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差半個馬身便出藍霧石林,聶行儼忽覺背央一陣緊迫,像瘋長的那些詭物已逼近,下一瞬即要將他包纏。
手中鐵長刀正要祭出,被他橫放在身前馬背上的玄素,發僵身軀終于能動,驟然間如一道黑風竄至他背後,長杖點出,噴出的巨亮銀光似熊熊大火。
奔出那片石林時,聶行儼清楚听見荊棘藤蔓遭火吞噬時發出的哀叫聲。
之後仿佛力氣用盡,玄素的群鴉幻化使不出,只能被紅鬃駒帶著走。
聶行儼將玄素帶回撒拉罕老人的牧地時,牧民們雖遭鴉群攪擾過,但事發當日沒誰見過這位始作俑者,加上牧族人民天生熱情好客,見聶行儼撿回一個虛弱蒼白的人,大伙兒還幫忙燒水煮食,熱湯熱茶直往客居的帳子里送。
牧族約莫只有藥巫女乃女乃驚得腿軟,避在自個兒羊皮帳里抵死不出去。
而麗揚受到的驚嚇自然也不小。
此時月在中天,綠洲上的穹蒼布滿星光點點。
被帶回的人猶在帳內昏睡,來幫忙照看的牧民們也都回自家帳內歇下,麗揚終于等到這夜深人靜的時候,她揪著聶行儼一條胳臂硬把他拉到水邊。
「怎麼回事?」她努力克制聲量,質問人時雙臂盤胸,站姿顯出流氓樣兒,完全就是個「夏舒陽」。
聶行儼嘴角微乎其微一勾。「我救了他,他也相助了我,這樣。」氣場強大的她才是她,不管是麗揚抑或夏舒陽。
「我是問,為何瞞著我去找他?」伸出食指戳他胸膛。
「你說過的,覺得他並無惡意不是嗎?」
麗揚略急。「是這樣沒錯,但你也不能……」食指連同小手忽被握住,未及眨眸,人已被他摟了去。
她不由得靜下,被他抱著,螓首被他的大掌按在他胸前,這般姿態總能一次又一次平息她的焦躁與不安。
她知玄素的出現令他如鯁在喉,但畢竟事情平靜了,豈知靜不了兩天,他便單槍匹馬尋對方蹤跡!能不驚嚇嗎?!
「就你能與他交手,盡釋前嫌,我不能也去探探底細?」男人淡淡嗓聲在她頭頂響起,大掌輕揉她腦勺,似要安她的心。
她閉起雙眸,藕臂環上他的腰,逸語如嘆,下意識幽喃——
「你的命比我緊要,緊要太多,不該輕易涉險的……」
頭發忽遭微扯,往後拉,扯得她不得不抬高臉蛋。
「……怎麼了?」她不知自己都說出什麼,揚睫只見他略陰黑的眉眼。
聶行儼一時間還真拿她沒辦法,抿唇瞪人好一會兒,忽道——
「我說過,不是僅余你一個。」
麗揚一怔,被他沉凝的神氣弄得心微驚,遂點了點頭。
「你那晚是這麼對我說的,但……不很明白啊,我想了又想,還是沒弄懂。你想跟我說什麼?」
他放開她的發,雙手改而握住她兩邊肩臂,道——
「當年西北高原上那場鷹族的滅族大禍,是有一部分的族民逃出,全是婦孺與老人,約有近百位,他們逃往北方,在一座山谷中避禍,那地方無比隱密,之前北境軍探子管的一支精銳繞至陀離北邊探勘,無意間闖進,才知是鷹族的遺民。」他挲挲她發僵的肩膀,望著她瞬也不瞬的眸子——
「得知此事時,你已離開多時,而將你帶出陀離王廷之後未立即告知,是想讓你親眼確認究竟是不是你鷹族族民,還是需你……」他的襟口被一雙柔荑猛地揪住。
她不自覺踮高腳,拚命想看進他瞳底,想看清楚他是否認真、再認真不過的認真,而她一雙圓瞳早已顫得厲害,顫出一波波瀲瀠。
「你、你……」連唇瓣都發顫,她深吸口氣,吐出。「你說的是、是真的,當真……當真的?」
聶行儼才想穩住她,清月中,一道男子幽聲緩起,替他作答——
「北定王爺所說,自然是真。」
立在水邊的兩人同時循聲側目,說話之人黑衫輕蕩,蒼白面色被皎月清光一映,淡到仿佛五官亦要隱去。
聶行儼緩緩探出一臂,將身邊人兒推到身後。
雖將玄素救回,隱約也猜出對方與鷹族之間牽絆不淺,並不表示放下戒心。玄素見他護衛之姿,神情略怔忡,忽而自嘲揚笑——
「我本該如你護她這般護那個人,可惜了……」
聶行儼道︰「那近百位的鷹族婦孺與老者之所以能逃進那處隱密山谷,據聞是一群渡鴉引路。之後群鴉如亂雲,為阻陀離的一支追兵,傷亡不少。」一頓,他目光清銳。「如此看來,是閣下手筆。」
麗揚大受沖擊,仍在頭昏腦脹中,一听此話,人又懵了,只曉得緊緊、緊緊瞅著玄素不放,不敢輕眨,仿佛一眨眸就要錯過什麼。
玄素低眉狀若沉吟,跟著微微頷首——
「原來是這樣嗎?唔……像是這樣吧。」再點點頭。「是了,是這樣沒錯。原來是我救了那些人,哈哈,哈哈,只要那姑娘願替我挨罪受苦,我就幫她辦成這事,我可沒食言,沒有……」笑著,雙目卻是空洞,喃喃又道——
「她不在的,我要找的人,根本不在這世間,她……她一直在那里……」
「玄素!」麗揚沖口喚出,因一顆心高懸晃蕩,已逼近真相了,墨發黑衫的身影突然又化作只只渡鴉,竄向天際。
她雙膝陡地發軟,癱落時被聶行儼撈進臂彎里,他順勢坐地,將她抱在腿上。
麗揚就這樣靠著他的胸膛調息,半晌才尋回聲音——
「我不知道……竟是……你、你為何不早點告訴我?我竟都不知……他們……
近百位啊,竟都活著了,不是僅我一個,還有族人,有人活下來了,不是我一個獨活,還有玄素……玄素他……怎都不告訴我?」完全語無倫次,鼻音甚濃,是很想哭的,但拚命忍住,怕一哭要不可收拾。
聶行儼一下下輕撫她的頭。「想把你帶往那里,讓你親自去看,山谷中的那群人若真如探子營捎回的密函中所提那般,你見了自會知曉,如若不是,也不會失望。」而玄素的出現打亂他的安排,加上她一而再、再而三下意識輕忽自身性命的行徑與言語,令他心中驚急,無法再按捺。
稍稍緩過氣,麗揚聞言便也想明白了。
他行事向來嚴謹,不會對她說出無把握的事,這一次若非玄素橫空而出,攪亂一切,她真會被他帶進那座山谷後,才會知道真相。
她曉得他的用心,怕她事先懷抱太高的期望,若消息有錯,她會摔得很慘。
但……就是沒法子的,她此時已得知,都覺心快要飛出喉嚨,人更是輕飄飄。
她緊緊摟抱他,兩手在他腰後交纏,拿他當自個兒的錨,不這麼做的話,真有種飄飄然到連魂都要蕩離身軀的錯覺。
「我要去找他們,去那座山谷,我要去的……」鼻音更重,淚已難忍。
「好。」他低頭吻她發頂。
「不管是不是,都要去的,去過才知,如果……如果出錯,也會無事的,不會又發瘋作狂,我會無事的,不會又瘋得忘掉自己,你信我,好不好?」
「好。」低沉從容。
抹去她的淚,指月復下的麗顏朝他仰起,他還等著她繼續再說,她下巴忽地抬高,香唇直接抵上來。
這突如其來的吻,吻得繾綣旖旎,聶行儼卻是一愣,捧著她的臉微微推開,極近望著這張臉。
她雙眸因泛淚而迷蒙,眉睫低斂,小巧鼻頭不住地輕抽,唇珠嚅著,似欲語還休又像可憐兮兮求誰憐憫,再有……她腦袋瓜一直往前使勁兒,不愛他把她推開,一直想再蹭上來。
完全就是想尋求慰藉,渴望被安撫的模樣。
……說是無事,還要他信她?欸。
「你讓我……讓我親親你,好不好?嗚……」癟著嘴,哭音泄出。
瞧她哭著的臉多可憐,他嘆氣。「好。」大掌甫松開,他的嘴就遭封吻了。說是讓她親親就好,結果她整個纏黏上來,不僅拿他當錨石,更拿他當洪流中的唯一浮木,像親近再親近,貼得這樣緊,心也能隨之安穩平靜。
她要的,他可以給她,任她親近親吻。
但他要的可遠遠不止這些。
將她橫抱起身,她胳臂攀上他的頸,唇沒有離開過他的嘴。
這一夜月光追隨他倆身影,一路迤邐,跟進那頂屬于他們的羊皮帳內。
這一夜,麗揚根本沒辦法把手從男人身上撤走,根本沒辦法不去親他、踫他、貼靠他……
這一夜,淚一直流,分不清是歡喜或悵惘或其他什麼的,只曉得要哭。
哭出來就會好,她想從他身上獲得力量,想感覺一切是真的,再真實不過,她不是單獨一個。
她敞開自己,渴求他進入,往深處扎根般用力填滿她。
他在她血肉里脈動,令她渾身浴火,宛若重生……
這一夜,月色一直、一直如雪般清透,如水樣溫柔。
離開綠洲時,撒拉罕老人幫雙目已復清明的麗揚選了一匹健壯好馬。
辭別牧民朋友們,聶行儼策著紅鬃駒再往北行,麗揚與胯下新交往的大馬則磨合了近兩日才控制得宜,漸有默契,逐漸能跟上紅鬃駒的飛蹄。
如此再過兩日,有探子營的手下前來會合,領他們深進北方群山之中。
通往谷地的山道蜿蜒靜寂,風仿佛忘記如何流動,兩旁盡是層岩高壁,馬蹄聲乍起,在兩邊山壁來回作響,破風而動,竟留陣陣迕。
岔路頗多,景物甚是雷同,若無人帶領,欲順利尋到那處谷地絕非易事。
當坐騎進到這條山道,麗揚心頭一直有種近鄉情怯之感,心提到嗓眼,恨不得即刻生翅飛過重重山巒,去到那些人避禍定居之地-但一方面又怕,怕到頭皮微微泛麻,怕希望落空。
她甚至起了念頭,想讓跟著飛來的老大替她先去探探虛實,以作準備,心思于是起伏輾轉,非常自我折騰。
直到過了一道彎,谷村忽地近在眼前,她看到鷹族用以祈福求豐年的五色彩帶高懸在谷村入口,與無數串高掛在竿子上的金黃苞谷混成一道絢爛風景,她頓時勒住韁繩瞧傻。
見她突然停馬不動,領路的探子營好手自然不再往前,等待同樣停下馬蹄的大將軍王爺指示。
聶行儼一瞧便也明白了,微微勾唇,語氣透出點恍然大悟的味道——
「據我所知,鷹族所過的年節較天朝晚上兩個月,過年時,家家戶戶喜將金黃色的苞谷串與五色彩帶掛在一塊兒,唔……如此推算,是正好趕上過年了。」
麗揚繼續發傻,看著飄揚的五色彩帶和一條條如鞭炮串一般的金黃苞谷,看著看著就傻傻咧嘴笑了。
她轉向正盯著她瞧的聶行儼,眸中流出兩行淚,淚中的笑格外燦爛。
「是,是趕上族里過年了。」她點點頭,心花開。
像回到西北高原上,她邀朋友返家過節,想也未想瀟灑便道——
「走!回家!我請你喝酒吃肉!」
見男人眉目一軒,她忽而哈哈大笑,兩頰濕漉漉也不管,「駕」地一聲已率先策馬奔入谷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