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舉人上京應考,沒有一年半載的,恐怕回不來。
韓映梅在巷子里與他爭執過後,安分了好一段時間,吃穿不似以往講究,也少在林家親戚面前露臉,似乎有把林舉人的話听進去。
可見韓映梅真的很喜歡他,才願意為他改變,勝過韓光義和韓映竹在她耳邊叨念了十幾年。
韓映梅一往情深,那也只對林舉人。打從他上京後,韓映竹每次回娘家都能見著她。她上面不是沒有公婆在,還有小叔、小泵,長媳月月都回娘家數遍,這妥當嗎?
這事不只韓映竹暗示過,韓光義更是明言了好幾回,韓映梅總說她把花繡留在家里伺候林家一家老小,不是真的棄之不顧,而且是她公公同意她回來的。
韓映梅與林家人合不來,林家人不喜歡韓映梅的做派,互相容忍全是為了林舉人,而今他不在家,她又何必上趕著找不痛快?反正林舉人也明白她是什麼個性,別在外頭丟他的臉就行。
可她沒有想過常回娘家也是會讓人說嘴的,見韓映竹三天兩頭就差人過來送東西,夫妻倆不時回來陪韓光義吃頓飯、聊聊生意經,韓映梅更不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什麼不對,偶爾還會宿在她出嫁前的房里,隔天才回婆家露個面,意思意思問個幾句家里有沒有問題,就是當人家媳婦了。
韓映竹也管不了那麼多,時間都不夠了,雖然羅家就她和羅桂杰兩個人,上上下下從買進來的菜到送出去的禮她都要過問,加上鋪子里的事情,近期還要淘胭脂,忙到恨不得多長兩只手出來。
與其關心听不進的人,不如把這些時間全數移到羅桂杰身上,培養夫妻的感情。
「小姐,快中午了。」如冬在研香室外提醒。
韓映竹聞言,馬上將手邊的香封罐。「轎子備好了嗎?」
「備好了,連小姐吩咐的薰香都入匣裝好,備足了二十盒。」
「好,待我換件衣服就去藥坊。」她淡淡一笑,推門而出。
城東開了家新酒樓,听說里面的廚子在宮里掌過勺,生意很好,不少跟明桂藥坊有生意往來的商戶都到酒樓里嘗過鮮,可能听多了,禁不住好奇,羅桂杰就讓人訂了席次,就在今天中午。
韓映竹換好衣服,添了兩項簪面,別上垂珠耳環,點了些胭脂略作打扮。
設宴在外,不能丟了羅桂杰的臉。
走出鋪子,坐在屋檐下避日的轎夫馬上站了起來,韓映竹朝他們點點頭,見如冬掀了轎簾才走了過去,正要彎身入轎,街道上突然一陣鼓噪,停了她的動作。
「好!楊兄有氣魄,今兒個我也舍命陪君子,跟你一塊兒到姻緣廟里,替你做個見證!」
听見姻緣廟,韓映竹定楮一看,約有十名青年相偕往南門走去,確實是姻緣廟的方向不錯。
「不準去!」突然有名婦人氣呼呼地沖了過來,拉住其中一名青年。「姻緣廟什麼地方,容得你們胡鬧嗎?到時候出了事,你要我和你爹下半輩子靠誰呀?」
如冬見到那名婦人,在韓映竹耳邊提示。「是楊家醬料行的老板娘。」
「嗯。」韓映竹輕輕地應了聲。很多年沒听見姻緣廟了,還以為世人漸漸忘了這地方,原來還有人會到這地方起誓。
「娘,小翠說我不到姻緣廟里起誓就不嫁給我。反正我這輩子只要小翠一人,起誓有什麼困難的?別說得好像到姻緣廟起誓就會死似的。」
「呸呸呸,你這烏鴉嘴!」婦人痛打兒子。「小翠那丫頭有什麼好的?家里不過是個種田的,我和你爹肯同意她進門已經不錯了,還有臉擺譜要你上姻緣廟立誓?」
「娘,你怎麼不說小翠怕我亂來,才要我上姻緣廟起誓?反正我心意已決,你就不要再勸我了。」說完,他便低頭疾步往城外去。
「福寧!埃寧!」婦人在他身後喊。「你這孩子真是要氣死我!」
韓映竹收回目光。「走吧,要遲了。」
她也不過是因為听見姻緣廟,才留下來听了一會兒,跟城里的人一樣,對這個地方有避諱,卻又禁不住好奇。
城里新建的酒樓就叫「九樓」,廚師就叫「九師傅」,命名之中可見其率性。
九樓里沒有菜譜,只消跟小二說要幾兩的菜色,什麼不吃,主菜食材為何,其余的不必多說,廚子自會處理,十分有個性。
而當韓映竹下了轎子,一見擺設,不禁感嘆,若不是羅桂杰,她這輩子真難見識到如此奇妙的地方。「還……真特別呀。」
九樓的大門是酒壇的形狀,門的兩側也是酒壇擺起來的牆,空氣中飄散著淡淡的酒氣,隨著羅桂杰的腳步入內,才知道就連九樓的客席都是酒缸與酒驛,不過在上頭擱了塊打磨過的石板。
店小二領著他們夫妻進了三樓廂房,本來該等長輩到再點菜,不過韓映竹深知父親的口味,九樓又沒有菜譜,便在韓光義出席前,把細節都吩咐下了。
「若不是你愛制香,真想把你拐到藥坊來幫我的忙。」有她在,他多輕松。
「別,我可不想為了公事跟你吵架,你的藥坊你自個兒折騰去。」韓映竹斜睨了他一眼,笑著拿起手絹,為他擦拭碗筷,再為他添了杯熱茶。
「說得也是,要是遇到意見相左的時候,你一路從藥坊嘟嘴回家,我到底是退一步哄你好,還是堅持我的打算?」夫妻感情都打壞了。
雖然韓映竹很尊重他,事事听他的話,可是這事要是對的,她也不會輕易放棄,除非他能說服她放下原見。
就像他不喜歡姜的味道,但吃姜對身體好,每每吃完螃蟹這種性寒的食物,總會灌他一碗姜茶,為他祛寒,他抗拒過,最後還不是乖乖捏著鼻子喝下去。
「我最好會嘟嘴。」耍脾氣就能解決事情,那她以前在忙活什麼呀?
「怎麼不會,你現在就在嘟嘴呀,翹得都可以拿來盛菜了。」羅桂杰笑著以指點,一點她柔女敕的唇瓣,眼神變得深幽。
「胡說。」韓映竹推開他的手,臉蛋又紅了。
「咳——」韓光義在門口輕咳了一聲,都不好意思入內了。
「父親,您來了。」韓映竹起身過去扶他,羅桂杰則是親手拉了張椅子出來。不過就在韓映竹走近門口時,她怔住了,來的不止父親一人。
「姐姐,你也來了?」她淡淡地打了聲招呼。
「是呀,父親梢我來的。」其實是她回娘家,正好听見父親說要赴宴,訂的還是這家新開卻已極負名氣的酒樓,當然要跟來蹭個位子坐了,不然她哪有機會外食?
「二丫,你不會怪爹吧?」畢竟林舉人不在,單單只帶了韓映梅過來,有些不妥,卻拗不過大女兒的請求。
「怎麼會呢?只是不知道姐姐要來,就沒有吩咐小二注意姐姐的口味。父親听說過這家酒樓特別的地方了嗎?」韓映竹扶著父親的手臂,來到羅桂杰安排的位子上,開了個新話題引走父親的愧疚。
「听人提過幾次,說菜挺好吃的,是前御蔚掌勺,不過沒菜譜,合口味的菜,下次不見得吃得到。」韓光義露出可惜又可惡的表情。「這不擺明要人多上門幾趟踫踫運氣嗎?」
「要是這家菜色合岳父胃口,多來幾次有什麼不對?又不是多奢侈的事。」羅桂杰笑著替他倒了杯茶。
在九樓吃一頓飯,對他來說並不是負擔,可听在跟過來蹭飯的韓映梅耳里,就完全變了個樣子。別說多來幾次,林家想來一次都困難。
「妹夫真是財大氣粗呀。」她忍不住酸了句。
韓光義臉色沉了下來,反觀羅氏夫妻,倒是平靜得很,互看了一眼之後,該干什麼就干什麼,沒理會她。
「上回帶給岳父的普揖茶喝得怎麼樣?我朋友這回從南方回來,又梢了幾塊給我,如果岳父覺得不錯,二丫明天去鋪子的時候,我讓她順路帶給您。」羅桂杰抿了口茶水,皺眉看向妻子。
「這茶難喝。」
韓映竹拍拍他的手,安慰道︰「店家賣點可能在酒吧。等下多喝點湯,下回出來吃飯我會記得帶茶葉,雖然這家酒樓沒有菜譜,但不至于不供熱水吧。」
「我嘗嘗。」韓光義端起杯子,喝了口茶,臉色糾結得很。「確實澀口了些,茶葉不好,又擱得久一點,被你這麼一說,倒讓我想起家里的普洱茶了,應該再泡個兩回就沒了吧。」
「明天讓二丫給您帶過去。」他自作主張撤了韓光義的茶,苦笑著勸他。「等下多喝點湯吧。」
「哈哈哈哈。」韓光義大笑,尤其見到小女兒怒瞪又帶笑的神色,更是開心。
受到忽視的韓映梅心情本已不佳,見到他們三人有說有笑,更顯得她多余,在夫家已經受了氣,回娘家又不像婚前事事得人照拂,連向來疼她的父親都因她出席而向韓映竹道歉,這叫她如何受得了?
「爹爹真是偏心,同樣都是嫁出去的女兒,為何獨獨無視我一人?還聯合他們一起擠兌我。」韓映梅氣得撇過頭去。「你們就欺我夫君不在。」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韓映梅還是習慣出了事,先在別人身上找錯誤,自個兒永遠都是最可憐的受害者,可現在誰捧她的腳丫子?
「姐姐這麼說,我倒惶恐了。你指責我財大氣粗,你說我該回‘是,我是財大氣粗’,還是該回‘不,我不是這種人’,然後走出這座酒樓以示清白?」羅桂杰語氣平淡,看也不看她一眼。「姐姐要人搭理你,也得說說讓人有辦法搭理你的話。」
「你——」韓映梅無法反駁,習慣性看向韓光義,誰知父親也沒有為她說話的意思,氣得眼眶都紅了,也只能忍下來。
幸好這時候小二敲了門,後頭跟了四名年紀尚輕的伙計,都是送菜來的。
別花醬鵝、醋溜黃魚、琵琶大蝦、腰果芹心、五彩牛柳、開陽白菜,佐以湯品人參雞,甜品菊花佛手酥,而最奇特的莫過于最後一道散發獨特香氣的域外烤羊肉。
「岳父要先嘗嘗嗎?」羅桂杰指著羊肉串,如果韓光義拒絕,他就要先試試味道了,好奇啊。
韓映竹一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男人對羊肉串興趣很大,便替他拿了串放在盤中。
「羊肉性溫,多食有益,可域外風味特殊,父親沒有試過,你先替他嘗嘗。」
羅桂杰在心里直叫好,表面上卻不動聲色,拿起羊肉串就咬下一口。「羊肉肥瘦適當,肉質鮮女敕,確實是難得上品,而這香料味道濃厚,正好去了羊肉的羶味,但我覺得這香料喜歡的人喜歡,吃不慣的恐怕一口都不踫。」
說得韓光義也饞了,伸手想取,韓映竹卻阻止了他,先以筷子取了一小塊羊肉放進他盤里。「先試一小口,吃得慣再說。如冬,你去向小二要白水,等下給老爺和姑爺清口。」
羊肉串最後進了羅桂杰的肚子里居多,韓光義與韓映梅都吃不慣,韓映竹吃了兩串就不動手了。
廚子手藝不錯,食材又新鮮,配起來的顏色也漂亮,令人脾胃大開。
九樓生意好,即便是在廂房里,門外也有不少人走動,客人走一波來一波,沒有歇息。
「楊兄真是好膽量,那誓言起得叫蕩氣回腸,看來李家姑娘不嫁你都不行了。今兒個我作東,你們盡量點、盡量吃!」
廂房內的韓映竹本來在為羅桂杰挑魚刺,一听是姓楊的,又是成親又是起誓,不由得抬起頭來,往門的方向看。
「怎麼了?」羅桂杰問。
「沒事。」韓映竹將挑好刺的魚肉推到他面前,挾了只蝦子要為他去殼,卻被他截了過去。
「這我來,你先跟我說說怎麼了。」羅桂杰蹙眉。「別跟我說沒事,你臉色怪怪的,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韓映竹失笑,瞧他緊張的。「我從鋪子里出來時,剛好听見楊家醬料行的兒子說要去姻緣廟起誓,只因為他相中的姑娘開出了這樣的條件。」
說到姻緣廟,連韓光義和韓映梅都停筷了。
「姻緣廟?」羅桂杰怔了下。「這幾年還有人到姻緣廟起誓?」
「可能有但我們不知道,不過這些年確實少听見姻緣廟的事,所以他們一群人起哄過去的時候,我就多留了心。」她笑了笑。「真沒事。」
「說起這姻緣廟,我听你們曾祖父說過,這座廟是在他年輕的時候被砸毀,然後沒落的。」韓光義看向羅桂杰,打趣道︰「听說還是你們羅家干的好事。」
「喔?」羅桂杰挑眉,面露好奇。「岳父能跟我們說說嗎?」
「這事我還記得很清楚,當時我才七歲吧,听完這件事,我連南門那里都不敢靠近。」韓光義雙手交扣,搭在桌上抵著下唇,回想起幼年往事,依舊歷歷在目。
「當年事情發生的時候,鎮上首富是羅家,羅家長孫苦求一名女子不得,便到姻緣廟里起誓,不出三個月兩人成親,誰知這名羅家長孫在妻子有妊時上了青樓,便開始諸事不順,好像還發生了許多離奇古怪的事情,像是乘車掉了輪子、過橋橋斷,詭異的是同車同橋,只有他一人受傷。」
無人插話,韓光義繼續說。「羅家人驚覺不對,便準備了三牲四果,羅家長孫也同攜了孕中妻子一塊兒到姻緣廟祭拜讖悔,據說回來之後,意外就平息了,夫妻還生了個兒子,正當眾人以為這事就揭過去時,羅家長孫居然在兒子滿月前一天,經過放滿爆竹的倉庫,被數以千計的煙硝炸死,死狀非常淒慘,羅家家主悲痛不已,就命人砸了姻緣廟,待辦完喪事,也舉家遷移。」
韓映竹听完,心里真是涼了一大截。羅桂杰也低頭沉思,面色古怪。
「你臉色那麼難看,該不會也上姻緣廟起誓了吧?」韓光義驚訝地問,眾人跟著看向羅桂杰。
「我?」羅桂杰愣了下,隨即笑開,有些澀然。「我是在想這羅家跟我什麼關系?我姓不姓羅還不知道呢。」
「不知道?」韓映竹驚呼。
「是啊。」羅桂杰坦然點頭。「我是孤兒,不知道父母親是誰的那種,听撿到我的乞丐說,是在一處樹林發現我的,羅桂杰這名字,還是我長大後識字,自己取的。」
「那你庚帖上的八字……」
「介意嗎?」羅桂杰側頭看她。
韓映竹搖搖頭。「不介意。」
「介意也沒辦法退了。」羅桂杰握住她的手,笑得可賊了。
當時上門提親,他怕韓光義不喜,只說了家里已經沒有人在,只剩下他一支獨苗。
「父親還在這呢。」她比了比韓光義,後者笑容可有太多意味了。
羅桂杰轉頭看了下韓光義,露齒傻笑了一下之後,又轉頭回來看她。
「不行,對岳父我說不出退貨的話。」
「誰跟你說這個!」韓映竹笑打了他一下,這男人怎麼越來越潑皮了?
「哈哈哈哈。」韓光義搖頭,放聲大笑。如果這事擱在婚前,他或許還會遲疑,現在听來,一點心結都沒有,這女婿好,疼他女兒,對他又孝敬,有什麼好嫌的?
「岳父,二丫好凶呀。」羅桂杰撝著手臂,可憐兮兮地告狀。
「怎麼著?想退?」韓映竹咬著下唇,眯眼看他。
「沒,怎麼舍得。」羅桂杰輕笑,剝了盤中蝦子,喂到她唇邊。
「放心,任你如何打我,我都不會走的。二丫,我是真心稀罕你。」
韓映竹氣得牙癢癢的,只能狠狠地咬下蝦子,當作他的肉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