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淬元直直盯著小船離去。
春雨不知何時已歇,涼風猶帶濕氣,輕拂年輕家主一身青衫宛若悠閑。
他狀似淡定,內心其實已怒海翻騰。
完完全全——就是「啞巴吃黃連」的局。
有、苦、難、言!
因為人命關天,所以奪他「鳳寶莊」精心制出的菊海雲錦帶,奪得順手。
正因人命關天,再搶他為娘親重金打造的翡翠簪,搶得理所當然。
他還不能說不,畢竟,人命關天。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這理他並非不懂,也願意救,但被一個姑娘家如此這般「強取豪奪」,竟連個謝字也沒,能不氣嗎?!
包何況翡翠簪上已染血,即便還來,如何再當長輩的壽辰禮?!
他五指緊握鈍尾簪,簪首的團花邊角刺得掌心生疼。
「慶來,雇船。」
「嗄?呃……爺,咱們今兒個是策馬進城,兩匹大馬還拴在東大街咱們一號布莊那兒,您說步行去繡樓取物,再到梁老師傅這兒轉轉,便可出城回‘鳳寶莊’。這、這要回去,得回頭把馬兒騎走啊……」話音越說越弱,因主子大爺瞳底陰黑卻閃亮,整個戾氣大盛。
「雇船!我倒要追去看看,那條菊海雲錦帶能被折騰成什麼樣?」
要他自認倒霉,也得弄明白喂他吃黃連的姑娘究竟是誰!
……年歲定然較他小,一副十五、六歲模樣。
先前在油紙傘遮掩下,雨中身影尚覺婉約,待她堂而皇之來到面前,一時之間卻也無法將她細看。
在作坊里的那場意外,只覺她個頭小小,力氣卻大,脆聲高揚能凜人心魂,至于婉約……是他腦袋浸雨,想多了。
旁的不提,就說她最後穩立在船上,揮臂拋來簪子的那姿態,哪來婉約?哪來?!謗本是大開大合、俐落有勁!
可惡,到底打哪兒來的?
「听說苗爺前些天著了道,栽在一個來路不明的丫頭片子手中,之後雇船追擊,一出城外河道,竟已尋不得對方蹤跡?」說話之人約莫二十出頭,年輕剛峻的面龐上頂著一頭白發,目光似慵懶,笑中帶惡華。
滿天紅霞甫被黑藍吞噬,月兒便露出皎顏,清光在湖面上迤邐,明明是平靜無波,才有月光便不同,被瓖亮的湖水閃啊爍的,像也小小鬧騰起來。
湖面上有兩艘船,一艘是輕長的中型烏篷船,另一艘是大戶人家游湖用的華麗舫舟,兩艘船在湖東這一處偏僻岸邊接了頭。
兩邊都來了些人,烏篷船上的老大被大戶人家的家主邀上舫舟密謀,謀到最後,前幾日傳進耳里的事直接就問出口,末了還非常「熱心」地提議——
「嘿嘿,究竟是哪路人馬?咱寒春緒都想會會了。苗爺,不如你給說說,對頭是圓是扁、長相如何?身上有無其他特征?待咱倆將眼前這事了結,掘地三尺我都幫你把人挖出,免得你日日忿恨,夜夜難平,進而怒傷自己啊。」
說得像他有多悲慘似。
苗淬元坐姿雅正,神情淡然,勾唇笑道——
「不勞寒爺費心,要尋那人並非難事,在下自會處理。」
那日臨時雇船已花去一些時候,加上對方那位搖櫓師傅技藝驚人,搖船切進蜿蜒水巷,走捷徑通城外河道,令他們跟得極為勉強,才一個錯眼不見,連人帶船都不知往哪里尋。
他讓人盯著作坊,梁老師傅直到傍晚時候才返回。
他遂以付尾款為由,當夜再次登門拜訪,言談間問起傷者情況,得知那名叫「小六」的小少年被大夫留住在醫館內,險遭齊腕斬斷的左手是保住了,但復原之路方要開始,亦不知能復原到何種程度,但至少是保住手了。
如此听來,大夫還挺有能耐。他記得,那姑娘對搖櫓大叔說——
他的手興許還能救回,快找我爹。
所以大夫是姑娘的爹。
只要問出醫館位在何方,要找人算帳還不容易?
然未料及的是,梁老師傅竟多次裝傻岔開話題,要不就支吾其詞。
最後老師傅竟語重心長道︰「大爺,就……高抬貴手,算了吧?那姑娘是情急之下才強取您手里貴重之物,這事說起來,咱這作坊也得擔些干系,您這尾款,小老兒是萬萬不敢收了,您拿回去吧,也……也請回吧。」
哼哼,老師傅一雙火眼金楮倒也厲害,沒被他笑笑模樣唬了去。
他留下那筆尾款,起身離開。
老師傅不願透露,他也不是沒其他法子再查,只是事有輕重緩急。
太湖一帶有湖匪建幫立派,往來商旅與湖蕩人家多受其擾,連幾處城郊外的湖邊小村亦遭摧殘,其中以「太湖黃幫」勢力最大。
去年冬天,官府終于力圖剿匪,肅清不少大小幫派,「鳳寶莊」位在太湖邊上,且是這一帶極具聲望的大戶,在剿匪一事上,明里暗里出了不少力。
今年開春,號稱「太湖黃幫」五巨頭的大小當家有四人落網,一人逃月兌,那漏網之魚還是黃幫頭子、湖匪們的首領。
怕只怕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前幾日再傳湖上有貨船遭劫,對方不夾緊尾巴避風頭,竟又出來作案,若非有意挑釁,便是被逼急了。
但不管是挑釁抑或狗急跳牆,只要對方不肯按捺,就能輕易誘之。
只是蟄伏與誘敵這等細活,交給官府兵丁怕是很難做得到位。思來想去,唯有眼前這位游走黑白兩道、專接暗盤生意的「千歲憂」寒老大,才是上上之選。
寒春緒從盤里抓起一顆鴨梨,張口就咬,還邊吃邊道——
「苗爺見外了不是?咱與你還有你家老二湅英兄早都混熟,‘鳳寶莊’與‘千歲憂’那是鐵打的情分,我狡兔三窟其中一個窩,還是‘鳳寶莊’幫我置辦的,有‘鳳寶莊’這顆真金白銀、童叟無欺的羊頭掛在前方,咱這狗肉生意才能賣得風生水起不是?為大爺你分憂,我很樂意啊!」
「寒爺近來退回太湖一帶休養生息,是覺日子過得太平淡無趣,才想四處找樂子吧。」苗淬元長指在膝上輕敲了敲,從容又道︰「眼下最大樂子就這一件,黃幫湖匪四缺一,逃掉的還是幫中老大,夠寒爺消磨些精力,不必動腦筋動到在下頭上來。」
寒春緒輕哼了聲,將鴨梨吞得連核都不剩。
「消磨精力?嘿嘿,還不夠我塞牙縫。不過苗爺盡可放心,這道小菜咱還是會好好吃的,‘太湖黃幫’不清個底朝天,我在此地的老巢也難以安生。」
要誘敵現身,再誘敵深進。
苗淬元在明處當誘餌,寒春緒的人馬在暗處打埋伏。另外還有苗家二爺苗湅英的人手幫忙,三劍齊發,就待魚兒上鉤。
今夜其實已是第四夜,誘敵與埋伏這般的細活,原就講究耐性。
算準對頭作風,耐著長長的性子,靜待。
噢,也不算「靜待」,富貴人家乘舫船游湖,在湖上夜宴,怎麼也得安排歌舞助興,越熱鬧越能引來注目啊,可不能真靜靜待之。
苗淬元從舫船二樓的大窗望下,二弟苗湅英置在他這兒的人手充當起樂師和伶人,此刻準備發船,有人在甲板忙碌,有人正理著琴弦。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理弦人的琴技盡避及不上他家那位擁有「八音之首天下第一」封號的三弟苗沃萌,但身為一名江湖人,指下琴色如此,也甚稀罕。
他淺淺揚了嘴角,邊捕捉琴音,長指在窗欞邊輕敲,思緒轉動。
寒春緒已在一刻鐘前離去。
昂責打埋伏的寒老大今夜之所以現身與他聚頭,主要是來知會他這幾晚湖邊上的情勢。
舫船連著三晚蕩在湖心作樂,乍見下以為天下無賊、風平浪靜,實則對頭動靜皆有跡可循。但「太湖黃幫」的頭兒對這一帶亦是了若指掌,若主動出擊怕要打草驚蛇。
所以,一動不如一靜。
待敵將至。而這「將至」,或者就在今晚。
外邊「叩叩」兩響敲在門板上,令他沉思陡頓——
「大爺,咱進來了。」稍等了會兒,听到里邊傳出應聲,一扇門才被推開,慶來端著碗黑乎乎的藥汁踏進。
「爺,您的藥,剛熬好的。金伯吩咐了,您一定得喝,若再像昨兒個擱到忘記……唔,就別怪他嘮叨,準要念到爺的耳朵出油才干休。」「鳳寶莊」里的僕婢,也僅有金伯敢對大爺這麼撂話,讓身為小廝的小少年十分景仰。將藥擱在臨窗的茶幾上,慶來張圓雙目,杵著不動,就等主子乖乖喝藥。
苗淬元收回敲擊的指,上身略挺,用小調羹舀舀碗中黑汁,淡然問——
「你來我身邊也已三年,可知我為何服此藥?」
慶來想了下。「爺似乎在夏、秋兩季較常服藥,冬天和春天倒不常用,如今雖是春日,可爺連著幾晚都在湖上熬著,金伯才又盯著爺服藥吧。唔……小的之前問過金伯這帖藥的功效,金伯說,是用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的呀……」話音微頓,因主子大爺突然揚唇笑深。
苗淬元頷首。「是啊,是為了補中益氣、強身健體,自然是如此。」放下調羹,他整碗端起,藥略燙舌,他也是幾大口便喝盡。
今晚也隨他上舫船的老僕正將熬過的藥渣倒進湖里,老僕抬頭朝二樓大窗一望,恰苞他對上。
「老金——」苗淬元低喚了聲,還把手里的空碗倒翻,揮了揮,意思是——瞧,我把藥喝個精光,多老實啊!
已上了年歲的老僕笑著點點頭,收回目光,待要轉進舫樓內,又被另一聲叫喚喊住。
「金老伯……老伯,是您沒錯吧?」女子的音質干淨如鈴,透出驚喜。
不只老金一個聞聲轉身,甲板上準備出船的人手全都戒備地瞄了去。
夜幕四合的岸頭,那身影一下子跑近。
舫船上的燈火一照,暗蒙立轉清晰,竟是年歲輕輕的姑娘家獨自一人。
老金眨眨眼,將人認出了,訝聲問︰「……這不是朱大夫家的閨女兒嗎?咱記得是個挺好听的名字……啊!潤月!是潤月沒錯,朱大夫說過,你出生那晚,月娘圓潤潤高掛,所以取作潤月。潤月姑娘,你這是……都這麼晚了,怎麼還一個人在外游蕩?離這兒最近的渡頭還得走上一小段路,何況你現下趕去,渡頭也沒船,梢公們早都歇下了呀!」
「是啊,確實晚了點。」朱潤月靦地挲挲鼻頭。
略頓,她一手輕拍了下背在身側的小藥箱,笑道——
「我是過來湖東這兒送藥的,順道去張婆婆和顧老爹家里探望,婆婆的胳臂是火傷,老爹則是跌傷腿,我爹日前幫他們診過,傷無大礙,但就是得勤些換藥,所以也幫他們重新裹了藥才走,結果耽擱久些,就錯過最後一趟渡船。」
「啊?那、那……這……」
朱潤月又道︰「金老伯,您是‘鳳寶莊’的人,那這船理應是苗家的船吧。我爹和我住哪兒,您是知道的,這船若是回苗家‘鳳寶莊’,還真能順道將我捎上,所以……可否請金老伯同苗家哪位主事的爺提一聲,允我上船?」
老金一下子為難了。
這偏僻地方,當然不能留她一個女孩兒家在這兒,瞧,竟連盞燈籠都沒得傍身,太危險!可要讓她上船嘛……這船是拿去當誘餌的,如此豈不是拖人家姑娘往險里跳?!
想了想,要不就他留下來陪朱家閨女?
他雖有些歲數,但一套八卦棍從年輕練到老,給他一根猛棍在手,尋常莽夫來個五、六人合圍,他還不瞧在眼里。
若陪著姑娘家往渡頭過去,說不準能尋到夜泊的船,多花兩倍的錢,應還是賃得到船只渡回湖西「鳳寶莊」。
就這麼辦!
「姑娘且等等,咱跟家里大爺回報一聲,讓咱留……」
「老金,既是相熟之人,就請這位潤月姑娘上船吧。」舫樓樓上傳來男子話音,慣于命令似,十分干脆便截斷老僕的話。
朱潤月此刻才曉得仰首去看。
方才見岸邊有船、有燈火,心里一喜,再見竟是相識之人,瞬間真有如釋重負之感,她一心與金老伯說話,還真沒留意到二樓窗邊有人垂首俯視。
家里大爺……
金老伯適才話里透露了,所以船上的是苗家大爺吧……
半年前,她隨爹娘移居太湖邊上,爹的「崇華醫館」重新開張,來館里求醫的百姓們愛閑聊,她那時就听過苗家「鳳寶莊」不少事,知道苗家年輕一輩的爺們是三兄弟,而新一任家主自然是苗家大爺。
她眨眨眸,微揚的臉蛋上,雙眉不自覺輕蹙。
那男子背後燈火通明,臨窗而坐的身影猶如剪影。
他肩線寬且平,頭上並未梳髻戴冠,一把長發似隨意攏成一束,她尚能瞧見夜風帶動了他鬢邊幾縷青絲。
然後是他的臉,五官自然是朦朧不清,但他在笑。她知道。
不過她不大明白的是,苗大爺這模糊笑意里……怎麼亮晃晃的、有精光亂閃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