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糖被賀澧贊美了,鐘凌回到家,吃飽飯後立刻鑽進廚房,又多做上一、兩百顆牛軋糖,全部的糖分成二十五包,再切一些試吃糖,挑了個家里最漂亮的盤子給裝上,隔天一大字就跟著鐘子文進城,佔到好地方,開始叫賣起來。
她給牛軋糖取蚌響亮的名字——白玉糖,還大言不慚夸口,說那是御廚流出來的秘方。
這年頭人人都想皇帝,卻又人人當不了皇帝,那麼坐不了龍椅,吃吃皇帝糖不為過吧!
反正天高皇帝遠,皇帝又被關在高高的紫禁城……
等等,對不起,她不曉得這年頭的皇帝住的地方是不是叫作紫禁城,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藉皇帝的名頭大賺一筆。
才開賣不多久,鐘凌就發現四堂哥很有行商天分。
照理說十幾顆糖賣五十文實在不像樣,饅頭都沒這麼貴,就算添上皇帝名頭,也不見得能賣出去,但鐘子文嘴巴甜,女乃女乃叫阿姨、阿姨叫大姐,不過是賣個糖,卻把人人夸成天仙美人,很明顯地沒節操,不過把節操和銀子放在天秤上,怎麼看都是銀子重了點。
于是在鐘子文的「教導」下,鐘凌豁出臉皮,扯起嗓子喊叫。
「這位英俊瀟灑、風流倜儻的大哥哥,買點白玉糖吧,這可是皇帝最愛的點心呢,您先試試,不買不打緊,只是大哥哥非得試試這味兒。」
「怎地,為啥非得試試?」
「大哥哥看起來雍容貴氣,咱們家的糖讓您嘗過,身價肯定得漲。」
面上話說得甜,她心底卻羞得沒味兒,這話,講得牙酸吶。
可,講是不講?當然得講!男人為什麼樂意在酒店里砸錢?不就是想听年輕貌美的小女生哥哥長、哥哥短的,听她們一句句不真實的夸獎,好一掃在外頭被貶低的怨氣。
所以啊,買幾顆糖送兩句贊美,劃得來。
丙然,「雍容貴氣的大哥哥」被捧得很爽,豪邁地掏出一百文錢,買下兩包糖。
就這樣,兩個時辰糖就賣光了,一千兩百五十文錢入袋,鐘凌臉上樂得開出花,她心滿意足地數了一百文錢給四堂哥。
鐘子文接到錢,驚得說不出話,平日里賣一捆柴也不過一、二十文錢,下午還得花時間上山砍柴呢,沒想到才一個早上就賺了這麼多。
不行,爹爹說過,和自家堂妹出門得幫著、護著、照顧著,怎能拿她的錢,他趕緊把錢還給堂妹。
「別給我錢,我也得賣柴火,不過是幫妹妹吆喝兩句,不值錢的。」
「誰說不值錢,如果沒有四哥哥,我還不敢這樣吆喝生意呢,幸好有四哥哥在,我才能把糖給賣光。」她把一百文錢硬塞進鐘子文手里。
「可這……不好。」那些錢在手里像會燙人似的,他局促不安。
「四哥哥,你听我說,今兒個不過是試賣,等賣熟了,我還想賣更多東西,往後兩個時辰賣不完,得花三、四個時辰,四哥哥總不能一路幫下去吧?你願意,大伯母還不肯呢。
「倘若你肯收下銀子,我就可以心安理得的讓四哥哥幫忙,況且四哥哥不愛農事喜歡做生意,若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還有銀子賺,豈不是好事一樁?」
「我回去後立刻把錢交給娘,以後我晚些回去,娘就不會說話了。」
「千萬別,四哥哥,銀子你先收著,別告訴大伯母,我怕大伯母也想做這門生意,我現在還沒站穩腳跟呢,如果大伯母也想做,我讓是不讓?」
鐘凌的話讓鐘子文紅了臉。他娘肯定是會搶這門生意的,前次要不是堂妹態度強硬,說不準現在他們全家人都搬進三叔家里,雖是口口聲聲幫忙,可他了解自家的娘,她是貪圖三叔的屋子,借著、借著怕是不會還了。
「對不住。」鐘子文羞愧道。
「大伯母不過是處處替家里著想,怨不得她,可我這門生意是想長長久久做下去的,四哥哥也曉得,我娘身子不好,成天窩在家里做女紅,別說眼楮,連身子都要給熬壞了,所以我才害怕這時候有人插一腳。四哥哥……」她懇求地望向鐘子文。
他點頭道︰「就依你說的,我誰都不講。」
解決了這邊,她急忙收拾好東西,家里的糖和干果都還有,便多買幾十張油紙,為著讓四哥哥能夠早點回到家,免得大伯母問東問西,她又雇了輛馬車趕回秀水村。
在馬車上,鐘凌盤算著,今天初試啼聲就賣得一兩多銀子,扣掉本錢,還能賺到七百多文,明天再做多一點,若是一個月能存個二、三十兩,也許不到一年就能說動母親到城里租間鋪子。
她嘆氣,希望一切順利。
撩開車簾,望向田里的農天,再過些日子田里的作物就要收成了,到時大伯父肯定會問問明年種稻的事,賣地的事自然瞞不住,那個時候再提雇用四哥哥的事吧,大房如此肯定是能夠籠絡住了,至于二房……
鐘凌苦笑,誰說未卜先知是好事,知道未來如何,就會時刻掛心,防這、防那,小心翼翼、戰戰兢兢,這種日子真辛苦。
鐘子文也拉開他那邊的車窗簾子往外探去,兜里那一百文錢熱呼呼的,烘得他的心也跟著發熱,長這麼大,身上還沒有過這麼多錢呢,就是過年娘也頂多給個十幾二十文壓歲錢。
娘老說︰「銀子攢著,將來好給你們兄弟娶媳婦。」
二哥不依,氣娘吝嗇,說村里的好姑娘知道有這麼一個吝嗇婆婆,誰還敢嫁進來?
他知道,二哥看上馬小花,馬小花愛吃又愛漂亮,和二哥進一趟城,就把他借給二哥的五十文錢全給花光,錢花完了還想買東西,可二哥拿不出錢,面子下不來,只能回家對娘撒氣。
娘火大了,出門就罵罵咧咧,說馬家養了個會吞銀子的掃帚星。這一罵,馬小花的娘氣炸了,沒幾天就給馬小花說上一門親事,听說明年開春就要出嫁,害得二哥成天在家里生悶氣,跟誰都不說話。
要是自己能像堂妹這麼能干會賺錢,二哥就能把馬小花給娶進門了吧?
「阿芳,是徐家老大!」鐘子文指著馬車外。
他的聲音引得徐伍輝注意,連同他身邊的賀澧也轉過頭來,鐘凌透過車窗看見他們了,臉一紅,低下頭。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是一段與自己無關的戀情,卻是教人情不自禁,她已經分析過無數次,理智告訴自己,他喜歡的人是鐘子芳不是鐘凌,他胡涂,她卻是清楚,怦然心動不對、臉紅心跳也不對、對他動情更不對,但都已經明白清楚的事,她還是無法不在想起他的時候臉漲紅。
一次兩次,她罵過自己無數次,她甚至嘲笑他那篇告白太老套,沒有美眉會因此上鉤,但……理智和荷爾蒙對抗的過程讓她不舒服,她只好勸說自己,年紀還小呢,怎麼樣也得安置了娘和弟弟才能替自己打算。
可是她害羞低頭的模樣,全落入徐伍輝和賀澧眼底,徐伍輝忍不住幸福洋溢,舉起手朝馬車揮了揮。
棒天晚上,鐘凌收到一張畫,是弟弟交給她的,徐伍輝畫了馬車里的她,羞怯而美麗。
看到畫,心髒再次狂跳,她越來越無法解釋自己。
斌氣男斜坐在軟榻上,一壺酒喝掉大半,微緊的雙眉拉出不歡,北邊的魯國蠢蠢欲動,想必戰事將起,他曾經會過魯國新將魯鑫,他是個極有能耐的,放眼朝廷上下,還真找不出能與他抗衡之人。
最有趣的是,居然有人提議讓壽王出馬?叔父那個身子還能上戰場?
提出這話,目的是想幫那個人鋪路吧?哼!不知死活,他們以為魯鑫是吃素的嗎?十個上官肇平都不夠人家下酒。
門開,賀澧從外頭進來,看見他,貴氣男眉間郁色拉開,嘴角勾出一抹邪昵笑意。
坐正身子,他笑眼眯眯,「木頭,你欠我一個交代。」
「交代?」賀澧挑眉看向他。
「你想幫鐘家母子無可厚非,可也不該帶她去金日昌,一萬八千多兩銀子啊,那天賺的幾乎全賠進去了,木頭,你真不把錢當錢看?」「啪」的一聲,扇子打開,他扇了兩扇。
「她只拿走三千七百五十兩。」
金日昌是他和上官肇陽合開的鋪子,那天的收入將近二萬兩,之後更因為連開十八次大打響名聲,天天高朋滿座。
金日昌不似一般賭坊,更有三層樓十二間房,每間房各有不同的賭法,最不同的地方是他們不讓人賒欠、不寫欠條,不讓人鬧得家產盡空,如果賭光身上所有銀錢,出門時店家會還給賭客一些賭資,讓賭客不至于口袋空空地走出店門。
「現在可好了,你帶她鬧上那一出,滿城百姓都相信自己有小丫頭的好運道,能從賭坊大撈一票,早上門剛開,就有一堆人在門口排隊。」
這不是他們的初衷,開賭坊賺錢是其次,目的在于釣魚,他們打算花一年時間釣條大肥魚,但以目前的狀況來看,也許半年不到魚就會自動往砧板上躺,唉,他的砧板菜刀都還沒準備好呢。
賀澧沒理會上官肇陽的埋怨,低聲回道︰「我會提早準備。」
上官肇陽點點頭,「是該早點做準備,這邊不收線,我怎麼能放心到北邊?」
他的話讓賀澧心頭微驚,望了他一眼,「朝廷里連個能用的人都沒了?」居然需要他親自領兵?
「要是有可用之人,我會這麼憂愁嗎?瞧瞧,我都愁白了頭發。」勾起一撮青絲,他調戲似的往賀澧臉上拂去。
賀澧身子往後傾,冷臉道︰「你眼楮有病。」哪有半根白頭發?
他莞爾道︰「阿澧,這次,隨我上戰場吧?」
賀澧盯住上官肇陽,久久不發一語。
他不說話,沒點頭也不搖頭,上官肇陽微微一笑,知道賀澧是個深思熟慮的家伙,需要給他足夠的時間思考。
上官肇陽向在旁服侍的清風招招手,清風把匣子送到爺面前,拿出一顆白玉糖,剝開油紙,遞給爺。
他笑盈盈把糖放進嘴里,對賀澧說︰「這是鐘家丫頭賣的糖。」
賀澧順手也從匣子里拿出糖,拆了油紙,細細品嘗。
香甜的口感讓上官肇陽微眯雙眼,他是個嗜甜的,很喜歡這些糖,也喜歡外頭包裝的紙袋——第一次去買的時候,十五顆糖光用一張粗粗黃黃的油紙包著,第二次去買,已經換上白玉紙,第三次,紙上印了只在吃糖的小老鼠,兩個大耳朵能扇風似的,旁邊還有「唐軒」兩個字。
他不禁覺得好笑,不過是個路邊攤子,還取上店名,沒弄明白的以為她生意做多大。
第四次買,白玉紙包外面扎了條編著年年有余圖樣的繩結,模樣別致討喜。
派去買糖的清風道︰「鐘姑娘說,這是送禮用的,里頭有二十顆糖,貴了點,賣八十五文錢。」
他細細一算,這丫頭果真會做生意,這樣一個繩結在外頭買不過五文錢就有,十五顆糖五十文,二十顆了不起六、七十文,再加上繩結也就七十多文,她一口氣賣到八十五文,多出來的十幾文錢全是白賺的。
「阿澧,你看這圖樣是怎麼印上去的?」
「印章?」他模模紙袋上面的圖樣,可愛得教人愛不釋手。
「可不是嗎?這是我第一次見有人在印章上刻圖不刻字,這麼大的印章……大概只有玉璽、將軍印才拚得過了。那丫頭,滿腦子鬼靈精。」
賀澧微哂,她確實是。
伍輝告訴他,鐘三叔過世後,她似乎有些地方和以前不一樣,她變得更聰慧、更伶俐,也更讓人另眼相待,伍輝說她問的問題,好幾次他都答不上來。
她問︰「科考不能作弊嗎?只要買通考官,認認字跡,就能挑中賄賂的學子,給個好成績,不是?」
他急出一身汗,辯駁道︰「沒有真才實力,哪能把官給做好?」
她嗤笑一聲,「背背書算得上什麼實力,了不起是記性比旁人好一些,我可不相信,背好那些東西就能做好官,真正的好官得不恥下問,得以百姓所思所想為政,得走遍五湖四海,閱歷廣闊,得觸類旁通不拘泥。」
她說一大堆,說得伍輝滿頭大汗,伍輝轉述她的話時,他心底有著形容不出的激動,她真是個小丫頭嗎?為什麼見識看法不像個小丫頭?
在伍輝的轉述中,他也明白,這兩人的感情漸漸恢復過往。
想到什麼似的,上官肇陽大笑出聲,「阿澧,你知不知道,鐘家丫頭到處誆人,說這是皇帝最愛的糖。有一次我親自去買糖,問她︰‘你怎麼知道皇帝最喜愛這種糖?你又不是皇帝。’她居然反問我︰‘你又不是我,怎麼知道我不知道這是皇帝最喜愛的糖?’幾句話把我繞暈了,一時間居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後來我後悔死了,當時就該說︰‘因為我住在皇宮那麼多年,還不知道有哪個御廚會做這個糖。’」
「你想嚇死她?」賀澧皺眉,口氣森冷。
「她會被嚇死?才怪!她膽子大得很。那時我說︰‘我的朋友是皇子,他可從來沒吃過這號東西。’她盯著我看了半天,回答道︰‘建議您,冒充皇子比冒充皇子的朋友更有說服力。’你說,這是一個小丫頭能說出來的話嗎?」
笑容一個沒藏住,賀澧咧起嘴巴大笑,看得上官肇陽心驚膽顫。
他會笑?阿澧又會笑了?自從五歲過後,再沒見過的笑容重現江湖,那丫頭……他上心了嗎?
心里有了人,是不是代表他又有感情,又能……回到從前?
語氣微沉,上官肇陽一掌拍上賀澧的肩,凝聲道︰「如果你喜歡那個丫頭,就別把她往外讓,徐伍輝雖然有能耐,可瞧著卻不是個能對女人有擔當的。」
賀澧沒回話,只是斂起笑容,靜靜地望向他。
上官肇陽表情很認真,他鄭重說道︰「你不會討女子歡心,不如我來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賀澧的表情一樣認真,盯住他的臉,語帶警告地說︰「別多事,那丫頭喜歡伍輝。」
拋下話,賀澧轉身往外走。
他的步伐特別沉重,他的背影帶著一股意味不明的蕭索,上官肇陽挑了挑眉梢。看樣子,是真的喜歡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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