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了約莫一個時辰,將這半個多月發生的事大致聊過,盧成芳之後隨慶來離開,朱潤月問他去處,才知苗大爺已都安排好,讓他與病餅初愈的樓盈素暫時住在城郊外的一座四合院。
那座院子是苗家眾多養蠶場之一,偏僻清靜,平時又有人照料,能令棄婚兼私奔的一雙男女暫且喘口氣。
但苗大爺如此費心相助,所為何事?
踏出前廳,朱潤月一時間有些迷惘。
也許把盧大哥「暗渡陳倉」地送進來再送出去這事得做得隱密些,因此平時在東院做事的僕婢們全清空了,再加上慶來也不在,她四下環顧,尋不到半個人。
不是不識得通回自家醫館的路,但走不了。
此時此刻,不見苗大爺一面,不跟他說說話,她沒辦法走開。只是……他人呢?在書軒?還是寢間?
「潤月姑娘……」有人從後頭冒出來,輕拍她肩膀。
她微訝轉頭。「……金老伯?」
老金咧嘴笑了笑,隨即兩眉擰斑,一臉無奈。
他沒再出聲,僅偷偷指了指園子里那座造景假山,那景造得頗高,猶如鳳翼展揚,假山上立著一小座精致的六角亭,此時望去,亭內有人獨坐品茗。
「謝謝老伯。」朱潤月頷首微福,身姿端持,臉蛋還是紅了。
繞進園子,一步步爬上假山石階,想到那晚他一路跟她回「崇華醫館」,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唔,事實上是她避開了,將場子交給阿娘,娘最後笑笑地將他請走,還把苗家送來的賀禮順道塞回給他。
他當時的表情像吞鹵蛋噎了,雙目奇大,有口難言,其實……挺絕的。
第一次他說——我可以娶你為妻。
這一次他說——你可以嫁我為妻。
老實說,她沒想那麼多。
覺得心里或者有了人,會牽掛在意,會為他心疼,有時還會疼得難受了些,卻未想過與那人成夫妻,畢竟自她曉事,一直就以為遲早要進盧家大門,如今幡然醒悟,要她再去想姻緣一事,只覺裹足不前。
六角亭里端坐品茗的男子明明听見她走近,不回首亦不出聲,她深深嘆氣,逕自繞到他面前,甫站定便發現一事——
從假山上的亭子往下望,這方位恰能透過敞窗和大門,將前廳里頭的事物看個七七八八。
他方才冷笑甩袖走得多瀟灑,結果竟跑來這兒窺探?
又是好氣好笑、且心疼心軟的感覺襲上。
她深吸口氣正欲啟唇,擺冷臉的苗大爺倒先搶話,還惡狠狠的——
「來了就坐下,杵著做甚?抬頭看你,大爺我頸子不酸嗎?」他多斟了一杯溫茶擱石桌上,接著叨念。「說那麼久的話,嘴巴不酸,喉頭也該燥了,竟連杯茶也不討,厲害嘛你。」
朱潤月秀陣細眯,火氣略竄,真就挨著他旁邊的石凳一坐下。
接著絲毫不跟他客氣,手一抄便把他多斟出的那杯茶端起,養酒蟲般咕嚕咕嚕一口喝盡,完全不管品茗風雅。
放下茶杯,見苗淬元正瞪著她,她回瞪回去,清而靜的嗓音蕩開——
「盧大哥說,躲躲藏藏十多日,是因素姐病沉了,他才想投宿客棧讓素姐好好休養,結果一現身就遭你下套……」
「哼,是他蠢笨,我無事守株待兔,他一頭撞來自投羅網,卻說人家給他下套?」他冷笑撇嘴。
朱潤月直勾勾看他。「盧大哥還說,你要他回盧家,還說你絕對能說服盧家老太爺和其他長輩,讓他們接納素姐進門,就按古禮那樣,八人大轎風風光光抬進門,在盧家正廳大堂上,當著所有長輩的面拜堂成親……苗淬元,你為什麼這麼做?」「蹚渾水」絕對不符合他的行事準則,尤其還是蹚別人家的「渾水」。
桌上小火爐燒得旺,吊在上方的大陶壺咕嚕嚕地冒著白煙,苗大爺青青紫紫的臉像被團團白煙烘出一層紅,俊顏當真好生「精彩」。然後,他道——
「我說了,盧家的事,我來替你了結。」
她是記得他的話的,當時乍听只覺惱火,滿月復莫名的委屈,而今再听,心口卻陣陣酸軟,鼻腔亦是。
眼前姑娘突然抿唇不語,苗淬元以為又冒犯到她,畢竟上次說這話時,她還氣得逼問他憑什麼替她出頭。
他忍住嘆息,穩聲道——
「盧大公子一向是盧家老太爺的眼中寶,他與家里炮制藥材的女師傅私奔,不顧當年盧、朱兩家訂下的女圭女圭親,他這一奔,盧家整個炸了鍋,原就覬覦‘江南藥王’掌家之位的其他幾房子弟,好不容易逮到盧大公子攪出這一局,怎可能輕易放過……盧成芳就兩條路可選,一是帶著樓盈素逃,逃得過,從此隱姓埋名過點小日子,逃不過,也就綁回盧家受家法伺候,興許長輩們還要拆散姻緣……」
他把玩杯子,淡淡勾唇。「不過,你的盧大哥還有第二條路可行,他可以主動返回盧家……嘿,此刻重回盧家,等著他的即便不是刀山火海,也是明槍與暗箭,盧家各房揪著他棄婚又私奔的由頭,如何都能將他逼下家主之位,但只要他肯去爭,苗家‘鳳寶莊’便傾全力相助,無論如何都要推他上位,將‘江南藥王’全盤搶下。」
朱潤月听得一臉怔然。
面前茶杯再次注滿香茗,她下意識捧起,湊在唇下緩緩啜飲,思緒轉動。
飲著好一會兒,她忽而抬首,問︰「……為什麼非盧大哥不可?‘江南藥王’下一任家主為誰,對你而言……緊要嗎?」
「對你‘崇華醫館’而言,緊要十分。」苗淬元答道。「當年你爹以為兩家訂下女圭女圭親,是板上釘釘、鐵打的事,朱家祖傳好幾塊藥山、藥地,以及管著四時栽植和收成的藥莊子,全倚仗盧家管理,雙方僅口頭允諾,連張契約也沒打……你道盧家長輩們為何不喜樓盈素,偏要迎你入門?」哼笑——
「畢竟是朱家的獨生閨女,朱家祖傳的一切終要隨你作了嫁妝,只要婚事搞定,盧家差不多也能佔著那些藥產豐沛的地方與莊子不用還,而你恰與朱大夫一個性情,對身外之物從沒在意過,卻不知若無這些身外之物,‘崇華醫館’如何長久維持?自個兒又該如何安身立命?」
「那……我、我也像我阿娘的,又不是只像我爹,你干什麼這麼編派我?」這是事情的重點嗎?
苗淬元都想扶額嘆氣了。
「總之就是,該打契約的不能馬虎,委托盧家代管不是不可,但每月或每季的帳目該怎麼核對,獲利該如何分配,詳細都得確認了,但這等同從盧家口里掏食……從頭來過、再訂契約的事兒,除非讓盧成芳坐上家主之位,一切才能順風滿帆地進行。就算現下你爹向盧家老太爺開口欲討回所有朱家的藥山、藥地和莊子,我想老太爺也未必能允,人心不足蛇吞象,盧家嘗了那麼多年的甜頭,要他們乖乖吐出怕是不易,若然等到盧家老太爺仙逝,那就更無可能追討回來……」又是扯唇笑,帶著譏諷——
「你覺得我渾身銅臭、市儈至極,把人心想得太糟嗎?沒法子,大爺我就這模樣,跟你救死扶傷的大志向完全兩碼子事。」
可就是入眼入心了,就是非替她這麼籌謀不可,甘願挨她罵也得保她後半輩子衣食無缺,保她「崇華醫館」長長久久,一代傳過一代。
朱潤月終于懂了,原來他要替她了結的是那般的事。
與盧家婚事破局,兩家眼下狀況確實尷尬,她沒想過背後這些糾糾結結的事,他倒全都縷過一遍似,更著手辦了。
「你說話呀!」苗大爺嗓聲略繃,藏在袖中的五指暗暗握緊。
她揚睫,瞳仁清亮,似泛水光。「那……那你既有意相助盧大哥和素姐,卻仍要狠狠打上一架,還打得鼻青臉腫,有意思嗎?」
「有!都不知多有意思!」哼聲,臉撇向一邊。
想到她護著盧成芳的樣子,心頭就來氣,明明他也傷著,怎就不見她緊張兮兮拿刀畫他?
此時這位大爺完全沒反省是自個兒下手太不知輕重,把對方揍得一邊眼高腫高瘀血、幾要瞧不見的這等無聊事。
他的口氣和傲蠻勁兒,著實令人惱得牙癢癢!
而朱潤月真拿他磨牙了。
毫無預警出手,扯住他的闊袖一撩,如以往要為他把脈那般,但這會子卻把他的腕抵至唇下,張口就咬。
他雖一副斯文俊逸樣,到底是男子,手較她大上許多,手腕更是骨硬皮韌,她兩排貝齒若繼續使力的話,吃虧的定然是自己,所以泄憤的意思有點到就好,磨個幾下出出氣。
苗淬元卻是傻了。
被攥住的手發燙,被咬住的那塊肌膚更是燙得不行,恨不得她咬得更用力些,這既癢又麻、濕熱微疼的感覺實在太銷魂。
豈料,竟有其他更濕熱、更銷魂的東西從她眸中涌出,落在他膚上。
他被燙得微微一震,她已放開他的手,抬起頭,臉紅眸亮。
「……謝謝你尋到盧大哥和素姐。」靦腆牽唇。「盧大哥能返回盧家,對‘江南藥王’而言極其重要,他和素姐要能在一塊兒,不遭罪,我也才覺心安。」
橫波目已成流淚泉,她笑著掉淚,又連忙抓起袖口擦拭,臉蛋更紅。
「有什麼好哭……朱潤月,你別哭!」
「就哭。」
她說話時是笑著的,又哭又笑黃狗撒尿,但苗淬元心湖卻是一蕩。
他探掌去撫她的勻頰,指月復揭去濕意,看得有些痴了,直到自己的臉亦被姑娘家的柔荑所覆,鼻間嗅到清涼藥味,才發現她不知從哪兒變出一小盒藥膏,秀指挖了些,正往他臉上幾塊青紫的部位抹著。
近近瞧她,落在心湖的那一葦扁舟蕩得更厲害些,他開始語無倫次——
「那個……是說……該哭的其實是我吧?求親不成,被人塞回賀禮就往外趕,好歹也是自家地盤,結果真愣頭愣腦地被掃地出門,不該我哭嗎?你想哭,還得在我後頭排著。」
算我拜托你,拜托你賴著我……
他那日當真氣急敗壞了……朱潤月想著,有些失笑,方寸是熟悉的酸軟。
但,很多事混沌未解,他和她,可能嗎?可以嗎?
「求親……什麼的,若無男女之情,怎能允婚?!」不想再有什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真心喜愛的,才行。
「沒有嗎?」他忽而握住她的手,臉一下子傾近。
朱潤月心音陡重,與他四目相接,男人好看的面龐青一塊、紫一塊,還是好看的,眼神深得像兩團漩渦,牢牢擄獲她的眸。
「沒有嗎?」
他又問,她答不出,甚至也忘了他到底問什麼,因他臉靠得更近,略頓了頓,似要給她逃開的機會,但雙掌又將她的小手整個包裹,不令她逃。
那嘴角帶傷的薄唇一下子親上來。
朱潤月倒抽一口氣,原來不自覺間屏息太久,當他親上的同時,繃得發痛的胸臆提醒她得呼吸吐納,這一吸氣,他的氣息隨之侵入,還混著藥膏涼涼的青草氣味……
她傻了似瞠圓眸子,而他……他竟也張著雙眼,目光湛動,仿佛春日枝頭上的桃色,隨風輕舞。
心著火了,火舌竄起,將思緒燒成灰燼。
她直到此刻才猛地閉上眼,但這麼做更糟,他根本是直直親過來,唇舌先禮後兵,稍稍讓她適應後,整個舉兵攻進,她一閉眼,其他感覺更強烈,唇齒磕合間節節敗退,腦袋瓜動彈不得,好一會兒才想明白,是被他一只大掌穩穩托住……
相濡以沫啊,他的氣息融進她的,點點滴滴、絲絲縷縷……盡避她僵化如石,舌尖仍清楚嘗到纏綿的氣味。
覺得……快昏倒,當他緩緩離開她的唇時,她螓首無力般輕垂,秀額與鼻抵著他的臉,像要靠他如此頂著才能撐住。
「月兒……」他輕啞低喚,故意騷亂人心似。「你我之間沒有男女之情嗎?」小名兒親昵地從他唇間逸出,她頰燙耳熱,著火的心更是悸顫。
氣喘吁吁,喘得較他還重,原就紅撲撲的臉蛋這會兒紅得幾要滲血一般。
沒想哭的,真的,真沒想哭,可眸子卻還是迷蒙潮濕……可惡!肯定是被他嚇出來的!
包住她小手的大掌早已放松,換她反手抓住他,扯來嘴邊又是張口咬下,而淚珠就滴在他腕上。
苗大爺任她往自個兒肉上磨牙。
他沒抽手,反倒攤開大掌貼熨她的臉,拇指在她頰上溫柔挲摩。
「即便真無男女之情又如何?」他笑音低柔。「此時無情,唯盼往後情生意動……咱倆彼此都有個盼頭,甚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