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虎族的食物,常是燒烤的肉類加上馬女乃酒,這種粗獷的食物,連司儒之自己都吃不慣,而習慣精致菜肴的中原人來到這里之後,吃的都是他們提供的獸肉,自然痛苦不堪。
正巧這陣子,司儒之由西域引進的香料植物,還有北方京城帶來的蔥姜蒜等旱作已然收成,他便讓中原人中曾當過廚子或是廚藝佳的人利用這些作物,搭配金虎族的食材研發新菜肴。
當這些研發出來的菜肴端到金虎族人面前時,都是一眨眼就被掃光了,族人們真摯熱情的反應,讓中原人感到很有面子,而金虎族原始的烹飪方式,在那群深具創意的中原廚子眼中,也是十分罕見的奇觀,如此一來,雙方的緊密交流,就由「食」開始。
吃飽了,自然就是解決住的問題。金虎族領地在昆侖山下的青海湖旁,夏天炎熱冬天寒冷,因此他們的房舍具有特殊構造,除了在屋頂鋪上干草避寒之外,同時也有天窗以疏散夏日的熱氣。至于帳篷,早在金虎族的先人由游牧改為農耕畜牧時,就轉為只在戰爭時使用。
而那些中原人,現在住的就是戰爭時使用的帳篷,至于金虎族那些適合當地氣候的房屋,他們不會蓋,也無能為力。
因此,金虎族幾次送大型獵物到中原村寨,發現中原人的居處太過簡陋,一點也不方便後,便開始自告奮勇替他們蓋堅固的屋子,教他們如何在冬日能溫暖的度過,在夏日也能涼爽一些,算是答謝對方的美食,而中原人自然對此心存感激。
這一切都在司儒之的策劃之中,而他自己也身先士卒,原本一身文士儒服,如今也在身上或是鞋子加上獸皮。由于他本就玉樹臨風,一改裝後,文質彬彬的外表又多了幾分男子氣概,讓中原男子們看了都相當羨慕,紛紛仿效他的打扮。
而中原女子就更不用說了,女人原本就比男人更能接受奇裝異服,何況金虎族首領陸蕪那種巾幗英雄的狂野氣質,加上美艷的異國風情,穿起金虎族的服飾更有魅力,女人們早就換上了類似陸蕪的裝扮。
當然,這些事都是潛移默化的在進行著,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在中原村寨里,來往穿梭的有一半是金虎族人,新的屋子很多都快完工了,而每個人身上,都是融合了塞內塞外獨特風格的衣著,這股風潮還倒回去影響了金虎族,族人也開始穿得不南不北。
但是,一個冬天都過了,陸蕪卻始終對司儒之不冷不熱的,兩人少了以前的熱絡,感情似乎一下子淡了下來。金不換相當緊張,怕司儒之是惹惱了陸蕪,但追問的結果,只換來司儒之淡然一笑。
「我在等一個時機,等她體會一切變得有多麼不同,等她知道前些日子的委屈是值得的,就會回來找我了。」
「那是什麼時候?我瞧她天天悶悶不樂的,族人其實也很擔心。我還寧可她大吼大叫,像以前那樣想到什麼就做什麼,這才是首領嘛!」金不換嘆氣。
其實司儒之何嘗不急?他已經用最快的方式進行了,但要讓陸蕪看到的事實是急不得的,所以他的痛苦只能埋在心里……要知道一個原本全然對自己付出信任的愛侶,卻因為誤會而漸漸遠去,不再眨著單純的大眼賴著他,他心頭的焦急及難受比誰都多。
可是他卻只能忍,用泰然自若的態度去面對這一切,因為他是金虎族人及中原人共同的標竿,只要他出問題,所有的矛頭就會指向陸蕪,兩族之間必定矛盾再起,所以他不能因為自己內心的抑郁,錯失了這個他所創造出來的大好時機。
何況,如今兩族和樂融融相處的情況,他相信陸蕪不會看不到,她應該也正在經歷內心的掙扎。
「我想,也是時候了。」司儒之突然抬起頭,拿起陸蕪擱在他這兒的雅托克琴。「我想這兩天,你所熟悉的首領陸蕪,就會慢慢恢復正常了。」
或許也是他自己一刻都再也等不下去了吧,他已經好久好久沒有看到那雙澄澈的貓兒眼,也好久好久沒有人直率的向他索吻了。
他曾失去一次幸福,這一次,他不可能放手。他用了一個大膽的計劃,讓金虎族未來能更加壯大,身為首領的陸蕪才更無後顧之憂。而公事辦完,現在他也該為自己的愛情做些努力了。
金不換愣愣的跟在他後頭,不知道司儒之要用什麼方式來挽回首領的心,不過他相信,只要司儒之想做的事,沒有做不到的。
畢竟他先前融合兩族那一手,耍得實在太漂亮了,讓唯一稍能推測出實情的自己,佩服得五體投地呀……
便場上,一群人正圍成一圈,圈內歌聲及琴聲合鳴。
司儒之彈著雅托克琴,卻是中原的曲調,而傷痛初愈的嫣娘則站在他身旁大展歌藝,兩人默契極佳,眾人听得如痴如醉。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賣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這是詩經桃夭篇,說的是一個美貌艷麗如桃花的女子出嫁的心情,相當程度暗示了嫣娘對司儒之的情意,就是不知道他听不听得出來。
陸蕪隱在暗處,落寞又傷心的听著,嫣娘唱得十分甜蜜,歌聲宛轉動人,陸蕪卻恨在听不懂歌的意思,只能又嫉又羨的看著這一切。
一曲既畢,眾人喝采叫好,陸蕪不願再听,轉頭往樹林行去。
一路上,沒遇到幾個族人,代表人人都跑去听曲兒了吧?金虎族人天生好歌舞,因此這種新鮮的中原曲調,很容易就會受到歡迎。
她陸蕪是金虎族內公認歌喉最好的,以往這種鋒頭都是她在出,但自從嫣娘一來,什麼都不一樣了。
連她單純的愛情,也不一樣了。
失魂落魄的走到樹林里,她憤憤地槌了下樹干,想不到這棵樹搖了搖,就這麼應聲倒下,讓陸蕪有些無言。
「連樹都要欺負我嗎?哼!不過是唱首曲兒嘛,我听一次就會了,有什麼了不起。」
她想著方才場上司儒之的琴音,在這無人的樹林里,悠悠地唱了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拌聲驟停,她偏著頭想,應該是這樣沒錯吧?她可是十分自豪歌唱的天賦,自認八九不離十,又覺得自個兒唱得比嫣娘軟趴趴的聲音要好多了,便緩緩閉上了眼,又志得意滿地重新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賣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
唱到了一個段落,突然琴聲在耳邊響起,她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仍是繼續唱著,「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聲音漸落,樹林外突然響起了陣陣掌聲,就像以前她唱歌時,族人都會發出的贊美,甚至比以前更熱烈、更激動。
美目猛地一張,這不是幻覺!罷才的琴聲,還是如今的喝采聲,全都是真的!陸蕪訝異的回頭一看,果然方才在廣場上的那一群人,不知什麼時候全都移到了樹林里來,司儒之甚至就這麼大大方方的坐在岩石上,將琴放在膝上,微笑地望著她。
「你們……」她張口結舌,不知該驕傲還是難堪。
「好啊!首領唱歌就是好听,我和你們說過了吧!」大牛猶在激動的鼓掌著。
「果然是宛如天籟,如果說方才嫣娘唱的如涓涓溪水,那陸首領唱的就有如濤濤海浪了!」一個原籍江南的中原人如是說著,也受到眾人的應和。
陸蕪雖沒看過濤濤海浪,但也知道這是贊美她唱得比嫣娘好,心思單純的她一下子就忘了方才的失落,心花怒放地道︰「真的唱得好?」
「真的!真的!」不管是中原人還是金虎族人,全都用力的點著頭。
她不禁得意地仰起頭,「那是一定的,而且我只听了一次就會了。」
「太厲害了!司大人說的果然沒錯,陸首領的歌聲可說是人間難得幾回聞啊!」一個中原人意猶未盡地說著,要不是對方是首領,他搞不好會直接要求再唱一曲。
「我只听過陸蕪唱金虎族的曲子,當時便已驚為天人,如今听她唱中原曲,甚至比我想像的更好,所以我才要你們過來听。」司儒之毫不掩飾對她的贊美。
陸蕪這才醒悟,原來他早就察覺她的行蹤,但他又是怎麼知道她會跑來樹林唱歌呢?
如果說這整件事情是他設計的,不又代表著他把她的心思反應抓得準準的,知道她會嫉羨嫣娘,所以才會一切都餃接得這麼湊巧?
她無語的看著他,很難說心中的感覺是生氣還是帶著小小的喜悅,畢竟他還是注意她的,即便是她在和他嘔氣的時候,他也是想辦法來讓她心情愉悅。
司儒之彷佛能理解她心中的沖擊,倒是率先泰然自若地道︰「你很久沒來向我學歌了,不是要我教你唱中原的曲子嗎?」
「可是我……」在生你的氣啊!在眾人圍觀下,即使大方如陸蕪,也無法把這種半是撒嬌的話直言出口。
司儒之當然知道她想說什麼,卻故作不知,擺出一副很可惜的樣子。「我一直在等你,因為你都沒來,我只好先彈給別人唱了。」
我一直在等你……听他說這句話,陸蕪覺得自己這陣子的委屈及憤怒都消了一半,這不只是暗示,而是明示了。
「我要唱!不準你彈給別人唱!」她沖口而出,但四周眾人突然投來的詫異目光,讓她只能硬著頭皮改口,「但這一次就算了……」
司儒之忍俊不禁,周邊其他人知道小兩口鬧別扭的,也笑了起來。金不換知機的將眾人趕回村寨里工作,這可是首領由行尸走肉「復活」的好時機,聚著這麼多人看熱鬧做什麼?
一下子,人全走光了,連金不換也偷偷溜走,只剩下司儒之、陸蕪和一把琴。
兩人獨處後,她尷尬地望著他,半是羞半是氣地道︰「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的,彈琴唱曲讓我听到,然後……」
她說不下去了,司儒之倒是大方的淡笑接下去,「沒錯,誰教你不來找我。躲我的這陣子,你總該體會到族里氣氛的改變吧?」
陸蕪沉吟了一下,最後才有些不情願地道︰「是改變很多,以前那些中原人根本不會和我說話,現在不僅會主動和我打招呼,連穿衣服都學我,剛才還夸我唱歌好听……」
這在以前,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所以,你忍得一時之氣,換來現在這種結果,不好嗎?」他再問。
「……嗯。」她即使不想承認,卻也無法否認。
听到這里,司儒之終于長吁了一口氣,「你能知道我的苦心就好。不過雖然如此,我還是要說,因為我的手段不得不讓你受點委屈,我很抱歉,前陣子苦了你了,陸蕪。」
她從來沒想過會從他口中听到這種話,心中不由得一酸。其實她根本不在乎受點委屈,她難過的是自己受委屈,她的愛人卻彷佛不知道般,還反過來怪她不是。如今真相大白,原來他全都看在眼里,也疼在心里,如同冤屈終于昭雪一般,陸蕪生平第一次,想哭了。
不過心志堅毅如她,畢竟還是沒有流下淚來,她只是抿著嘴半晌,然後笑著道︰「那你還會和我玩吃櫻桃、抓兔兒的游戲嗎?」
司儒之啞然失笑,這時候她心里想的竟是這個?「如果你喜歡的話,我當然奉陪。」頓了一下,他突然興致一起,用著逗姑娘家玩的方式戲諸道︰「不過現在可是光天化日,不太好吧……」
要換成別的女子,听到這種話早就滿臉通紅,害臊的說他死相了,然而陸蕪從不是一般人,她確實也漲紅了臉,卻是興奮的滿臉通紅。「光天化日?你說在這樹林里玩嗎?好啊好啊!隨時會被人看到,一定很刺激!」
這下反倒是司儒之听得瞠目結舌,最後止不住的笑意逸出口,化成了朗聲大笑。「我真是服了你,你的反應為何總與別的女子不同……」
茂密的樹林里,除了微風與美景,還夾雜著嘻笑打鬧的聲音,然而兩個情愛正濃的人兒,全然沒發現在密林外,一雙充滿妒恨的眼楮,正惡狠狠的盯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