾道︰「不礙事。我行走江湖,什麼地方沒待過。」又道︰「小泵娘沒有問題想問我嗎?」
墨成寧坐了回去,思考了下,道︰「爺爺為什麼會想學醫?」
這問題卻不在他意料之中,老人略一沉吟,答道︰「我和師姐是師父收留的孤兒,師父傳授醫術,師娘教授武功。後來我以醫術見長,師姐以武功見長,尤其她開創的獨門輕功‘飛燕蹴英’,更是冠絕天下。」
他見墨成寧沒什麼反應,料想她不清楚江湖大小事,續道︰「我十二歲入門,十八歲就把師父的醫學知識學全了,後來獨身闖蕩江湖,自行研發藥材、毒藥,治病和動武多用銀針,最得意的武器便是我中的這附骨針。當大夫嘛,並沒有想不想的問題,師父教什麼我就學什麼。但從閻王手上搶回一條生命時,大多時候是純粹的快樂。」
墨成寧聞言,並不言語,長長睫毛下正思考著什麼。
「對了,我說過你救我,我便允你一件事,你想好了嗎?」老人隨口問。
墨成寧眼中閃過一絲堅毅,陡然跪下,額頭緊貼著冰涼的岩面。「請收我為徒!」
這下大出老人意料之外,他雙目圓睜,嘴巴半張,瞪著渾身發抖的小泵娘。
說出來了!終于說出來了!直至這些天,她才明了自己在荀非瀕死之際,那種不舍的心情是為何。說是不舍,倒不如說是不忍,荀非和老人死里逃生的模樣她至今印象深刻。她想助人,想證明自己也有幾分能耐,想看見病容出現紅潤血色,她想……她想學醫啊!心里想,骨子里也想。
眼前的道路,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明朗。
老人第一次細細審視眼前不過十歲的小泵娘。
他見她雖一身泥濘,卻絲毫不掩其玉雪可愛;臉上是生了些麻子,但喝些草藥即可盡數褪去;吃苦耐勞,應該可以替他辦那件始終懸在心頭未了的事;其心真誠,光是這點,他幾乎就要答應了。
他站起身,雙手抱胸,饒富興味地睨著伏跪在地、大氣不敢喘一口的小泵娘。
這讓他想起小時候曾許過的願望︰希望有一個柔弱的妹妹可以疼。
……願望居然在這麼多年後實現了嗎?他笑出聲。
墨成寧听聞老人的笑聲,不明白他的意思,卻也不敢出聲詢問,剛剛求他收她為徒已經用盡她畢生的勇氣了。
老人看她薄薄面皮上汗水涔涔,好笑之余有些不忍,說道︰「你先起來,我再回復。」她趕緊站起來,如履薄冰地瞅著他。
「我不收徒弟的。」他宣布答案。
墨成寧愣了半晌,才頹然道︰「這樣啊……果然成事不足嗎?啊啊,爺爺,您別放在心上,我……嗚嗚……」她哭喪著小臉,想要擠出笑容。
老人失笑道︰「我沒有說不授你醫術啊。」
「……」墨成寧驚得呆了,覺得這笑容有些惡劣。
他隱忍著笑意。「我會傾我所能的教你,我要認你作義妹。」
「……」他神智可清楚?他看起來老得可以做她祖父了。
還是他剛剛其實是要說義孫女?
老人懶洋洋地坐到白樺樹皮上,無所謂道︰「不願意就算了,反正江湖上有兩把刷子的大夫也為數不少,雖然醫術沒有我的百分之一,不過也還可以……」
「大哥!」墨成寧咬牙,用生平最大的力氣喊。
「……」這下換老人傻眼了,一個怕羞的小女孩就這樣認了來路不明的他為義兄,心眼真夠直啊。
墨成寧小臉脹紅,她從沒想過自己竟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
老人干咳一聲,正色道︰「既然你願意,我自然歡喜。皇天在上,後土在下,咱們就在這結拜為兄妹吧。」
他走到火堆旁,折了兩支枝條,一支遞給她。
「以這個代替香吧。」說罷,走出洞窟,跪在地上。
墨成寧對于結拜要如何進行毫無概念,趕緊跟出去「咚」地一聲狼狽地跪在老人身旁。
他噙著笑意,調侃道︰「哎,別急,我又不會跑了。」
接著他抬頭,雙手呈持香狀,聲音已不似先前那般低啞,朗聲道︰「我,袁長桑,今日和……咦?妹叫什麼?」
袁長桑!墨成寧渾身一震,腦中一片空白,許久,才訥訥道︰「墨……墨成寧。」
「我,袁長桑,今日和墨成寧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我罩她,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唔……我年紀大太多了,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袁長桑見一旁的小女孩彷佛呆愣住了,遂推推她。「成寧,照著念啊。」
墨成寧怔怔道︰「我,墨成寧,今日和袁……袁長桑義結金蘭,今後行走江湖,有福同享,有難他罩我,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卻也不用同年同月同日死。」
兩人又朝天拜了幾拜,正式結為兄妹。
「成寧,既然現在我是你的大哥,便不再瞞你。我遭人暗算後在客棧易了容,這才躲過追殺,便一路從中原翻山越嶺來到這。」他伸手揭下面皮,墨成寧不敢看,趕緊用手捂住眼。
「手拿開吧。」袁長桑將面皮揣入懷中,興致勃勃地等著看妹子的反應。
墨成寧仰起頭,眼開一線,隨即倒抽一口氣!眼前是一名年近三十的精瘦漢子,眉骨略寬,濃眉大眼,臉龐顯然因常戴易容面皮而略顯蒼白,眉宇間仍隱隱透出中毒的黯淡。
墨成寧左手撫胸,右手支頤,秀眉微蹙,想著袁長桑中的毒恐怕一時半刻好不了。
袁長桑顯然頗不滿意墨成寧的反應,揚眉問道︰「成寧,你對哥哥的面相可有哪里不滿意?」
她趕忙頭手並用地搖晃著,坦白道︰「我是看大哥似乎余毒未解,有些擔心。」
袁長桑哈哈大笑,看來,是他自己忒小心眼了,也不禁欽佩起義妹小小年紀,看人居然先看病容,而非相貌,果真是學醫的料。殊不知對墨成寧來說,不能讓她印象深刻的面貌,在她看來,個個都一樣。
墨成寧覷一眼心情愉悅的袁長桑,心想大哥與她結拜後,個性變得不若先前穩重,或許是全然信賴她的緣故吧。她抿嘴一笑,心想︰原來姑姑喜歡這一型的男子啊。
袁長桑苦笑道︰「這毒讓我內力盡失,但常人一根附骨針便可斃命,我受五針能活下來已經是奇跡了。我必須從頭練起,每日子時調息穩氣、清心寡欲,大約十年才能清盡余毒,這期間身體如同蒲柳般脆弱,一點小毒都能置我于死地。」
他漠然眺望落霞沉降,但見野鶩盤旋其中,不禁幽幽喟嘆。
袁長桑話鋒一轉︰「成寧,天色不早了,還記得來時路嗎?」
墨成寧一驚,這才想起她原本預計午時返回墨府,眼見最後一抹殘陽都要沒人山頭,便急道︰「大哥,我先走啦。」
「等等,我陪你,我總該見見你爹娘,當然,非以袁長桑的身分。」袁長桑的名號太過響亮,且江湖上毀譽參半,他想她爹娘多半不會答應。
墨成寧心下斟酌是否該告訴他她姑姑是墨平林的事,掙扎一番後還是決定告訴他她們之間的關系。
袁長桑眯起銅鈴大眼,想起當年的確救過一名痴心女子;是了,就是墨平林沒錯。他無奈道︰「我當時要收她作義妹的,誰知她不肯,之後就莫名其妙消失了。」現在想起來,才發覺墨家女子都很符合他心目中妹妹的條件。
墨成寧見他一臉無所謂的樣子,想起姑姑淒婉的模樣,不禁為姑姑感到不值,遂接口道︰「她消失是因為大哥你的絕情,姑姑她……想你想得很苦。」
袁長桑憶及那名開朗少女,聳肩掩飾曾經的心動,道︰「對于我不感興趣的女子,我通常不想、也不會記得太久。我有未過門的妻子了。」他和她不久前私訂了終身。提到未婚妻子李玦時,一抹柔情自他眼底浮現。
原來真有那人的存在,那就沒辦法了。她立刻打消引大哥和姑姑見面的念頭。
「大嫂知道你安然無恙嗎?」墨成寧很識相地換了稱謂,多與外界接觸後,她終于漸漸懂得察言觀色了。
袁長桑這時已換回老人扮相。「曉得。我易容之前在客棧遇到她大師兄,便托他替我傳信,要委屈她等我十年,等我康復後風光娶她進門。」他有些內疚鎖住李玦十年青春,但她會願意的,心甘情願地等他。
大概吧。
墨府今夜燈火通明,墨成寧料想定是在尋她,便喚了一名家僕過來,正要開口,那家僕卻以為是借宿的旅客,急道︰「對不住,今晚墨府不便待客。」語畢,扭頭便要奔走,陡然回神,轉過來瞪著那「旅客」,正是返家的小姐。那僕役鼻頭一吸,淚水直在眼眶里打轉,忙不迭大喊︰「小、小姐回來了!快去通知老爺夫人!」
墨成寧見自己只是晚幾個時辰返家,墨府便鬧得雞飛狗跳,倘若她提出要人江湖學醫,恐怕爹娘這關最是難過。
明月漸升,灑了他們一身月華,更顯她的單薄。
「喏,成寧,雖然很不甘願,不過待會叫我師父,名字就……方世凱。」他想這名字光听就覺得成不了大事,挺符合之後隱姓埋名的生活。
墨成寧不大會編謊,便由著「方世凱」口沫橫飛地向爹娘說明這幾日的情況。
「……那日摔下山谷實在疼得緊,老夫要她十日後再來探望,讓老夫調養調養生息,但老夫天下第一醫術何等高強,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結痂……」說著便露出剛剛繪上的肉色傷疤,假意一戳。「哎呀!好疼啊!」他面色痛苦地哀嚎。
墨成寧掩嘴輕咳一聲,提醒他別太過頭。
墨夫人不大信他的話,眼前的老人油腔滑調,她擔心不經世事的女兒恐怕是給這欺世盜名的「神醫」方世凱耍得團團轉,便試探道︰「閣下自稱醫術過人,奴家以為天下醫學,唯袁長桑馬首是瞻。不知閣下較之如何?」
「若是袁長桑,夫人便會同意成寧拜師嗎?」
墨老爺听他「成寧成寧」叫得親熱,鼻孔哼一聲,插話道︰「‘辣手菩薩’才學雖高,江湖卻傳聞其心術不正,殺人不眨眼,寧兒怎可能拜這樣的大魔頭為師?」心道這神醫的人品看來大有問題,多半「神」字後還要多加個「棍」字。
「這事明日再討論,我叫人備間房給您歇歇。」墨老爺拉過妻子,示意她回房商議。
殘月漸落,曉星已沉,窗外寒蛩唧唧,天氣舒適宜人,屋內袁長桑卻是發汗連連。夢里,他剛料理完對李玦出言不遜的彪形大漢,接著遭其師兄弟追殺,忽覺氣息滯礙不通,想拔足卻動不了。
一睜眼,卻見一把亮晃晃的白虹劍正抵在喉頭處,他暗叫︰我命休矣!
持劍人冷冷說道︰「跟我出來,讓我瞧瞧你的本事。」
他只得依言跟出去,晨曦下,見得那人身形娉婷、面貌姣好,是一名年輕女子。他覺得這大姑娘面容熟悉,一時卻想不起來是何人。
正待發問,那大姑娘卻丟了一把青銅劍至他跟前,淡淡地說︰「老頭,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本事帶走寧兒。」當下便要發招。
袁長桑心頭一跳,想到自己內力盡失,真要比拼,又不顯露自家門派,難保不會命喪九泉,忙道︰「咱們莫要傷了和氣,互相試試招,點到為止就好。」
那女子喝道︰「少嗦!」一招長虹貫日急刺而來。
他趕忙拾起青銅劍,旋過劍,一個回身,格開她凌厲的攻勢。
兩人連斗數招,袁長桑漸感不支,眼前身影和多年前的嬌蠻姑娘重迭,他想起,她便是墨平林,許久不見,容色不減當年,神態卻是憔悴許多。
墨平林連發數招,皆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殺著。她和袁長桑學過粗淺的易容術,是以他在前廳時,她便瞧出眼前老人實為易容,因此她招招狠辣,就是要他顯露真實功夫門派,自揭底細。
這時袁長桑出招漸緩,右側露出空隙,墨平林當機立斷,砍向他小腿,待他要格擋時,陡然回劍,刺向他右月復。
袁長桑大為驚惶,不及細想便使出看家絕活,一招「星天雨山」使開,墨平林只覺大把銀針來勢各不相同,由四面八方包圍而來,心下萬分詫異,趕緊打落射向心脈的銀針,向後躍開,只是肩上卻仍中了數根銀針。
她臉色慘白,呆立原地。
袁長桑揚聲道︰「姑娘切莫驚慌,銀針無毒,大可放心。」他把青銅劍放到一旁石椅上,輕輕打個揖,轉身便要回房。
她沙啞的聲音自身後傳來︰「你跟袁大哥什麼關系?」
他背部一僵,左手背抵住額頭,不敢回頭看她,一如當初他听見她向他表白心意,那副不知所措的模樣。
她柔聲道︰「袁大哥不識得我了嗎?」盈盈目波淒惻悲涼,直愣愣瞧著這個她愛了好些年的男子。
「哈哈,姑娘是累了嗎?老夫姓方,況且這年紀讓你這天仙似的姑娘叫大哥不大好吧。」他開懷大笑,臉上卻無半分喜悅。
「你是否受傷了?方才過招你並未使出內力。袁大哥,你留下來讓我照顧你,我來說服大哥大嫂。袁大哥,我——」
「平林,」他沉聲道︰「相認對誰都沒有好處。」
他有些不忍,但終究沒轉過身,直接回客房。
墨平林雙膝軟跪在地,這麼多年了,他還是留給她一個決絕的背影。
東方已半白,朝霧縈繞身畔,隱去她哀絕心死的身影。
用早膳時,袁長桑發現墨氏夫婦對他的態度很是和善,甚感疑惑。
墨夫人趕緊賠笑。「今日一大早平林跟我們談過了。」
袁長桑和墨成寧心中同時一驚,看向墨夫人。
墨夫人又道︰「咱們昨日不知方大夫是平林在江湖上的好友,有失禮數,對不住啊!」
墨老爺接著妻子的話道︰「敢情您不知平林是舍妹這才沒提出,平林很是相信您啊!她今晨還願意用項上人頭擔保您的醫術和人品,先前那般懷疑您,是因為擔心寧兒,大夫可別見怪。」
袁長桑笑容可掏道︰「父母愛護子女天經地義,不怪你們。你們可同意我收成寧為徒?」
「寧兒,你當真想離開墨府?」墨夫人目露愛憐,不舍地看向女兒。
墨成寧堅定點了點頭。「娘親,我確定學醫是我真正想要的。」
墨夫人嘆口氣。「寧兒……她很嬌弱,請您多多擔待了。」語畢,起身向袁長桑深深一揖。
「寧兒,去外邊好好地學,學藝重精不中廣;說話大聲點,像蚊子一般我听了都不耐;還有,莫要像先前那般扭捏模樣,說話要得體……」墨老爺說到後來,幾乎是在數落女兒的種種不該了。
「爹爹,我會努力,在學成前不會回來的。」
「是、是麼……」墨老爺點點頭。
「事不宜遲,成寧,看今日天象似乎會有滂沱大雨,你東西收一收,待會就走。」袁長桑怕夜長夢多,拖越久,越容易被識破。
丹丹提著收好的包袱過來,不舍地看向她的小小姐。
「小姐,您木訥,有人欺侮您一定要說;還有小姐對不親近之人較寡言,這沒關系,慢慢學就好……」她簡直無法想象,幾個月前還窩在她背後的小小姐要離家拜師學藝。
「你們別擔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大……師父也會照顧我。」
「咦!怎麼不見姑姑?」她想跟姑姑好好道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