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顧家人的記憶里,顧清鶯是養在深閨的三姑娘,溫順好脾氣、從小循規蹈矩,不說游水,就是掉進家里的荷塘里恐怕也會沒命,因此顧正元和吳氏一開始看到她的「遺書」時,才會以為她是故意嚇人的。
但顧清鶯實際上背負著上一世的記憶,她有多年醫院門診經驗,以及長期堅持的游泳愛好,可惜還不到三十五歲就車禍身亡,陰錯陽差托生到了柳氏的肚子里,成了顧家的庶女,于是顧清鶯將前世的記憶埋藏起來,安安心心做了柳氏的乖女兒,從一個小嬰兒成長到如今。
彼清鶯遠遠看著顧家船上燈火大亮,大伙兒滿船奔走,她吐了口水,又扭頭潛進湖里,順著水勢而游,輕松愜意,絲毫不見倉皇失措。入水的那一刻,她出于本能雙手劃水,只劃了幾下便找到了前世的感覺,立刻如游魚入水,再無一絲滯澀感。
她扭頭最後瞧一眼顧家船,遠遠的似乎能瞧見父親正站在船尾她跳水的地方,夜色深沉,隔得又遠,根本瞧不清他的臉色,但憑她對父親的了解,他必然不是悲痛于失去了一個女兒,恐怕更多的還是在內心咒罵她尋死,使他失去了一個巴結官員的好機會。
運河之上,總有漏夜趕路的船只。顧清鶯小心的避開行船,借著水勢前行,還未游過一個時辰,忽覺腰上一緊,似乎被人從身後攔腰摟住,她緊張之下忘了自己還在水中,才要張口呼救,便灌了兩口水入肚。
她的腦子里霎時涌上許多關于水匪的傳奇故事,還都是最近坐船,她艙房隔音很差,隔壁的婆子閑聊之間听到的。婆子口中的水匪非常殘忍,常在河流之上成群結伙打劫財物,害人性命。
彼清鶯嚇得渾身發抖,憑著本能死命掙扎。她雖有前世的記憶,但自生下來就在顧家後院過活,對這個世界可謂知之甚少,所有的生活經驗幾乎全來自生母教授,對于遇上水匪應該如何保命全無應對之策。
見她掙扎得厲害,她身後的男子一個手刀,利落的將她敲暈,拖著她游到大船邊,他朝著船上的人興奮的喊道︰「是個活的,沒死!」
今夜月明星稀,數日航行,船上窮極無聊,這幫年輕兒郎們便在甲板上嬉耍練武,其中一人隨意朝運河上瞟了一眼,頓時大為驚奇。「咦?怎麼瞧著好像河里漂著個人?」
此話一落,一名水性好的年輕男子立刻跳下船去救人。
年輕男子將人拖上船後,露出一副救人一命請表揚的表情,但呼啦啦圍上來的一群年輕男人像是說好了似的,全都忽視他,低下頭仔細觀察被救上來的姑娘。
彼清鶯醒來的時候,已經被安置在艙房里,廚娘姜婆子替她換了衣服,擦干淨頭發身子,才將她塞進被窩,在一旁守著。
見她睜開了眼楮,姜婆子扶她起來,將熬好的姜湯端了過來。「姑娘喝口姜湯,雖是夏日,但女兒家身子弱,入水浸了大半夜,萬一落下寒癥就不好了。」
「謝謝嬤嬤。」顧清鶯揉揉發疼的後頸,接過碗,將溫熱的姜湯一口飲盡,當她把空碗遞還給姜婆子時,才發現身上衣衫都已經換了,她的心里有些發慌,既然替她換了衣服,想來她貼身藏著的銀票和荷包也被瞧見了。
姜婆子似乎瞧出了她的心思,熱絡的道︰「是阿漢救了姑娘,老婆子替姑娘換了衣衫,姑娘衣服里藏的東西,老婆子都收到枕頭下了,姑娘看看可少了什麼沒有?」
彼清鶯從枕頭底下模出救命的銀子,特意從荷包里拿出一小塊碎銀塞到對方手里。「多謝嬤嬤照顧,這點銀子還請嬤嬤不要嫌棄。」
姜婆子爽快的接下銀子收妥,問道︰「姑娘可是遇上為難的事了?」不然大半夜的怎麼會跳河?
彼清鶯不答反問︰「敢問嬤嬤這是何人的船,我還未向貴主人道謝。」她的後頸莫名其妙挨了一記,到現在還泛著疼,但不可否認,這家人的相救之恩,使得她如今不必泡在水里。
姜婆子思忖她的處境,若是她不知道自己上了誰家的船,恐怕無法安心交代底細,便道︰「姑娘運氣極好,此次撞上了睿王出來散心,被王爺身邊的親衛阿漢給救了下來。」
彼清鶯大吃一驚,就算她久在閨中,也听說過睿王的名聲。
睿王慕容夜乃是今上與皇後的次子、太子的親弟弟,凶名遠播,十五歲征戰,如今二十四歲,九年時間大部分都駐守邊關,為此耽誤了婚期,令早已定了親的未來王妃在閨中空等了四年。
半個月前听說睿王滅了北狄,沒想到卻出現在運河之上,不過睿王是軍旅中人,兵貴神速,又加之路途遙遠消息阻隔,睿王的行蹤不可能隨意暴露,倒也不奇怪。
她在淮安吳家听到這些傳聞,還覺得睿王乃是傳奇人物,只存在于市井談聞之中,哪知道轉眼間自己就上了他的船,可見人生無常,世事難料。
彼家與睿王府相隔甚遠,顧清鶯也不怕穿幫,半真半假的道︰「我姓柳,單名一個盼字,家父乃郎中,我們父女倆相依為命。不久前家父替鄉間惡霸的老父親治病,對方年老積弱,治得了病卻救不了命,最終過世,惡霸便帶人打傷了家父。數日後,家父重病而亡,惡霸還要逼我入府為妾,我拚死力爭,只好跳河逃命,幸得貴府親衛所救。」
柳盼這個名字已經被她封存在記憶中十幾年,自從成了顧家的三女兒,再不曾用過,如今重新用回此名,似乎也表示她月兌離了顧家,開始嶄新的人生,從今往後,她就是無牽無掛、無依無靠的柳盼。
至于她所說的這段身世,事實上正是柳氏當年親歷,只是結果不同,惡霸逼著柳郎中賠錢,帶人打傷了他,被路過的顧正元所救,又替柳家償了惡霸家這筆債,柳郎中重病餅世之後,柳氏一介孤女無依無靠,便委身顧正元為妾。
姜婆子沒想到她有這段身世,同情的連連嘆息,又听她說懂得岐黃之術,以前也跟著父親一起出診,安慰道︰「柳姑娘好歹還有門技藝傍身,不至于行至絕境。且好生歇息,等養好了身子再做打算不遲。」說完,她這才收了空碗掩上艙門出去了。
柳盼仔細將銀票、銀兩收好,這才覺得心頭有幾分踏實,閉上眼楮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間,她看到顧府家僕拿著魚叉繩索等物追了來,她拚命劃水想逃,在魚叉即將扎到身上的瞬間,她驚醒過來,還未來得及擦一下滿頭大汗,便听得艙房門被敲得大響,同時有人高聲喊道——
「柳姑娘……柳姑娘……」
柳盼本就和衣而眠,趕緊起身趿拉著鞋子打開房門,便見一臉驚惶的姜婆子,身後還跟著一名英俊的年輕男子,也是滿面焦色。
姜婆子急忙道︰「王爺忽然發起高熱,昏迷不醒,船上又無大夫,姑娘懂得醫理,勞煩姑娘過去瞧一瞧。」接著她指著身後的年輕人道︰「這是阿漢。」
柳盼瞧一眼阿漢,心道︰原來就是你這個莽漢將我敲暈了!但嘴上還得客氣一二,「多謝小扮相救之恩。」
阿漢是個直腸子,催促道︰「姑娘不必多禮,趕快過去瞧一瞧王爺要緊,王爺這會兒都燒得說起胡話來了。」
柳盼也不耽擱,跟著阿漢一路穿過艙房,來到主艙房,便見門前一群年輕男子候著,見到她來,皆目光迫切的看著她,好似見到了救命菩薩。
進入房內,柳盼見一名七尺昂藏的男子躺在床榻上,他面目英挺,但雙目緊閉,滿面潮紅,她先模了模他的額頭,熱得燙手,再掀起他的眼皮,查看他的瞳孔,他的睫毛又長又密,眼神卻甚是迷茫,接著她替他把了脈,詢問阿漢道︰「睿王可是身上有外傷?」他這燒法不似傷寒之癥。
在旁侍立的葛重與裘天洛交換個意味不明的眼神。
阿漢則是一臉佩服。「王爺上月在北狄最後一戰時,後背被砍傷,著急回京,路上也不曾帶大夫,回京之後又……諸事繁雜,也並不曾好好看過……」
柳盼難掩驚詫。「你們……不是睿王的親衛嗎?」連自家主子身上傷勢如何都不管的?她當機立斷道︰「阿漢小扮,你過來把睿王的衣服扒了!」
三名親衛都一臉震驚的看著她,壓根沒料到這個女大夫居然如此豪放,模完了脈就要扒衣服,全無男女之防,再說了,王爺平日可不許人近身的,若是醒來後知道自己在昏迷中被人扒光了,不知道會做何感想。
柳盼見三人遲疑不決,內心著急,連連催促,「還不快過來扒衣服,難道真要等他傷口感染而死嗎?」
三人听她說得嚴重,還是來到床邊,解開了主子的腰帶,將外袍扯開。
她見慕容夜中衣的後背沾染到黃色的膿物,眉頭一皺,她拉開阿漢等人,親自上前替他月兌衣服。
阿漢等人沒見過這等大膽的女子,默默退到一旁,只能眼睜睜看著王爺被一雙縴手給剝了中衣,露出健碩的肌肉,卻不見她有絲毫的羞臊之意。
柳盼將慕容夜的兩只胳膊拉了出來,但衣服卻與後背的傷口黏在一處,就算沒看到傷口全貌,想來也十分駭人。「船上可有烈酒?」
阿漢遲疑了一下才回道︰「有的,王爺最喜烈酒,船上隨行還有幾壇子。」
「拿烈酒過來,再找一把匕首、剪子和針線來。」仍在與中衣奮斗的柳盼,頭也沒回的吩咐道。
阿漢不愧是軍中出來的,行事效率極高,不多久就抱了一壇子的烈酒回來,拍開泥封,頓時一股濃郁的酒味撲鼻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