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顧他當上皇帝的歷程,表面上一帆風順,實則險象環生。
當年東宮無主,一眾皇子為了太子之位搶得你死我活,大皇子和二皇子發起兵變,逼宮失敗,被發配邊疆,永不召回,而這兩人兵變,少不了周凌恆暗中的推波助瀾。
先皇因此事心力交瘁,便將希望寄托在周凌恆身上。先皇對這個與世無爭、性子溫吞的兒子感到欣慰,大病之際抬手一指,冊封他為東宮太子。
不久之後,先皇駕崩,周凌恆登基。眾大臣都以為,周凌恆是個與世無爭,只知享用美食的軟包子,卻不想這軟包子皮兒里包的俱是咬不動的金子。
周凌恆在位這些年,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清除叛匪,建立明君威嚴。另一面,培養鄧家勢力,牽制太尉、丞相勢力,逐漸扎穩自己在朝中的勢力,好讓自己不受任何勢力壓制。
他手指在柳九九胸前的傷口處摩挲,每觸踫一下,他便疼痛一分,可這疼痛是他該替她疼的,如果不是因為他掉以輕心,她也不會被南王抓走,打成這般重傷。
南王周澤——他眼底多了幾分陰狠,想跟朕搶皇位,還打朕的女人……遲早有一天,朕讓你粉身碎骨來償還!這個誓言在周凌恆心里發得狠,他眸子一沉,深吻下去。
爆女輕手輕腳將殿內燭火熄滅,床帳之內變得昏暗,柳九九睜大眼楮想要看周凌恆的臉,然而模模糊糊,再看不真切。
爆女們取下掛帷幔的銀鉤,瓖嵌著剔透東珠的金絲帷幔重重垂落,發出細碎的「叮叮」聲,床帳里傳來柳九九低低的嚶嚀聲,守門的宮女都是些未經人事的丫頭,听著里面的動靜,面面相覷,紛紛攥緊小手垂著腦袋,好不尷尬。
翌日一早,太後從景雲手中接過落紅白綢,欣慰笑開。
柳九九醒來時,周凌恆已經去上早朝。景雲幫她梳洗打扮,她望著銅鏡中的自己,微微怔然,她突然有點想糯米和土豆。
梳妝完畢,用過早膳,景雲便領著她往慈元宮走。她到的時候,秦德妃、蕭淑妃、唐賢妃已經給太後請過安,正跟太後坐在一起茶。
見柳九九姍姍來遲,蕭淑妃掩著嘴笑道︰「妹妹莫不是睡過頭了吧?怎地這個時辰才來給太後請安?」
柳九九不懂這宮中規矩,扭過頭看了眼景雲,但景雲沒有半點反應。殿內氣氛低靡,坐在上位的太後也不似昨日在景萃宮那般隨和,威嚴不語。
柳九九覺得太後就跟一尊千面觀音似的,時時刻刻都在變臉,當著皇上的面,對她是一張和藹的臉,當著其他人的面,對她又是另一張面孔,這樣的太後讓她心里沒底。她攥著小手杵在原地,靜靜等待有人說話,只是這里沒有人喊她坐,她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那種感覺尷尬極了。
太後一盞茶飲盡,看著她,沉著臉道︰「從即日起,就由唐賢妃、蕭淑妃教你宮中規矩,在冊封大典之前你必須學會宮中禮儀,熟背宮規。」
「宮規?」柳九九抬起一張小臉,望著太後。
「宮規共有一百零一條,七千八百字,你做為準皇後必須熟背,日後才好掌管後宮。」
一旁的秦德妃溫聲解釋。
柳九九掰著指頭算了算日子,一臉為難,「這麼短的時間里要背熟這麼多宮規,是不是……」
「哀家這里沒有條件可講。」太後抬手揉了揉太陽穴,半闔著眼楮,一臉倦色,「好了,哀家累了,你們都退下吧。」
太後心中明白,將九九交給賢妃和淑妃,她的日子並不會好過,可是想在這宮中生存,哪里能求舒坦呢?
柳九九跟著三妃到了芳庭園,開始學習宮中禮儀。
庭院里梅花正一簇簇的開,滿庭芬芳,美不勝收。三妃裹著輕裘,在亭中燙酒烤火,柳九九卻穿著單薄襦裙,在亭外吹著冷風,被慈元宮的掌事姑姑領著學走步子。
她一板一眼走著,就像她在九歌館後院養的鴨子似的。
穿著不合腳的繡花鞋,一步一步,柳九九扭捏難受。
寒風如刀刮臉,柳九九凍得雙耳發疼,忍不住抬手搓了搓了耳朵,掌事姑姑見狀馬上一個竹條落下來,疼得她倒吸一口涼氣。教就教,好好教,干麼打人啊?
柳九九登時怒發沖冠,一把奪過掌事姑姑手中的竹條,「哧嚓」一聲扳斷,橫眉豎眼,叉腰道︰「我爹都沒打過我,你憑什麼打我!」
掌事姑姑頷首,不還嘴,也不責罵。
亭中的唐賢妃和蕭淑妃相視一笑,攏緊身上的輕裘小步走過去。
唐賢妃聲音親和,「妹妹,這禮儀就得這樣學,你這又是發脾氣,又是欺負掌事姑姑的,如此蠻橫跋扈,傳到太後耳中總是不好,你且跟著莫姑姑好生學。」
「我沒欺負她,是她先拿竹條打我。」柳九九被冠上「囂張跋扈」的名頭,心里委屈。
被人拿著竹條打,她心里自然不好過,明明是這掌事姑姑處處針對她,怎麼反倒說她囂張跋扈呢?
「妹妹莫不是想放老虎來咬我們吧?我和賢妃妹妹可沒想傷害妹妹,你可別像對文妃那樣對待我們。」蕭淑妃拍著胸脯,表示害怕。
唐賢妃跟著掩嘴一笑,笑聲讓柳九九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妹妹,我們可是領了太後懿旨,在此處守著你學規矩,你這是學也得學,不學也得學。」她給身邊宮女遞了個眼色,宮女立刻遞上一根拇指粗細的棍子,「這根棍子是太後親自賞的。」
她將棍子遞給掌事姑姑,吩咐道︰「繼續教。」說罷,和蕭淑妃又回到亭中烤火。
柳九九看了眼趾高氣揚的兩人,氣得牙癢癢。她正發楞,掌事姑姑就一棍落下來。
「繼續學。」
她白晰的皮膚上立刻現出一道紅印子,身上本就被凍得肌膚發疼,這麼一棍打下來,疼得她不禁朝後跳了一步。
這才剛剛開始學,她就挨了兩棍子,要是繼續學下去,還不得被打個半死?
就在她出神間,掌事姑姑又是一棍落在她上,疼得她直叫娘。
柳九九的脾氣一時半刻改不了,當慣了老板娘,周凌恆又對她百般討好,她哪里受得了這委屈?再者昨夜她跟排骨大哥已經做了比親親更為親近的事,兩人已是實際上的夫妻了,憑什麼要被這群女人欺負?
這群女人……是她的情敵!
她眼里直冒火,不想再忍,一把奪過掌事姑姑手中的棍棒,使勁扔進湖里,隨後叉著腰站在石凳上,居高臨下道︰「教人就教人,做什麼要打人?我雖然皮厚,但哪里禁得住你們這般打?」
蕭淑妃和唐賢妃走過來,一臉好笑地打量她。秦德妃坐在亭子里,全程未參與,也未說一句話,只隔岸觀火,她見柳九九這樣,不由得搖頭,這唐賢妃和蕭淑妃等的不就是柳九九無理取鬧,惹太後發怒嗎?柳九九這般正中她們下懷。
唐賢妃掩嘴笑,加油添醋道︰「妹妹果然是在市井待得久了,一身痞氣,半點沒有大家閨秀模樣,以後如何掌管後宮?如何母儀天下?」
蕭淑妃也道︰「可不?歷代哪位皇後不是靠著賢良仁厚母儀天下,妹妹這般粗魯,同那市井潑婦有何分別?
日後這後宮可是還得仰仗您打理啊。」
這冊封詔書一日未下,冊封大典一日未至,柳九九就算不得真皇後。二妃心照不宣,相視一笑,太後將她交給她們,擺明是對她不滿意,就柳九九這百姓身分,能當皇後?
柳九九被她們說得語塞,氣得一口話說不出來。她吩咐杵在一旁的小安子,怒道︰「小安子,去把大花給我牽過來!」
小安子應聲上前,額前直冒冷汗,「這……不太好吧?」他看了眼唐賢妃和蕭淑妃,嘴角一抽低聲說︰「齊北虎乃猛獸,怎可放出籠?若是傷著人,受罰的還是主子您啊。」
柳九九有點繃不住,「那……那怎麼辦啊?」
「怎麼辦?妹妹,我和賢妃妹妹可是奉太後懿旨來教你學規矩,你欺負掌事姑姑不說,還意圖用猛獸來恐嚇我二人,呵,你這也未免太跋扈了。」蕭淑妃眼底盡是輕蔑之意,她頓了片刻又道︰「得,賢妃妹妹,我們這就跟太後請罪,看來我二人是教不了柳妹妹了。」
「姊姊說得是,只怪我們兩人無用,不能將跋扈的市井女子教成一個普通姑娘。」說罷,唐賢妃便要同蕭淑妃去慈元宮「領罪」。
柳九九沒轍了。她懼怕太後,即便是太後昨日對她笑臉溫和的,她依然怕,應當說,她從小就怕,否則也不會硬著頭皮吃太後當年的豬油面。她抬手叫住她們,「不許去……等等,別去……」
兩人慢吞吞朝著慈元宮中走去,根本不理她。柳九九急了,追上去抓住蕭淑妃的肩膀,她的手剛挨著蕭淑妃的肩,蕭淑妃和唐賢妃便從石階上滾了下去。
兩妃滾下石階,摔得倒在地上再起不來,柳九九連忙下了台階,將兩人陸續扶起。蕭淑妃郁悶氣結,抬起一巴掌就要落在柳九九臉上,好在柳九九躲得快,推開她靈巧跳開。
可因為她借力一推,蕭淑妃又倒下去,後腦杓磕在石頭上,暈了。
柳九九發誓,她真不是故意的,正要解釋,唐賢妃扶著暈倒的蕭淑妃扯細嗓子道——
「柳九九!你仗著皇上恩寵無法無天了?你現在還沒有任何封號,居然就敢如此囂張?你推我跟蕭淑妃在先,動手傷蕭淑妃在後,簡直罪不可恕!」
全程圍觀的秦德妃可是看得一清二楚,方才分明是唐賢妃推了蕭淑妃一把,才導致蕭淑妃摔下石階,隨後蕭淑妃又自己來了一招苦肉計。
唐賢妃吩咐人將蕭淑妃送回香凝宮,召太醫診治,自己拿出賢妃架子,吩咐身邊的宮女道︰「來人!將這市井潑婦拖下去,杖責三十!」
柳九九還沒反應過來,便被太監宮女捆住手腳。
景雲和小安子見狀,跪下替自家主子求饒,「賢妃娘娘恕罪、賢妃娘娘恕罪!我家主子初來乍到,不懂規矩,求賢妃娘娘網開一面。」
「此女不尊太後懿旨在先,出手傷人在後,杖責三十已經是本宮網開一面。」
由于過于肥胖,唐賢妃橫眉豎臉的模樣很是可怖,她說話時柳九九總覺得她臉上的肉要掉下來。
一直置身事外的秦德妃走過來,替柳九九說了句好話,「賢妃妹妹,這柳妹妹初來宮中,你素來大方,且不與她計較。待會兒本宮帶著柳妹妹去香凝宮,給淑妃妹妹道個歉,這件事也就這麼了了,柳妹妹日後畢竟要掌管後宮,你這般杖責她,豈不傷了體統?」
自從秦丞相死後,丞相府敗落,秦德妃在後宮的地位也隨之衰弱,曾經被人爭相巴結的秦德妃,如今卻是連宮女太監都能在背後討論的可憐妃子,樹倒猢猴散,就是這個理。
「喲,姊姊,這柳姑娘還沒當皇後,你就想著巴結了?」唐賢妃不以為然。她就不信,以柳九九這個資質,即便皇上再喜歡,真的能冊封為後?朝中大臣會放任皇上胡鬧?
「柳姑娘現在還未正式冊封,本宮有權管教她,是她不服管教在先,出手傷人在後,這般惡劣行徑斷不能姑息。」唐賢妃怒目圓睜,堅定道︰「來人,杖責三下!」
太監宮女听命將柳九九押了下去。
柳九九還算老實,她可不信這唐賢妃敢真打她?直到她被太監摁在長條凳上,瞧見太監手中舉起的大粗棍時,她登時嚇得眼楮發昏,用力掙開太監束縛從凳子上摔下來,堪堪避開那往下落的第一棍。
小安子見狀況不對,忙叮囑景雲看著,自個兒朝乾極殿搬救兵。太後讓蕭淑妃、唐賢妃教柳姑娘禮儀,必然是存了讓二妃壓她氣勢、磨她稜角的想法,小安子同景雲雖然明白太後「苦心」,但可見不得自家主子受苦,三十杖,哪兒是普通人能承受得了的?
小安子前腳剛走,柳九九第二棍沒躲過,太監將棍子抽在她上。
今兒個挨了不少打,柳九九火氣蹭蹭蹭往上冒,這回踢倒凳子就要跑。
太監們受命給她杖責,若是打不滿三十杖,他們也要受罰,于是幾名太監追著柳九九後頭舉著棍子打,場面看來混亂好笑。
柳九九在廚房干活慣了,手腳俐落靈活,東竄西竄的四處跑,她跑至一旁看好戲的唐賢妃身後,抓著唐賢妃的腰,同幾名太監玩「老鷹抓小雞」游戲。
太監們被她搞得暈頭轉向,一個不小心,棍子打在唐賢妃高高豎起的發髻上,將唐賢妃的發髻打散,金釵步搖散了一地。
唐賢妃扶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氣得跺腳大叫,「你們這群廢物!傍我抓住她!」
都到了這個地步,柳九九哪里會任由他們打?那三十棍下來,她還不得開花啊?
她拔腿就跑,第一反應當然是跑回景萃宮,找大花庇護,只是她腳上還穿著不合腳的鞋,跑起來十分不舒坦,她干脆月兌了鞋,光著腳跑。
從芳庭園沿著御花園的路往前跑,她凍得腳趾發麻,一直跑到御花園假山,她忽地被一只手給拽進去,躲在山石後,對方死死捂住她的嘴。
柳九九瞪大眼楮望著眼前的男人,登時嚇得渾身哆嗦。
等追她的太監走遠,周澤才松開她,「蠢貨,這麼笨怎麼進宮的?」
柳九九想跑,但被周澤抓住後衣領,一把給拽了回來。他將柳九九摁在石壁上,蹙眉道︰「蠢貨,本王會吃人嗎?你跑什麼?」
「我……我……」柳九九想起他那一腳,下意識揉了揉心口,點頭,「你會殺人……」
「你是蠢貨嗎?本王在皇宮殺你?!本王腦子有病?」周澤看見柳九九這張臉,便想起她那晚一坐在他臉上的事情。他微微闔眼,真想捏死眼前這個女人。
他思量片刻,好聲好氣道︰「蠢貨,你給齊北虎到底灌了什麼迷魂湯?為何它不听本王指揮?為何它死賴在景萃宮不走?」
「齊北虎?你是說……大花?」柳九九訝然張嘴,頓了片刻才道︰「那個……那個,大花它喜歡我嘛。」雖然有些不要臉,但她也是說大實話,不然作何解釋?
周澤警告她,「我知道你心里想什麼,憑你一張嘴,小皇帝還治不了我的罪。」他眼神一橫,抓住柳九九衣襟,聲音幾乎從牙縫里擠出來,「你若是不讓齊北虎恢復原樣,信不信我宰了你?」
「你……」周澤離她的臉不過一拳之距,她嚇得撇過頭,求饒道︰「你別離我這麼近,離這麼近是想親我嗎?小心告你非禮啊!」
「告我非禮?」周澤濃眉一挑,掐住她的脖子,「今日之事你若敢告知第三個人,我定讓你尸骨無存!我給你三日時間,讓齊北虎恢復原樣。」
柳九九想說話,可被他掐著喉嚨卻怎麼也說不出,她慌忙地指了指自己喉嚨,示意他別把自己掐死了,周澤這才放開她。
她咳嗽連連,好不容易緩過來了,問道︰「你總得告訴我齊北虎它原先是啥樣,我才能想辦法讓它恢復啊。」攤上這麼一個不講理,且視排骨大哥如糞土的人,算她倒了八輩子霉。
周澤沉著臉,掃了她一眼,言簡意賅道︰「會吃人。」
柳九九︰「……」這要是讓它恢復,她還能活命嗎?
她用雙手護住自己喉嚨,吞了口唾沫,弱弱點頭,「好……我……盡力……」這種時候當然得先應下,否則這位情緒不定的王爺將她一掌拍死,誰又曉得她是怎麼死的?
「走吧。」周澤陰沉的臉瞬間轉變為溫煦笑臉。
那臉色轉變之快,讓人措手不及,柳九九都看傻眼了,周澤看到她的呆樣,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將她從假山後給拽了出來,她踉蹌幾步跨出假山,光著腳踩在石子路上,腳底板被扎得好疼。
周澤看了一眼她的腳,忍不住罵道︰「蠢貨,跟我走。」
「走……去哪兒啊?」柳九九楞在原地,縮了縮紅腫的腳指頭。
「回景萃宮。」周澤瞪了她一眼,「你這是還想被捉回去挨打不成?」
柳九九「哦」了一聲,她赤著腳,寒風一吹,冷得直打顫。她慢吞吞跟在周澤身後,盯著他寬厚的脊背,忍不住疑惑,這人不將排骨大哥放在眼里,且豢養一幫刺客,他到底存的什麼心,想殺了排骨大哥,取而代之?
她覺得他膽兒也忒大了,就不怕排骨大哥在皇宮里了結了他?
她懷揣著種種疑惑,跟在他後面安然無恙地回到景萃宮,小安子和景雲已經在宮門前等候她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