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不用上班,是這種感覺。
原來在白天喝酒,是這種感覺。
雹于懷苦笑著。他坐在空曠的客廳角落,背靠著牆,一腿彎曲,手肘擱在膝上,支撐他大概已經脹成兩倍大的頭。
耙梳過亂糟糟的短發,襯衫皺得像梅干菜似的,扣子還開了三顆。地上滾落的酒瓶,有啤酒鋁罐、還有幾個玻璃瓶,他根本不記得自己喝了多少、喝了什麼。
大概便利商店有的酒,他都買了。
也都喝了。
從昨夜跟韓立婷在餐廳分開之後,他便驅車去最近的便利商店買了酒,然後,一路漫無目的地開著車。
不想回家,當然也不想去診所。他的生命中彷佛一直只有這兩個地方可去,而那一刻,他完全不想去。
最後,他發現自己開到了位于郊區的豪宅。
他應該在幾個月後,開開心心地跟承諾要攜手一生的伴侶,搬進這個人人稱羨的房子,開始他生命的另一段歷程才對。
而此刻,這一切都是如此荒謬!
他在空無家具的房子里打轉,最後,在客廳牆角坐下,因為那兒看得見月亮。
喝了一晚上的酒,他可能有睡著幾個小時,然後又全身酸痛的醒來。為了舒緩酸痛感,他又繼續喝酒。
太陽出來了,慢慢地爬進窗口。艷陽高照,窗框的陰影也緩緩移動著。時間無聲地、慢條斯理地過去。
地球還是會轉動,一天還是會開始、延續、結束。
他還是活著,只是一身酒氣、狼狽且無神。
這是耿于懷嗎?他自己都不敢相信。那個從來沒有邋遢過,永遠整潔、穿著超有品味的耿于懷?天之驕子的耿于懷?
天知道他真的以為自己可以結束單身漢的日子,開始經歷那似乎令人羨慕的另一種生活。
他大哥早已經結婚生子,看他抱著兒子時滿足又得意的模樣,令他印象十分深刻。
而那比他小兩歲卻老成一百倍的悶葫蘆弟弟,也已經有了論及婚嫁的女友。每次準弟媳來家里吃飯,全家熱鬧融洽之際,父親歷經風霜的臉上,總會有著滿意到極點、連皺紋都在笑的欣慰表情。
就剩他了。從小最聰明、也最令大人頭痛的他,果然又得帶回家一個大大的難題。
「我跟他……交往很多年了。」立婷娓娓說話的嗓音,彷佛還在耳際縈繞。「可是,他是混血兒,又小我三歲,我家一直都反對……」
「所以妳就打算找個幌子,好騙過家里的人?」耿于懷記得自己咬著牙問。「所以,妳就找上我?就算腳踏兩條船也無所謂?」
「不、不是那樣的!」韓立婷驚慌著,急忙澄清。「那時候,我搬回台灣時,是真的想跟他斷了、不再繼續了。我遇到你以後,真的以為我們可以好好在一起的,我本來以為我們很適合……」
「那現在呢?」
「他來找我……」韓立婷困難地說著,美麗的大眼楮里,開始有著淚光。「他說沒辦法忘記我,他本來也以為可以的,可是……」
好多的「本來以為」啊,人心,怎麼會變得這麼快?
他坐在那里,無法答腔、無法動彈。
「我也不想這樣,跟他在一起真的太困難了。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放棄他、我要好好跟你在一起。」韓立婷低著頭,聲調顫抖。
他看見晶瑩的淚水,從那個倔強、從不服輸的女子臉上,滾落至潔白的桌巾上。
扯起嘴角,他嘲諷地笑了笑。
「你要去哪里?」看著耿于懷起身,韓立婷慌了,她伸手拉住他。「我……我不是要……我只是……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之前的反反復覆,不是針對你……」
「不是針對我?」耿于懷的語氣冰冷、沒有一絲溫度。「我跟妳都訂婚了,準備十月要結婚,妳現在告訴我,這一切與我無關,只是妳跟妳男友之間的事情?」
淚水在美麗卻有些扭曲的臉蛋上奔流。
「讓我靜一靜。」他緩緩扳開緊握著他手腕的玉指。
然後,他在這里喝了一夜的酒。
已經是下午了,他到現在還沒吃過一口東西,胃里直冒著酸水、口干舌燥、頭里面也好像有人拿鐵錘在敲。可是,他一點也不想動。
好想繼續喝酒……
然後,他听到輕巧的腳步聲,踏過庭院的碎石子小徑,走上台階。
有人拿著鑰匙開門。
雹于懷太累了,沒力氣起身來看。他自暴自棄地想︰如果是小偷,就讓他偷好了,反正這里沒什麼可偷的;要搶劫殺人的話,爛命一條就給他吧。
「哇!」
結果來人一進門,抬頭看見牆角的耿于懷,立刻恐懼地驚呼了一聲,嚇得倒退了好幾步,鑰匙跟提包都掉在地上。
小臉上血色褪盡,眼楮睜得超大,好像見了鬼似的。
「嗨。」耿于懷勉強地笑了笑,聲音沙啞得好像剛喝了一碗沙。「請進,我還欠妳五百塊,剛好可以還妳。」
「我……我今天……你……」努力了半天,舒渝好不容易才抖著聲音湊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沒有……沒有跟你們約吧?對不對?」
「是沒有。」耿于懷聳聳肩。「不過這是我的房子,我在這里也不奇怪吧,妳不用一副好像看到鬼的樣子。」
他看起來還真像鬼,糟透了!
一點也沒有第一次見面時,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完美、高傲。
「你,在這里喝酒?」舒渝總算比較鎮靜了點,但她一手還是按著心口,努力要讓自己急促的喘息平靜下來。
「不然我看起來像在干嘛?打牌?」耿于懷用下巴指指面前散落的酒罐。
「那……不方便的話,我改天再來。」舒渝趕快說,她現在只想掉頭就胞。「反正我只是來量量東西,不太重要。」
「妳要干什麼就干什麼,不用管我。」耿于懷疲倦地說。
舒渝內心掙扎了一下。
既然來了,該做的事情還是做一做吧。終于,她的責任感戰勝了恐懼,硬著頭皮拿出雷射測距儀和滾輪、還有筆記本。
雹于懷原本渙然失神的目光,開始慢慢地被她吸引了。
她很專注地一面測量、一面記錄。室內只有雷射測距儀定點時的小小嗶聲、和她輕巧的腳步聲。
他看了一會兒,看出興趣來了,于是目光便隨著她輕盈的身影移動著。
「滾輪是干什麼用的?」
突如其來的問話,讓舒渝又嚇了一大跳,險些把那很貴很貴的測距儀掉在地上,她趕緊手忙腳亂地抓住。
「是、是量戶外用的。」她量完廚房又回到客廳,小小聲地回答。
「怎麼量?」
舒渝看看他,然後拿起好像小型單輪車的滾輪,握住把手,示範給他看。「像這樣在地上滾,這上面有計數器,會告訴你到底距離是多少公尺。」
「準嗎?」
「還不錯,誤差不大。不過有必要的話,我們通常會至少來回量兩次,才當作確定的結果。」
雹于懷聞言苦笑了起來,他的笑比哭還難看。
「是啊,很多事情都是這樣。」他低低地說。「沒有來回的測試,根本不知道確定的結果是什麼……可是有時候,就算來回測試很多很多次,也沒有結果……」
舒渝不敢接口。她看得出這個驕傲又好看的男人,正處在非常痛苦的境地。
「那我出去量一下喔。」她帶著滾輪出去了。
雹于懷靠回牆上,閉上眼。午後的陽光灑在他身上,熱騰騰的,眼皮里似乎有火花在跳躍著。
他听著舒渝在外面庭院里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及量到客廳窗外時,她細細覆述數字和寫下來的聲音。
有人在身旁,他模糊地有點安心感,然後,又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直到他被鑰匙聲驚醒,重新睜開眼,發現舒渝已經整理好東西,背上包包、手中拎著鑰匙,正躡手躡腳的要走出去。
「等一下。」
突如其來的沙啞嗓音又把她嚇了一大跳,害她的心差點從喉頭跳出來。
忿恨地回頭看那個連嚇她兩次,不知道讓她折壽多少年的罪魁禍首,發現他正努力要站起來。
因保持相同的姿勢太久,又加上喝了很多酒,耿于懷連走路都有些搖晃。他扶著牆,慢慢地走過來。
「我要還妳五百塊。」他的手酸痛得有點不受控制,僵硬地掏出皮夾,打開一看,卻發現里面只剩零錢了。
「沒關系,不用還了。」舒渝有些緊張地說。她聞到酒氣,加上耿于懷高大的身材帶來可怕的壓迫感,讓她連退了好幾步。「我……我量完了,要先走了。」
「我跟妳一起出去,我車停在外面。」
看他踉蹌了一下,不過沒有跌倒,舒渝忍住餅去扶他的沖動。
「你這樣……能開車嗎?」她小心地問。「要不要……要不要坐我的車?我要回市區,可能順路。」
雹于懷抬頭,給她一個苦笑。
「妳不會一生氣又中途丟下我,叫我去坐出租車了吧?」
舒渝小臉一紅,有點不滿地嘀咕道︰「上次是你態度太差了,連請或謝謝都沒說,好像人家應該幫你開車似的。」
「大概因為我媽沒教吧。」耿于懷又苦笑。她臉紅紅的樣子,居然有點可愛。「那這次我先說好了,請妳載我回市區,謝謝妳了。」
說真的,耿于懷滿慶幸自己有先說了那句話,否則,他大概會繼續被那個小女生怨恨是個沒禮貌又傲慢的混蛋。
因為,他從坐上車到下車的這段時間內,幾乎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好吧,也許是之前喝太多酒的關系,可是,那絕對不是主因。
問題應該是出在開車的人身上。
舒渝上車先撥撥頭發,戴上墨鏡,然後轉頭對他說︰「請你系上安全帶。」
「應該不用吧。」他虛弱地說,不太想讓安全帶束縛他已經不太舒服的胃。
「要系。」舒渝很堅持。
他不耐地哼了一聲,才拉過安全帶扣上。
幾分鐘之後,他發現系上才是對的,剛剛根本不該跟她爭辯。
她的車並不是高性能跑車,但是舒渝踩油門的力道,絕對、絕對可以媲美跑車選手。
在幾個驚險的高速過彎之後,耿于懷一手用力握住門邊的把手、一手按住自己幾乎要翻轉過來的胃,努力克制想嘔吐的感覺,嗓音略顫的說︰「妳……不用開這麼快,我不趕時間。」
「我也不趕時間啊。」舒渝還用不解的眼光看了他一眼,好像他說的是什麼天方夜譚一樣。「我沒有開很快。」
這、這樣還不算很快?在郊區的快速道路上時速開到快八十還叫不快?
不只是車速,她好像還不太喜歡踩煞車、轉彎時也不太願意減速、對黃燈更是視而不見,硬是在轉成紅燈前一秒沖過十字路口。
進市區後,車速是減慢了,可是遇到前面的車速度太慢的話,她絕對會換車道。而且她對自己車子的大小非常有概念,精準到只差幾公分,她一樣硬是換過去,對旁邊竄出來的摩托車完全不予理會。
雹于懷咬牙忍耐,硬是撐著,天知道他已經快把牙齒咬斷了。
風馳電掣,勇猛前進。平常耿于懷那輛昂貴的積架跑車得花上半小時的路程,她二十分鐘就開到了。
車子停下時,耿于懷已經臉色慘白、全身冷汗,襯衫背後都濕成一片了。
然後,他也顧不得道謝或多說幾句了,開了車門便狂奔出去,沖進家門後,二話不說往洗手間跑,然後抱著馬桶大吐特吐了起來。
「沒禮貌。」舒渝還得探過身去,把那邊的車門拉上,一面嘀咕著。
這個沒禮貌的人,因此在床上多躺了兩天。
醫生病了,診所只好休息,原本排要開的刀都得往後延。不過,因為整型外科本來就不是緊急的科別,所以手術往後延不是太困難,只是病人會抱怨連連而已。
雹于懷讓自己一直待在床上,簡直像棵菜一樣,動也不動。
連續好幾天,他都沒有起床的動力。
也不是真的那麼傷心,只是,他的世界彷佛失去了秩序。
這種無法操之在己的感受,很生疏、也很難過。
他覺得好累。
他曾經那麼一廂情願的以為,立婷只是脾氣不好,反反復覆只是因為緊張。
然而,事實卻是--立婷不愛他,也不想跟他長相廝守。他的努力、他的誠意,彷佛都被當作用過的紙巾一樣,隨手可丟棄。
其實這沒什麼大不了,他只是沒被甩過而已。每個人的生命中,或多或少都會有這樣的失敗經驗,他不用這麼在意的……
一直這樣努力地告訴自己,卻依然無法遏抑那種「失敗者」的感覺,且不斷滋長。
好蠢,三十二歲才第一次被甩!
「耿于懷,起來!」一個威嚴的聲音劈了進來。「宰予晝寢,你知道孔子是怎麼說他的嗎?你已經這樣睡三天了,這像什麼話!傍我起來!」
他老爸出現了。耿于懷懶洋洋地翻了個身,把頭埋進枕頭里。
「沒出息!」他老爸已經六十五歲了,卻依然精神奕奕,鷹勾鼻顯示出他過人的決心和意志力。
雹老醫師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不守規矩、不好好工作的人。偏偏這個二兒子,從小就愛唱反調不說,最近更是狀況連連!
帶了個美得像明星一樣、卻不見得很乖巧的女朋友回家,這就算了,居然在吃過一頓飯之後沒多久,就說要結婚?!
結婚就結婚,反正他自己喜歡最重要,他們老人家不滿意也得接受。
可是,幫他張羅了飯店、新房等等,一家人全準備好要辦喜事了,但最近每次問他,卻都得不到確定的婚期。
問多了,耿于懷還會極不耐煩的回答︰「叫項名海先結婚,飯店給他用、房子給他住,這樣總行了吧?」
項名海是耿家老三,雖然跟哥哥不同姓,不過長相幾乎是一模一樣。
不同的是,項名海的神態總是篤定而嚴肅,比起眉宇間老帶著一絲野氣的耿于懷,這個弟弟還更像哥哥一點。
此刻,項名海也在他房間門口出現。
「我來跟他講,爸,你先下樓去吧。」沉穩的嗓音安撫著氣呼呼的老人家。
「你在這里干什麼?」耿于懷翻了個身,瞪著他弟弟。
「老爸說你鬧自殺,我回來看看。」項名海拉了把椅子坐下,看著滿臉胡渣、頹廢至極的二哥。
他二哥一向很重視外表,項名海的西裝每次都被他嫌說好像要去參加葬禮呢,可是現在,這個帥氣逼人的二哥,卻好像野蠻人一樣,一團混亂。
「鬧自殺?」耿于懷坐了起來,抓抓鎖骨,百無聊賴地問說︰「我?有沒有搞錯啊,誰要自殺了!」
「老爸說你每天喝酒,還吃藥。」項名海話不多,不過穩穩地表達出自己的關切。「你不要讓老爸這麼擔心,有什麼事情,可以說出來大家解決。」
雹于懷先是一愣,然後忍不住笑了出來。
「我是吃胃藥。」他笑得倒回枕頭上。「大名鼎鼎的耿文仁醫師居然不知道那是什麼藥?老爸真的老糊涂了。我因為喝酒胃痛,所以才去找藥吃啦!」
項名海顯然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他眉頭緊鎖著,用不同意的眼光看著哥哥。
「我沒事,只是想要休息幾天而已。」耿于懷笑累了,對弟弟揮揮手,「不用擔心,我明天就會回去診所上班了。你今天怎麼不用去學校?」
身為私立名校的年輕訓導主任,項名海簡直足以校為家,平常難得看他回來,看來這次他父親是真的很擔心了。
「今天是禮拜天。」項名海簡單地回答,語帶責備,「你在外面要干什麼,我們沒意見,可是回家來不要再讓爸爸擔心,他年紀也不小了。」
「好、好,我知道了。」耿于懷擺擺手,「小老頭,你講完了就請回吧,我真的沒事。老爸的身體也很硬朗,你看他罵我的時候還中氣十足,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你到底有什麼問題呢?」項名海問。「是跟韓小姐有關嗎?」
一听到韓小姐這三個字,就好像有人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拳似。他撇開頭,語調轉冷,「沒事,你別再問了。」
「那婚還結不結?日子已經看了,老爸說十月……」
「我說別再問了!」
怒吼聲硬生生地打斷了項名海的詢問,房間里落入緊繃的沉默。
「干什麼鬼吼鬼叫?沒家教!」他老爸又出現了,很不愉快地訓著兒子們,「都給我下樓來!雹于懷,有人找你!」
「我不在。」他任性地躺回去,不高興地轉身,背向父親和弟弟。
「見鬼!你給我穿好衣服下來,別讓小姐等!」
小姐?
不可能是韓立婷。依她那樣的個性、又知道他父親不是非常贊成婚事,是不可能親自上門來看他的。
那,會是誰?
待他隨便換了件衣服下樓來,居然在客廳里看見一個有點局促的縴細身影,正坐在沙發上接受他老爸的盤問和招待。
「妳是建築師?」耿老醫師一雙鷹目,嚴厲地打量著面前好像大學還沒畢業的小女生。「大學畢業沒?做這行做多久了?」
「我……畢業三年了。」她小小聲的回答著。
居然是舒渝!她二十五歲了?連耿于懷都愣了一下。
「耿于懷的房子是妳負責的?」耿老醫師沒有想要放過人家的樣子,繼續像包公問案一樣。「現在做得怎麼樣?妳打算怎麼做?」
「喔,我帶了幾張草圖來,想請耿先生看一下。」一說到工作,舒渝就比較不害怕了,她趕緊把數據夾打開。
「咳、咳!」一聲冷冷的咳嗽,讓客廳里的人們都抬頭。耿于懷不太愉快地說︰「她說的耿先生是我,不是你們。尤其你,項名海,你根本不姓耿吧!」
「不姓耿又不是我自願的。」項名海忍不住反擊,「你們也沒問過我要不要從母姓啊!」
「住口!在外人面前吵架像什麼話!」耿老醫師大聲怒斥。
這一家人怎麼講話都比大聲的,舒渝皺了皺眉。
好不容易把父親跟弟弟都請出去了,耿于懷把自己拋進她對面的沙發。
「妳怎麼會來?有何貴干?」
「要請你們看草圖。因為連絡了耿太太……我是說韓小姐,她說要你決定才算數。」舒渝好像小學生一樣,雙手放在膝上,身子坐正,規規矩矩地解釋著,「我打電話去診所找不到你,所以就打來這邊,那個很凶的阿公說你快死掉了,叫我有話過來講。」
她一板一眼的敘述,竟有一種莫名的娛樂效果,耿于懷嘴角微微上揚。
「那個很凶的阿公是我爸。」他說。
「我現在知道了。」舒渝還是板著臉說。「請你看一下圖好不好?」
他的微笑轉為苦澀。
那一張又一張的圖彷佛嘲笑著他。
美好的遠景、未來的藍圖,此刻都像是一個笑話。
他不想再看。
「不用看了,反正我們不會去住。」沉默了一會後,他平靜地說。「妳把之前的設計費算一算,再把賬單寄給我,這件事就這樣了。」
看他說得輕描淡寫,舒渝卻覺得自己額際有根血管快爆掉了。
為了配合這麼難搞的兩個人,她不但絞盡腦汁,還畫了兩套不同的設計,一種有傳統主臥室、一種是夫妻兩人分開的,以防他們又變卦。
結果,她被像皮球一樣被踢來踢去不說,現在又是這種態度!
而她的努力跟心血就攤在那里,他卻連看都不願意多看一眼,好像當它是垃圾一樣!
有錢就可以這樣糟蹋人嗎?
「你們也許以為這樣變來變去沒什麼關系,只要有錢,想買多少設計就可以買多少設計。」
舒渝努力地克制自己已經微顫的嗓音,盡量平靜地說,卻還是不太成功,只差一點點地就要開始哽咽了。
「不過,我可是很認真地把兩位的問題都考量進去,才做出這份草圖來,希望可以讓你們都滿意,也希望討論之後,大家都會很高興。」她深吸一口氣,壓抑著想哭的沖動。「可是,如果你們的態度一直像這樣,我想,兩位需要的是婚姻諮商,而不是建築師幫你們設計新房。」
她不管了!避這案子有多大、預算有多少、後面還可以拉到多少相關客戶,她不想做了總可以吧!
雹于懷下敢置信的瞪大了眼楮,望著眼前的小女生。
她雖然一直沒有提高聲調,還是細聲細語的,可是,她白皙的小臉上,燃燒著憤怒的紅暈,眼眸閃閃發亮,充滿了敵意。
這麼生氣?!
「我會付之前的設計費……」
「付錢可以解決一切的話,那請你付錢找別人設計好了!」她實在氣不過,怒道︰「以後就算你『終于』『確定』要結婚了,也請不要再來找我們事務所!你的鈔票又沒有比別人的大張,留著自己慢慢用吧!」
說完,她把攤在茶幾上的紙張和數據都收起來,塞進她的包包里,轉身就想走。
餐廳方向突然傳來突兀的掌聲、還有微弱的叫好聲。「罵得好!」
雹于懷沒好氣地瞪了那個方向一眼。「老爸,您可不可以別管我的事?我自己會處理。」
他敏捷地從沙發上起身,追了過去,在門口捉住那個氣得滿臉通紅的小女生。
「請你放手!我要走了!」舒渝掙得臉更紅了。
雹于懷忍不住吹了聲口哨。這個看起來平凡安靜的舒小姐,要真的火起來,也像只野貓一樣,頗具攻擊性。
其實看她開車就知道了,絕對不是什麼溫和柔弱的女子……
真恐怖的落差!
這是他這幾天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想笑。
「我的鈔票雖然沒比別人大張,不過還是得還給妳。」他懶洋洋地說。「我欠妳車錢一千塊,妳不記得了嗎?」
「哪有?」她惡聲惡氣的反問,卻好像小女孩鬧脾氣一樣,讓耿于懷直想笑。
「第一次坐妳車時,妳丟給我五百塊,我想妳載人的行情大概就是一趟五百;上次又麻煩妳從新房那邊載我回來,所以一共是一千。」他轉頭叫道︰
「項名海,你身上有沒有錢?拿一千來。」
鈔票迅速送到他手上。那個英俊卻沉默的年輕男子,很憂慮的看了他們一眼,又離開了。
「拿去,這是我弟的錢,妳可以比比看有沒有比較大張。」他把鈔票塞進她包包里,「謝謝妳今天專程來。抱歉了,下次我要是確定要結婚,一定會把生意給妳,好讓妳賺回來。」
舒渝的「不希罕」三個字已經在舌尖了,不過一向乖巧的她用力咬住下唇,只是怒氣騰騰地瞪了他一眼。
「我怕我命沒那麼長!」
她掙月兌那只有力的手掌,氣沖沖地一面走、一面惱怒地細聲咕噥。
雹于懷還是听到了。看著她縴柔的背影,他忍不住破口笑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