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又求道︰「寒姨娘,我會想法子還你錢,求你別把這事說出去,別告訴世子爺和世子妃,我一輩子領你的情!」
不能告訴別人,沒有立下借據,唯一的目擊者是個啞巴,還不還錢全憑良心,碧泉這是把她當不通庶務的小孩子收拾了。
當了通房五、六年都沒被換掉,果然有兩把刷子。
寒蓮卻笑咪咪道︰「好,我不告訴任何人,我娘說施恩不望報。」
碧泉謝了又謝,瞧瞧四下無人,忙轉身離去。
雲雀比手畫腳,一臉擔憂的表情。
「你懷疑碧泉姑娘會騙我的錢?」美貌的小臉兒漾開淺笑,寒蓮的柔嗓比她的笑容更動人。「我相信人性本善,不願將人往壞處想。何況,碧泉姑娘沒有騙我的理由,碧珠姑娘是她的親姊姊,她總不會詛咒自己的姊姊被丈夫賣入青樓吧!雲雀,我明白你的憂心,老是擔心我受騙,可是,這個忙不幫不行,好好一名女子一旦墜入煙花地便萬劫不復了。」
她是誰?她是溫雅柔善、口吐蓮花的清麗佳人,向來不吝于幫助別人的善良女子。
什麼是最糟的演技?人前一套,人後一套,一不小心就容易被抓包,要知道隔牆有耳啊!
不想擔心隔牆有耳,最好的法子便是表里如一,真情以對,把假的也當成真的,日子久了也就習慣了。
「就算她騙我也無所謂,只要碧珠姑娘沒有被賣入青樓就夠了。」她難得流露出真實的情緒,沒有人比她更了解當妓女的悲慘。
前前後後加起來在妓院生活了三十幾年,她深有體悟,青樓名妓的最高修為是——身似餓虎,心如封瓶。
心如封瓶!呵,好一個心如封瓶。
因為沒人在乎你是真歡喜或假歡喜,真的傷心或假哭梨花帶雨,沒人在意你的真實情緒,沒人在乎你明天還活不活。恩客最大,只要恩客喜歡,爽快掏出銀子就夠了,即使拿出皮鞭來,你也要笑著申吟。
誰都知道是虛情假意,所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醒來皆路人。
但妓女也是人,也有動了真感情的時候,但結局大多淒涼。
寒蓮也想過,如果前世為她贖身的鄭舉人待她有幾分真心真情,鄭夫人善良大度些,讓她生下孩子,女人有了孩子想法就會完全不一樣,她會把全副心思撲在孩子身上,只要沒有再次被轉賣重回青樓,她的目光不會一直盯著花榮月和安慶王府,最後也不會含怨太深而重生了。
但世間哪有如果?
如果有,花榮月不騎馬踩死她的父親,又推倒她懷孕的母親,還狠心的抽了兩鞭子,害得她家破人亡,這一切都不會發生了。
問她恨不恨拿了一百兩銀子卻將她賣入妓院的堂叔?她當然恨!
後來攢了一點錢,在流霞姑娘的幫忙下,派人去韓氏族人居住的小村莊找,卻只找到做了乞丐婦的堂嬸,原來堂叔得了巨款,不但納妾還迷上賭博,最後被人殺了。
消息傳回來,她大笑著道︰「報應!報應!」然後和流霞姑娘共飲一壇酒,卻一邊喝一邊大哭。
堂叔遭了報應,與她何干?她一樣深陷泥潭,過著倚門賣笑的日子。
追根究柢,是花榮月毀了她的家,毀了她的一生。
堂叔遭報應了,為何始作俑者的花榮月一生富貴榮華?
重生為十四歲的寒蓮,她不費什麼力氣便取而代之了這個膽小怯懦、任人拿捏的女孩。
她真心想知道,花榮月對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可曾愧疚、懺悔?可曾睡不安枕過?
幾次旁敲側擊的試探,花榮月卻像是完全忘了那一天自己犯下的罪行,心心念念的都是「那天大哥和毛景蘭訂親了,歡天喜地的,完全不在乎妹妹的反對,大哥明明也不喜歡繼母啊」……
她在妓院生活得太久了,早已被磨得很能忍耐,只深深吸了一口氣,沒有當場跳起來破口大罵,指責花榮月視人命如草芥。
沒有用的,在那一刻,寒蓮看明白了,貴人的想法完全不同于平民百姓。七歲小女孩家破人亡,一生悲慘痛苦,在貴人眼中遠不及大哥娶了她討厭的嫂嫂令她在意。
美若天仙的貴人只在乎自己受委屈了,自己的權益受損了。那麼,就讓貴人一天比一天委屈好了,從貴人口中一點一滴叼走權益這塊香肉。
思及前塵,寒蓮的眼里含著一絲冷冽。
雲雀只心疼她被敲竹杠,連連比著手勢,表示碧泉的啼哭不可盡信。
重活一世,寒蓮最喜歡的人便是雲雀,不須提防,可以放松心情談心,不由握住她的手,綻開溫和大方的笑容道︰「我可憐的雲雀,遇到我娘之前吃了很多苦吧,總喜歡杞人憂天。」
雲雀呀呀出聲,寒蓮笑意淺淺,安撫她道︰「雲雀啊,等你也活到五十歲,就會像我一樣不在乎小恩小怨,就算碧泉姑娘存心騙我好了,那也是她夠聰明,知道我剛好有錢給她騙,而且最好騙。我不傻呢,雲雀,我是揣著明白裝胡涂。」
雲雀一頭霧水。
「你不信我是裝胡涂不是真胡涂?」寒蓮淡淡笑了。「我知道她們背後都說我是小白兔,笑我像烏龜一樣總縮在榴花院中不隨意出門,一點寵妾的樣子也沒有。但,她們哪里知道,乖乖做一只小白兔,當縮頭烏龜才能平安活下去啊!雲雀,你不是一直奇怪周嬤嬤每個月送來的芙蓉香膏,我一次也沒用過,也不讓你用,這是為何?」
雲雀老實的搖頭。
「那種芙蓉香膏抹了會使肌膚滑女敕如玉,可是有避孕的效果,用久了甚至可能絕育。世子妃姊姊的盛情厚愛,我不能不收下,每晚悄悄地抹一點在鏡台背面或桌腳椅腳上,權當給木頭涂脂保養了。」
雲雀大驚失色。
「你問我為何知道芙蓉香膏暗藏玄機?」
即使面對雲雀,寒蓮也沒說出自己前世可是「春意樓」老鴇的左右手,什麼陰私手段都看多了听多了,況且在女人圈里生活久了,她始終相信隔牆有耳,即使此刻在空曠的後花園里,誰知沒人躲在假山的某一角?她敢說出口的,都不怕被人听去,所以她不需要演戲。
「你曉得我一直害怕國公爺的繼夫人,」她能說的是寒蓮本身的記憶,「記得我十一歲那年,有天很早去給繼夫人請安,她還在內室梳妝,屋里的丫鬟見了我都各自去忙,沒人給我通報,我不小心听見繼夫人和趙嬤嬤用陰狠的聲音取笑李姨娘和孫姨娘急巴巴的來討芙蓉香膏回去用……我嚇得退至屋外立著,不敢告訴別人我听到了什麼。後來我回屋里慢慢琢磨,才明白繼夫人為何那麼大方,一盒五兩銀子的芙蓉香膏,月月供應不缺。」
雲雀听了,一臉快哭的表情。
「不要緊的,雲雀,我不是真的小白兔,我會裝胡涂。世子妃算計我,我不會拆穿,你也不許表現出來,就當作還了寧國公府撫養我的恩情。」
雲雀比手畫腳,就是替寒蓮抱不平。
寒蓮正色道︰「也不可以告訴世子爺或王妃。世子爺貌似粗豪,其實精明能干,又有正義感,他知道了若去質問世子妃,事後誰會倒霉?是我啊,雲雀,世子妃若是換另一種法子讓我絕育,我防不勝防啊!」
雲雀哭喪著臉,還是點了點頭。
「好啦,開心點,能嫁給世子爺,我沒什麼不滿足的。」寒蓮往前走去,張開雙臂深吸一口冷冽的梅香,柔柔軟軟的嗓音如歌,「瞧這多美啊,雲雀,不可辜負了玉雪為骨冰為魄的梅林景色,自古有多少騷人墨客傳誦梅花的孤傲雅潔,萬花敢向雪中出,一樹獨先天下春,多麼傳神!」
枝頭上的梅花或含苞欲放,或綻瓣盛開,或殘英點點,千姿百態,豐神綽約。
雲雀忙上前扶住她,與她在梅園里散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