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母在他六歲時離婚後,小淺見時人就過著平日在日本上學、周末跟父親去台灣找母親求和的日子。
母親會抽出時間跟他們父子吃飯,一起去台灣各地玩,就像一般的小家庭一樣,只是無論父親如何懇求,她都不願意再次入籍淺見家,堅持待在台灣。
那時淺見家親戚的閑言閑語,淺見時人還不太懂。當時父親在名古屋支社工作,母親在台灣,只有他跟爺爺女乃女乃住在福岡老家,他只是不明白為什麼母親不願意回來日本,這樣他們一家三口就可以一起住了。
他的天真只持續到他十歲的某一天。
那個周末,他和父親淺見徹照樣來到台灣跟母親相聚,當他們到了中部一處著名的深山溫泉區,準備度過一個輕松的家族溫泉周末時,一通電話打到了他們下榻的旅館房間內——父親負責的名古屋廠產線出了問題,若是不馬上處理,無法如期交貨給客戶的話,會社必須賠償大筆的違約金。
事態實在緊急,父親只好臨時訂了回名古屋的機票,但想到兒子與母親聚少離多,便留他們母子兩人繼續在旅館泡象,並安排好周日晚上母親送他到機場時,會有淺見化學的外派職員帶著他搭原本預定的班機回福岡。
這不是第一次公務繁忙的父親必須一個人先趕回日本,所以他們三人都覺得沒什麼大不了的。
「小憶、時人,下次我們再三人一起來這里泡湯吧,說好嘍。」臨上出租車前,這是父親對他們母子說的最後一句話。
不過,這個約定再也無法實現。
案親乘坐的出租車,在山路上遇上從後方而來,滿載大理石、煞車失靈的大貨車追撞,整台車掉入數百公尺深的溪谷。
他和母親是在旅館的新聞上看到這則新聞的,那時還無法確定是否就是父親所乘坐的出租車,但母親仍帶著他沖到事發現場等待進一步的消息。
他們一直等到太陽快要下山,等搜救人員找到躺在谷底變形的出租車時,司機與父親都已沒有生命跡象。
他還記得自己看到父親蓋著白布躺在擔架上被直升機吊掛上來的樣子,當母親掀起白布看到父親滿是血的面容時,他覺得自己的世界從此崩解了。
接下來的記憶都很片段。
接獲消息的淺見家立刻派人到台灣處理父親的後事,日本的喪葬習俗必須將遺體在三日內火化,所有淺見家的長輩、他的爺爺女乃女乃、以及父親的弟弟妹妹們全都飛來台灣參加法事。
所有人都很難接受正值三十七歲壯年、淺見家培養已久的頭號接班人就這麼意外地魂斷異鄉,將矛頭全指向他那個固執不願復合的母親,場面非常難看。
「你這個女人,若不是因為你,我兒子不會死在台灣!」這是女乃女乃淒厲的哭喊。
「你這個無恥的外國女人,貪圖我們淺見家的名利還不夠,現在連徹哥的命都被你奪走了!」父親的麼妹指著母親邊哭邊罵。
每個人的情緒都很激動,更加難听的話也一一出口,被擋在法會會場外的母親幾乎哭昏過去。
「時人,那個女人的任性害死了你的父親!」
「時人,看到沒?外國人都是不可相信的。那個自私的女人從未為你父親著想過,才會導致這樣的下場!」
「時人,別听那個無恥女人說的話,你要做一個純正的日本人,明白嗎?」
淺見家的長輩圍著他,對他說了數不清類似的話,日後也不斷對他耳提面命。
當時的他只知道,他很傷心,摯愛的父親永遠不會再回來,而遲遲不答應父親求和的母親確實難辭其咎。
案親的法事,按著日本習俗于第一晚通夜守靈,在第二日告別式後正式結束,他被叔叔與姑姑們嚴密保護著,沒再看母親一眼,便離開了台灣。
案親的死讓所有關于台灣的回憶都變成苦的,年幼的他無法承受,于是決定全盤拋棄。
他只要當一個地道的日本人就好,他不要再跟台灣扯上任何關系。
他以為這樣就安全了。
沒想到父親魂斷台灣的消息傳回福岡當地的上流社交圈,淺見家一直巧妙隱瞞母親的台灣籍身分也因此曝光,最後傳到他當時就讀的貴族學園初等部,各種欺負霸凌的行為跟言語就沖著他來。
「听說他父親被他母親給害死了。喂,淺見,你身上流有一半殺人犯的血耶。」
「我媽媽說,淺見家的長孫是個混血雜種,根本不是他們說的什麼充滿歷史的高尚血統呢。啊,話說回來,淺見,你就是長孫嗎?」
「笨男人跟蛇蠍女的孩子,真是低劣基因的組合啊。」
他氣不過的時候,就跟同學大打出手,要不是爺爺數度跟學園理事長道歉又捐錢,他在那間學校早就念不下去。爺爺曾問他要不要轉學,但他討厭認輸,更討厭放任那些人嘲笑他最尊敬的父親,硬是撐著在那間貴族學園念到中等部卒業,跟同一群欺負嘲笑他的同學一直打架打到中等部卒業式那天。
待他被看不下去的爺爺送去東京的私立名門高校念書,他充滿瘀青與傷口的叛逆期才告結束。
大概是把這輩子打架的分量都在那五年打完了,升上高中的他突然頓悟拳頭並不能解決什麼,既然不能改變自己身上的血統,就用實力讓嘲笑他的人閉嘴。
他把之前拿來打架的精力集中在課業上,三年後順利考進競爭激烈的東京大學理科一類,從此走上社會精英的道路。
一切都很好,直到爺爺強迫他在二十年後再度踏上台灣。
就算再怎麼想避開,還是在意料之外的地方遇見了,他的母親。
歲月對她相當仁慈,她並沒有改變太多,再加上看著他泫然欲泣的眼神,他很快就明白那是許久未見的「母親」,一個他不願想起的名詞。
他以為他已經是個大人,能將自己的情緒處理得很好,即使來台灣他也能成熟面對。
直到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女孩,伸手觸踫了他刻意無視已久的舊傷,他才發現那個傷疤下是個大膿包,輕輕一踫就會破裂。
他非常沒有風度地凶了她,將她獨自留在原地不知所措。
「淺見先生,我願意接下這份工作,也相信我的學經歷能勝任您交付的任務。」第一次見面,她拚了命想要給他好印象,他則發現她有一雙清澈的眼楮。
「只是拍幾張照片給您爺爺看,拍完就走,應該沒關系的。」第一次去花蓮,她看穿他的心思,伸手把他拉進吉野神社的遺址。
「淺見先生跟爺爺的感情很好吧?所以爺爺才會將尋人的任務托付給你。」
第二次去花蓮,她在停電的旅館,隔著一條走道,很認真地找話題跟他聊天。
「風衣男,我餓了,你可以陪我去吃晚餐嗎?去你們公司附近的夜市。」趁他喝醉的時候,她帶著他去夜市大吃特吃,還很親昵地叫他奇怪的綽號。
「吶,風衣男,其實你不是真的討厭台灣料理,對不對?」還不到一個月,這個眼神澄澈的女孩就把自己給看透了。不,你只是,抗拒著跟這片土地變得更親近吧?我猜得對嗎?」
「我想到巴奈跟春香的心情,不知為何就覺得很想流淚,我平常沒有這麼愛哭的啦……」最後一次在邱爺爺家,她因為听到的故事而哭得一塌糊涂,他才知道個性開朗的她其實一哭就像海水潰堤一樣停不下來,把他淹得手足無措。
淺見時人忽然從床上睜開眼。
「又作夢了……」
他從公寓躍層臥室里的大床起身,走下階梯,站到落地窗前看著仍是真夜中的台北城。
自從那天和她不歡而散後,晚上老是作類似的夢,強迫他回憶起許多很久沒觸及的不愉快回憶︰歇斯底里隔離他與母親的淺見家長輩、以欺負嘲笑他為樂的同學、想盡辦法武裝自己的每個日子……但最後總會以跟她相處的片段作結。
靶覺內心的那個大膿包,似乎正慢慢地在自我療愈中,藉由不斷地重復面對那些不愉快的回憶,他似乎漸漸能用比較客觀的角度去看待自己曾經歷的那一切毫無道理的荒謬。
但是這個過程很不好受。
他這一整個月都很焦躁,只能透過瘋狂工作轉移注意力。
台灣支社的同僚差不多要集體用五寸釘釘他草人了吧。
他自嘲地揚起唇角,轉身走上樓打算繼續補眠時,看到那支與她同款的手機在月光中靜靜地躺在床頭櫃上。
不知道這一個月,她過得怎麼樣?
打起精神了嗎?論文進度順利嗎?
「停,不要再想了。」他發現自己的思緒再度變亂,連忙叫停。
他還需要一點時間來整理自己這些亂七八糟的過去跟情緒。
在他整理好之前,最好別再見她,以免又不小心傷害她。
他躺上床,才要閉上眼楮,手機收到訊息的提示音就響了起來。
這麼晚了,是誰傳訊息給他?
他將手機抓到眼前,跑馬燈上顯示的傳訊人姓名,讓他霍地一聲坐起身來。
紀海藍怎樣都想不到,握著尋人任務那塊最後拼圖的人,居然會是自己。
在離租屋處最近的捷運站出口等人的空檔,她再次將資料夾內自家直系親屬的戶籍謄本拿出來確認。
「潘乃瑩,民國十七年十月二十日生,原名PANAY.KAING,于民國四十六年七月十二日,更改為漢式姓名。」她以唇語讀著光復初期戶籍謄本上的記載,翻到另一份寫滿日文的謄本。「長女,PANAY.KAING,昭和四年十月二十日生;母,KAING.DAWA,明治四十四年八月十二日生。」再翻到更早的一份謄本。「長女,KAING.DAWA,母,DAWA.TIPOS……」
沒想到透過追溯自家的戶籍謄本,居然跟之前馬耀大哥申請的戶籍謄本合上了,找到同一個凱茵,還有同一個達娃。
而且,還發現一個光復後改名為「潘乃瑩」的巴奈。
那正是她上周末才去探望過的紀家女乃女乃。
即使再怎麼難以置信,從她和馬耀意外連上的戶籍資料能得出的唯一結論就是——改名為潘乃瑩的女乃女乃,就是他們要找的巴奈。
三天前她拿到戶籍謄本時,整個人都嚇傻了,打電話給馬耀再次確認兩邊的資料相符後,一直失眠到半夜,才鼓起勇氣傳訊息給淺見時人。
棒天一早淺見時人便回電給她,問她方不方便周末去拜訪女乃女乃;她跟大伯那邊確認過後,決定周六下午由表哥耿霽再次帶著她、還有淺見時人一起去見女乃女乃。
這是在一個多月前的不歡而散之後第一次與他見面,她非常……不安。
是的,不安。
因為她沒辦法用之前的態度來面對這個仍算是她雇主的男人了。
听了淺見晴人告訴她他堂哥過去的故事後,她才明白為什麼淺見時人總是對台灣有種排斥感,還有他為什麼會成為今天的他。
那天她在餐廳眼淚掉個不停,把淺見晴人給嚇壞了。
「海藍小姐,你別哭了,現在可沒人敢欺負時人哥了。」淺見晴人手忙腳亂地跟服務生要面紙給她擦眼淚。「你這樣哭,別人都要以為是我欺負你了。」
「對不起,晴人先生。」她接過面紙擦去淚,努力想止住一發不可收拾的情緒。「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听到淺見先生過去的事情,就替他覺得很難過。」
在那個比誰都鎮定的表情下,原來藏著一個心靈受傷的小男孩,她無意間伸手觸及了那傷口,他便啟動自我防衛機制拂袖而去。
一定還是很痛吧?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的表情轉為玩味,伸手為她的茶杯添了熱茶。「你平常就是這麼同情心旺盛嗎?動不動就掉眼淚?」
紀海藍被問得有點不好意思,連忙辯駁︰「我知道我現在很沒有說服力,但我平常真的不愛哭啦,我連小時候看‘鐵達尼號’,電影院里哭成一團我都沒掉淚耶,還有——」
「好好好,我相信你。」淺見晴人連忙制止她繼續舉例,眼中的笑意更深。
「那海藍小姐,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你會為了時人哥的過去流淚呢?」
「我說過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啊……」如果她知道自己的哭點在哪里,就不會被這麼猝不及防地戳中了好不好。
「海藍小姐,」淺見晴人搖搖手指,表情有忍笑的嫌疑。「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不忍心告訴你。」
「什麼事?」她困惑地看著淺見晴人憋笑的俊臉。
「呃……海藍小姐,這問題可能有點失禮,不過,你交過男朋友嗎?」淺見晴人用觀察瀕危物種的眼神看著她,一副想要解開什麼生物之謎的表情。
「沒有啊。為什麼問這個?」
她認識過的男性朋友,即使一開始斯她有好感,沒多久都會自動化為兄弟情,跟她稱兄道弟起來;所以她雖然異性朋友一堆,桃花卻總是掛零,不過她也不覺得這有什麼就是了。
「啊,難怪。」淺見晴人恍然大悟般地點點頭。「這樣就說得通了。」
「晴人先生……我真的不明白您想說什麼。」
她開始懷念話少但有什麼就答什麼的淺見時人了,跟這堂弟先生講話真的超累的,還莫名地有種被嘲笑的感覺。
「海藍小姐,你真的想知道嗎,不後悔?」淺見晴人笑得好壞。「潘多拉的盒子打開後,可就回不到過去了唷。」
「晴人先生,我行得正坐得正,沒什麼怕回不去的事情。」紀海藍無奈地看了笑得別具意味的淺見晴人一眼。「您有什麼想說的就請說吧,一直吊人胃口很不道德。」
「是是,抱歉。」淺見晴人褪下調笑的態度,表情稍微認真起來。「我只是太高興了,我們家那個又冷又硬又無趣、像一座連北極熊都不想爬的冰山的時人哥,居然能有一個這麼可愛又陽光的女孩喜歡著他。」
「什——咳咳咳!」紀海藍被正在喝的茶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海藍小姐,冷靜點。」淺見晴人很好心地遞上餐巾紙,語氣無比肯定︰「你喜歡上時人哥了,才會為他流淚。不然你說,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嗎?」
她果然是開了不該開的潘多拉之盒啊……
紀海藍嘆口氣,看向手表,離跟淺見時人約定的時間還有五分鐘。
被堂弟先生這麼一說,她都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淺見時人了。
喜歡……嗎?
她確實沒有這麼在意過一個活人,她以前有興趣的都是古人。
如果這種陌生的想了解、想關心、想要他過得好的感覺有個名字的話,那大概可以稱之為喜歡吧。
雖然她缺乏戀愛經驗,但她對自己的心一向很誠實,被人點醒之後,便很坦率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但他們現在是主雇關系,意識著自己這樣的心情與他共事,對個性直率的她而言很辛苦啊……
若不是知道昭一爺爺跟自己的女乃女乃已經老得沒有多少時間可浪費,她還真有點想逃避今天的會面。
「紀海藍,現在可不是糾結這種次要問題的時候啊。」她拍拍自己雙頰,想揮去腦中那些無謂的思緒,女乃女乃身上的謎團與昭一爺爺的心願現在比什麼都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