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蔚藍海 第10章(1)
作者︰裴寧

時間,對老年人而言特別殘酷。

已因髖骨骨折臥床許久的昭一爺爺,數周前好不容易痊愈到能自行推著輪椅到自家庭院曬曬太陽,卻因想自行站起身時造成的姿位性低血壓,不慎再次跌倒,再度回到強制臥床靜養的狀態。

本來淺見家跟昭一爺爺本人都不覺得這是值得驚動整個家族的大事,老人哪個不跌倒的,且這次還沒有上次摔裂髖骨那次嚴重;再說淺見家族事業規模龐大,利益糾葛盤根錯節,消息一傳出去,不只是昭一爺爺這支的兒孫,連那些平素不往來的親戚都會回來做做樣子探望,昭一爺爺反而會因此而無法靜養,因此決定不對外通知,僅有近身照顧他的人知悉。

豈料,本就虛弱的身體機能因無法下床活動而每下愈況,再加上次第出現的肺炎等並發癥,惡化的速度出乎預料地快,到了淺見家不得不听從醫師建議,緊急通知一票兒孫的程度。

拜訪完巴奈女乃女乃當天晚上就趕回福岡老家探望爺爺的淺見時人與晴人,在听了杉原醫生對他們解釋了目前開始一一出現的並發癥之後,心中都做好了最壞準備。

心知爺爺沒有多余的時間可浪費,淺見時人在征得紀家人同意後,在請假回福岡的第三天,與特地在周間白天沒課時間趕到大伯家的紀海藍與巴奈女乃女乃透過網絡視訊聯機,準備為爺爺完成掛心近七十年的心願。

當兩邊都把視訊聯機給設定好後,架在昭一爺爺病床前的投影屏幕,出現了身著初次見面時正式裝束的紀海藍,以及特地打扮過、穿著高雅套裝的巴奈女乃女乃的身影。

「昭一爺爺,您好,我是巴奈的孫女紀海藍。因為女乃女乃現在只能用寫的表達意思,所以會由我來幫她念出她想跟您說的話。」一開場,紀海藍便笑容滿面地跟他們打招呼。

他們說好,要讓這場會面充滿開心的氣氛。

「海藍小姐,那就麻煩你啦。」被紀海藍開朗的笑容感染,昭一爺爺也露出開心的笑臉。

分離超過一甲子的昔日戀人,一開始只是盯著對方在屏幕上歷盡歲月的樣子,不知該跟對方說些什麼才好。

「昭一爺爺,你有沒有想跟女乃女乃說些什麼呢?」紀海藍引導氣氛的開朗嗓音響起。

「我……」昭一爺爺面帶羞赧地微笑起來,像回到與巴奈初遇的十六歲秋天,躊躇半晌,才看著屏幕輕輕開口︰「巴奈小姐,分開的這些年,你好嗎?」

即使隔著屏幕,淺見時人也感覺得到,在另一邊拚命眨眼的紀海藍又快哭了。

「托昭一先生的福,一切……都好。」紀海藍接過女乃女乃以微顫的手寫下的紙條,力持平靜地念出聲︰「在分別之後……我也一直掛念著昭一先生的安危,听到您也平安地活著,我比什麼都開心。」

「嗯。」彷佛將紀海藍當成年輕的巴奈,昭一爺爺開始敞開心門。「听說你到台北完成了學業,成為小學教師,真是了不起呀,你完成了我們的夢想呢。」

「這是因為昭一先生才成為可能的夢想,所以無論如何……我都要達成它。這是能力不足的我,唯一……能對你守住的承諾。」低頭念著女乃女乃寫下的字句,紀海藍悄悄以手背擦去泛出眼眶的淚水。

「那樣就很足夠了。」昭一爺爺的眼角也有淚光,輕輕點著頭。「那樣就很足夠了。」

畫面里的巴奈女乃女乃也跟孫女一樣擦起眼淚,淺見時人抽起面紙為爺爺拭干溢出眼角的濕意後,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的眼淚太有感染力,她一掉淚,全世界都要陪她一起哭泣似的。

明明說好要營造開心氣氛的,自己卻先哭了,還帶動兩個老人也跟著落淚,這個女人,實在讓他難以忍受……

難以忍受,此刻只能看著她哭泣的自己。

多希望,現在一伸手就能拭去她頰上的淚滴,並且永遠不再讓她哭泣。

這樣的心情太強烈,已到了淺見時人無法忽視的程度。

「紀小姐,別哭了。」他目不轉楮地看著屏幕中她的身影,微啞的嗓音中帶著無奈︰「你這樣,我們的爺爺與女乃女乃都被你感染了。」

「唔……對不起,淺見先生。」紀海藍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手忙腳亂地擦去眼淚。

「呵呵,時人,海藍小姐率直得很可愛呀,你不覺得嗎?」昭一爺爺忽然領悟什麼似地笑出聲。「巴奈小姐,你的孫女真可愛,一雙大眼楮很像你年輕時的樣子呢。」

畫面里的巴奈女乃女乃也笑了,提筆再寫下一句話。

「太像也不是好事,跟我年輕時一樣愛哭……ina!」紀海藍念完紙條,忍不住紅著臉抗議。

「哈哈哈……」昭一爺爺開懷地笑起來。「像你很好。像我這個長孫,無趣得讓人跟他在一起時就想睡覺,完全不像我年輕時那麼開朗,可是令我很擔心呢!」

「爺爺!」淺見時人無言地看著出賣自己的爺爺。

兩個老人意外地因為孫輩的話題而笑開了,淺見時人與紀海藍只好苦笑地對看一眼。

算了,只要爺爺女乃女乃能開心笑著,怎樣都值得,怎樣都無所謂。

笑聲漸歇,昭一爺爺以無比認真的表情凝視屏幕中昔日的戀人。「巴奈小姐,與你共同度過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貴重的寶物,在我人生許多艱難的時刻,給了我無比的勇氣,我衷心感謝上天讓我在那年的祭典遇見你。」

停頓一下,昭一爺爺揚起一個滿足的微笑。「能在生命最後的階段將這件事傳達給你,我已了無遺憾。」

屏幕那端的巴奈女乃女乃深深地凝視著那個微笑半晌,才緩緩提起筆,寫出自己的回應。

「昭一先生……我也是。與你在一起的時光,我一秒都沒有後悔過。」紀海藍念著紙條,努力讓自己的淚水不要再流出來。「謝謝你在這麼多年後還遵照承諾來尋找我,能再見你一面,知道你也過得很好,我真的非常開心。如果做得到的話,請為所有愛你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呵……我會盡力的,也請你多保重。」昭一爺爺輕咳起來,流露出力不從心的表情。

「爺爺,」淺見時人擔憂地看著爺爺越來越疲憊的神色。「如果您累了的話,要不要早點休息?」

「時人,你真愛擔心。」昭一爺爺看著孫子擰緊的眉笑起來。「這麼像個嗉的老媽子,可是會娶不到媳婦的唷。」

「爺爺。」淺見時人不悅地壓低聲音,看見屏幕上紀海藍轉頭偷笑的樣子,表情更加懊惱。「這種事不需勞煩您操心。」

「海藍小姐,」昭一爺爺無視孫子的不悅,笑呵呵地看向屏幕中的紀海藍。

「听說你就是時人的翻譯呀,我這個無趣又嗦的孫子,真是多謝你費心了呢。」

「啊,沒有沒有,我才是受淺見先生很多照顧。」紀海藍連忙搖搖手。「我在花蓮受傷的時候,多虧他幫我包扎,是個很可靠的人呢。」

提起故鄉,昭一爺爺流露出懷念的神色。「花蓮港,現在變得怎麼樣了呢?」

「還是非常美麗喔!天很藍,山很綠,還有一片廣闊的大海,隨時都令人心情開闊呢。」紀海藍連說帶比,笑著將景色形容給昭一爺爺听。

看著紀海藍那雙肖似巴奈年輕時的靈動大眼,昭一爺爺笑起來,彷佛在那雙眼中看見自己記憶中的故鄉。

「被你這麼一說,我都想回去了呢,呵呵……」昭一爺爺又低頭咳起來,終于止住咳嗽後,才重新抬頭看向屏幕,緩緩開口︰「巴奈小姐,謝謝你願意見我一面,這樣即使我回不了故鄉花蓮港,也見到我在故鄉最掛念的人了。」

屏幕那端的巴奈女乃女乃沒再拿起筆,只是輕輕地點頭微笑。

再多的言語,也無法盡訴這麼多年來錯綜的心情,此刻不如就這麼交換一個微笑、一個眼神,代替那些無法說出口的情感。

這次的視訊會面,就在兩位老人相對微笑的氣氛下結束了。

奮力與自己越來越虛弱的病體戰斗的昭一爺爺,在一個月後,終于用盡了最後一絲氣力,帶著一抹釋然的微笑,從他波瀾萬丈的人生舞台上謝幕。

昭一爺爺過世三個月後,時序轉入秋季。

紀海藍升上碩士班三年級,正式開始為了論文而努力,過著每天除了回家睡覺外,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圖書館的日子。

今天是她論文文獻回顧考試的日子,通過這場有如小型論文口試的口頭考試,讓所上的教授確定她做好了足夠開始研究這個主題的準備,她才能正式開始搜集口述資料與撰寫論文。

「海藍,作為這場口試的主席,我在此代表所有文獻回顧考試的審查委員宣布,你通過考試了,恭喜!」紀海藍的指導教授從會議室的椅子上站起身,向剛接受完考試的她宣布這個好消息。

「謝謝各位老師的指教。」

站在會議室里離投影屏幕最近的電子講台後方,紀海藍朝魚貫走出教室的教授們微微鞠躬致謝,然後如釋重負地呼出一口氣,開始動手收拾手邊的參考數據與關上電子講台及投影機。

最近幾個月的努力……終于有了好結果。

收拾完畢,紀海藍點開放在講台上自己手機里的通訊軟件,看著今早出門前丟給淺見時人的訊息——

——我要出門考試去了,請為我加油!

「恭喜,學姐。」升上碩二的小涼學妹從走廊探頭進來。「今天還是已讀不回嗎?」

「……小涼,你好狠,連今天也不忘提醒我。」小涼學妹果真人如其綽號,讓與她交談的人感到心涼呀。

「我只是陳述事實。」靠在門框上的小涼聳聳肩。「你被同一個人已讀不回了三個月是不爭的事實。」

呃啊……有種心口中刀的感覺……

紀海藍忍不住按上胸口那道想象中滿傷口止血。

沒錯,這三個月,淺見時人從來沒有回過她訊息。

正確來說,從四個月前那次視訊過後,他就沒有與她聯絡過。

最後一次的口譯薪水,是他那位同事陳先生代為匯到她戶頭的;而淺見時人那陣子在日本台灣兩地跑,還有昭一爺爺過世的消息,則是淺見晴人傳訊息跟她說的。

「因為他親人過世了嘛……低潮一下也是正常的啊。」

她弱弱地為淺見時人辯駁,一面在心里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跑去問博學多聞的小涼有沒有什麼可以鼓勵人心的佳句,導致認真提供佳句的小涼關切起對方到底有沒有回應,最後發現她總是被已讀不回的事實。

「學姐,你表達感情的方式真的有夠拙的。」小涼看不下去似地嘆口氣。

「小涼……你到底想插我幾刀啊……」紀海藍招架不住地壓著感覺再度中刀的心口。

好啦,她承認,偷笑過淺見時人笨拙的自己,其實也沒高明到哪里去。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什麼方式才最能夠安慰痛失至親的他,只好每天傳一些名言佳句,或是告訴他自己現在為論文努力的過程,希望他看了,能夠覺得自己沒那麼孤單,甚至稍微被激勵一點點。

而她會有淺見時人的賬號,是當時為了讓昭一爺爺與巴奈女乃女乃視訊會面而交換的,不然她還真不知道淺見時人也會用這種社交軟件。

「好啦,學姐,不要喪氣。」小涼走進來拍拍她的肩。「要不要傳個訊息跟他說你考試過了?說不定對方看你傻得可愛,就回你訊息了呢。」

「小涼,你的鼓勵真是令我刻骨銘心……」

紀海藍垂下眼睫,看著記錄里那一整排已讀不回的訊息嘆氣,才注意到時間已近下午五點。

天啊,都這個時間了。

她早就決定考完試一定要去找那個人的。

「學姐,你要走啦?不留下來請研究室的大家喝飲料慶祝?」

「下禮拜再補給你們。」紀海藍抓起一邊背帶將背包甩上肩,沖出研究室。

「我得去找一個人。」

「學姐,你的……」她趕時間,沒听清小涼到底說了什麼。

五分鐘後,她來到隔壁棟的日文系辦,周五下午沒什麼公務,系秘書劉雅憶已將辦公桌跟包包都整理好,等五點到了就要下班。

「哈,雅憶姐,在忙嗎?」紀海藍在紗門外揚聲招呼。

「一點也不。快進來吧,海藍,好幾個月沒見到你了呢。」劉雅憶笑看身著合身襯衫與盡顯她腿長優勢的窄管褲及淺跟鞋的紀海藍走進辦公室。「今天穿得這麼正式,有什麼重要的場合嗎?」

「我今天文獻回顧考試,剛剛結束了。」紀海藍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坐下來。

「還順利吧?你應該沒問題的。」

「嗯,通過了。」紀海藍的語氣很平板,一點也沒有剛通過考試的興奮感。

「怎麼了,有什麼煩心的事嗎?」個性開朗的紀海藍,很少擺出這麼憂郁的表情,引起劉雅憶的注意。

「雅憶姐,我之前決定,等我考完亂,就要來跟你坦白一件事。」

「什麼事?」紀海藍難得的慎重態度讓劉雅憶一愣。

「我……喜歡上你兒子了。」紀海藍抱住頭。「雖然等我發現的時候,已經沒什麼機會再跟他見面了。」

劉雅憶眨眨眼,隨即笑出聲。「這不是需要用這麼如喪考妣的表情說的事吧?我听到了還滿開心的呢。」

紀海藍卻低下頭。「雅憶姐,對不起。雖然我喜歡他,但我還是對他心里的結無能為力。」

這幾個月都忙著準備考試,沒對任何人訴說這方面煩惱的紀海藍,一口氣就跟劉雅憶交代了全部的來龍去脈。

「……之後又遇到昭一爺爺過世,我根本不知道怎麼安慰他才好。傳訊息給他傳了三個月,他都沒有回應。」

劉雅憶看著面前對自己述說與自己兒子戀愛煩惱的女孩,眼神溫柔地笑了。

「海藍,時人與我、我與淺見家的心結,不是你需要負責的問題,我也不期望它能輕易解開。但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嗎?」

「什麼事?」

「不要因為我的關系,阻礙你跟時人的緣分。從他那天與你談話的樣子,我有種直覺,他是喜歡你的。」

听到的訊息太過令她震驚,紀海藍一時間傻住。

「……你開玩笑的吧,雅憶姐。」

淺見時人喜歡她?這可能嗎?他可是已讀不回了三個月啊……

「雖然我已經二十年沒在時人身邊,但你就當作是一個母親不負責任的直覺吧。」劉雅憶微笑看她,目光變得更加溫柔。「他看你的眼神,就像當年他父親看著我的眼神。」

「唔……」雅憶姐,不要說這種不負責任的話啊,會害她燃起不切實際的希望的。「但這三個月來,他可是沒回過我任何一次訊息啊。」

「那就換種方式啊,傻瓜。」劉雅憶替當局者迷的她突破盲點。「你不是考試通過了嗎?當面去告訴時人這件事啊,讓他無法逃避,非響應你不可。」

「這……」她必須承認,自己有些被說動了。

「如果是你跟時人在一起,那孩子有開朗的你在身邊,我會覺得很放心的。」劉雅憶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便起身將包包背上肩,從抽屜取出一把鑰匙。「我下班時間到了,要鎖辦公室嘍。」

「雅憶姐……」這是紀海藍來系辦聊天這麼多次,第一次被劉雅憶下軟性逐客令,她驚訝地跟著站起身。

「好了,海藍,勇敢一點。」劉雅憶將她拉出系辦,關燈鎖門。「如果時人拒絕像你這麼好的女孩,等你回來,我陪你罵我這個笨蛋兒子。」

「雅憶姐……」勇氣在紀海藍心里漸漸成形,她終于露出今天的第一個笑容。「謝謝你。」

「好,有這個笑容就沒問題了。」劉雅憶推一下她的肩頭。「快去吧。」

「嗯,那……我去嘍。」她點點頭,轉身跑了起來。

在這里等不到他的響應,那就,主動出擊吧。

「時人哥,我怎麼有種你已經把台灣的新干線當成東京Metro在坐的感覺?」

斑鐵上,坐在三連座中間位置,再度來台出差的淺見晴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一天跑新竹跟台南兩個地方拜訪客戶,有必要這麼拚嗎你,你也體諒一下幫你翻譯的小陳嘛。」

「等一下回到台北是晚上七點,跟平均十點下班的東京本社比,這不是太過分的工作時間。」坐在靠窗座位的淺見時人無動于衷地在計算機上打著報告。

「對不起呀,小陳。」淺見晴人轉頭跟坐在靠走道位置的陳姓同事道歉。「我家的時人哥,一有什麼煩心事就會化身工作狂魔。這幾個月真是辛苦你們了,拜托你們千萬不要辭職啊。」

「哈哈,不會啦,托淺見先生的福,上一季我們台灣支社的業績可是成長不少呢,這樣大家年終獎金就可以多領一點。」陳姓同事非常圓滑地笑道。

淺見時人打完今天拜訪的客戶的合作可能性評估報告,收起計算機,隨手掏出手機,打開傳訊軟件確認是否有新訊息。

她今天的考試……結果如何?

後來就沒看到她傳任何訊息來了,讓他一整天都有些坐立難安。

「欸,海藍小姐傳訊息給你啊?」淺見晴人眼捷手快地劫走了堂哥的手機。

「晴人,還來!」

「這是什麼?」淺見晴人將手機拿離堂哥遠遠的,快速滑動長串的訊息紀錄。「‘莎士比亞︰無論黑夜如何漫長,白畫總會到來’、‘西塞羅︰已逝者的生命,存在于活著的人的心中’。海藍小姐打算出版名言佳句集錦嗎?哈哈哈……」

「晴人,」淺見時人停下搶奪的動作,沉下臉看著堂弟。「你應該知道,我從爺爺那里繼承了一部分會社的股權,只要我想,把你調去南美洲支社並不是辦不到的事。」

「時人哥,這這這個玩笑不好笑啊!」淺見晴人立刻乖乖雙手奉上手機,差點沒跑去走道表演土下座。「是我錯了,對不起,請原諒我的愚蠢。」

淺見時人將手機收回西裝內側口袋,此時列車進入地下,再過不久,就要到台北站了。

陳姓同事在離家較近的板橋站下車,只剩下淺見堂兄弟還在列車上。

「吶,時人哥,」淺見晴人帶絲關切的聲音響起︰「你什麼時候才打算響應海藍小姐?」

等我想清楚的時候。

淺見時人在心中這麼回答,臉上表情卻不動分毫。

「爺爺過世以後,她很擔心你。」淺見晴人指指堂哥的口袋。「不然也不會傳那麼多訊息給你,就算你一則都沒回過。」

他當然知道。

淺見時人垂下長睫,腦中浮現最後一次見她時,映照在屏幕上的她的身影。

他今年三十歲,也不是沒有戀愛經驗,當然明白自己對她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只是爺爺的遽逝讓他的心情非常混亂,亂到他覺得他需要一段時間來沉澱自己,才有辦法想清楚下一步該怎麼做,這是屬于他的復原方式。

「時人哥,我覺得啊,無謂的固執會讓人錯過珍貴的事物。」早就習慣堂哥不愛回話的個性,淺見晴人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一直被你這樣無視,你覺得海藍小姐還有耐心再等你幾個三個月呢?」

堂弟的話,像一根針刺在淺見時人心上。

到了台北站,淺見時人與跟台灣友人約在地下街的堂弟分別,獨自搭捷運回到公司繼續處理工作。

最近這幾個月他都是這樣過的,工作到無法思考,然後才回家睡覺。

周五晚上空無一人的辦公室,只有他噠噠噠敲著鍵盤的聲音從工作隔間傳出來。

「見鬼,又設錯變量……」瞪著統計軟件跑出的詭異結果,淺見時人不敢相信東大研究所畢業的自己,今晚居然連續犯這些低階錯誤。

今晚,特別靜不下心來。

都是晴人那家伙。

淺見時人嘆口氣,將目前的工作進度存盤,關上計算機。

無謂的固執……嗎?

害怕重蹈父親覆轍的自己,一直逃避著她心意的自己,很愚蠢嗎?

而她的耐心,用完了嗎?

他再度確認辦公桌上的手機,紀海藍依然沒有傳任何新訊息過來。

晴人那家伙成功了,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真的有些擔心起來。

看來,他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他打開辦公桌下的組合抽屜,從第一格抽屜底部抽出一封上面寫著「給時人」的信。

那是昭一爺爺私下留給他的一封信,爺爺過世前親自交給他,說是跟遺產分配無關,只寫了些無聊話跟一個小小請求,要他有空再拆開來看的信。

他之前一直想提起勇氣拆開來看,但總覺得自己的心情還沒有準備好,于是一直將信帶來帶去,最後放在了他每天待的時間比住處還長的辦公室里。

他心里明白,看完這封信,他才能往前邁進。

他深吸一口氣,抽出信紙將之展開,昭一爺爺在病中依然蒼勁有力的字跡映入眼簾——

拜啟,我親愛的孫子時人。

今年切夏,有你常常回福岡看我,感覺連夏天的暑氣都能戰勝呢。

回顧我的這一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時刻,痛苦到連淚都流不出來的時候也遇過,但也有很多無可取代的美麗回憶。人生當下的每一個時刻,我都盡力了,即使仍有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想我也沒有愧對自己,努力地活過了我的一生。

時人,謝謝你總是包容著爺爺的任性,還為我完成了人生倒數第二個心願,能有你當我的孫子,我衷心感謝上天。這里是任性爺爺的最後一個心願與請求,我死後,請將我的骨灰分做兩份,一半留在淺見家陪著我可愛的兒孫們,一半葬在生養我的故鄉花蓮港的那片藍色大海——這兩邊都是我人生中重要的地方,我在生時無法兼顧,請容許我死後同時存在于這兩個地方吧,我仍然會好好地在夭上守護著你們,不會因此打折的。

不好意思又給你出難題啦,時人。愛問為什麼的你,一定又要問我為什麼把這個任務托付給你吧?雖然我想聰明如你一定明白,不過為了以防你不服氣,我還是說出來吧。第一,擁有真正淺見家血緣的你,能做到許多爺爺做不到的事,即使仍會遭遇來自各方親戚的質疑,我相信憑你堅強的意志,最後一定能為爺爺完成這個小小心願。第二,與派你去台灣支社的原因相同,爺爺不想再縱容你逃避自己的過去與出身。再怎樣痛苦的過去,不去面對,問題就永遠不會解決。當年你還小,選擇否定台灣的一切來讓自己活下去,爺爺不怪你;但你已是成人,該是開始面對自己、接受自己、喜歡自己的時候了。你既是淺見家的後代,也是流著一半台灣血的孩子,不論別人怎麼說,這兩者都是你,沒什麼需感到可恥,也沒必要刻意隱藏什麼,你就是你,愛你的人自會明白。

時人,爺爺希望你能夠如我給你起的這個名字一樣,把握你所在的這個沒有戰亂的平和時代,活過比我更加無悔的一生。听到沒?雖然因為爺爺的能力不足,無法調解淺見家與你母親之間的矛盾,而讓你有了悲傷的童年,爺爺真的很抱歉。但我衷心希望已是大人的你能超越那一切,與被淺見家虧待的你的母親和解,並且活出一個比我們都幸福的人生,我相信這也是你夭上的父親所期望的。

最後,如果有哪個人是你絕不想見她哭泣的,請誠實面對自己的感情,別讓爺爺到天上還得擔心你的終身幸福呀。

又,海藍小姐真的是很可愛呢,你果然是爺爺的孫子。

草草

平成年六月吉日

爺爺淺見.日野昭一

「又給我出難題……這個任性的爺爺……」

淺見時人將信折好放回信封,抬手摘下眼鏡,以食指跟拇指緊緊按住眼頭。

就是知道自己看完信情緒可能會控制不住,才一直不想看這封信的……

一滴淚月兌離了手指的壓制,沿著他挺直的鼻梁流下來。

他在爺爺的葬禮上沒有哭,冷靜地克盡他長孫的職責,處理了許多繁瑣的事務,甚至有一些淺見家的親戚批評他冷血,居然對養育他長大、最偏心疼愛他的爺爺過世一事無動于衷,還虧爺爺將原本應分給他父親的那份股權直接給了他什麼的。

自從父親過世,他一直覺得眼淚是無用的東西,哭得再多,也喚不回所愛的人,所以他停止流淚,甚至決定自己這輩子都不要再流淚。

「爺爺,我為你破了例,你可要覺得很榮幸。」他沙啞低喃。

淺見時人放開手,任自己為世上對自己最重要的親人流下淚水。

眼籃箏佛有種洗淨作用,一並將他多年來郁積在心底的黑暗情緒沖刷而去,所有的悲傷、痛苦、氣憤、不甘、掙扎,全在一滴滴的眼淚中,像排毒一樣,從他心中流出去。

淺見時人痛快地流了一場淚,然後到洗手間,用冰涼的水將那些痕跡都沖去。

他抽出手帕拭去臉上的水珠,戴上眼鏡,看著鏡中眼角仍有一些紅的自己。

原來哭還真的有療愈作用,難怪她總是哭完就好了。

不過,一個男人哭,還是不太好看,他只允許自己今晚這樣。

他抽出口袋中的手機看了一下,眉頭又皺起來。

平常她固定早晚各傳一次訊息給他,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她還沒傳來,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再也無法壓抑住自己的在意,他找出她的電話號碼,毫不遲疑地撥了過去。

「快給我接電話……」

她沒有接。

電話不斷地被轉接到語音信箱,淺見時人也越來越焦躁,開始改丟她簡訊跟網絡訊息。

這麼反常,該不會真出了什麼事?

「你不是一直等著我響應你嗎?現在你卻又躲到哪里去了!」他失去冷靜,挫敗地低吼出聲。

淺見時人轉身跑出洗手間,急促的皮鞋聲在走廊上回響。

今晚,他一定要找到她,對她說出,自己終于下定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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