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內一片靜默。
嚴子毅錯愕的瞪著她,但不是驚愕于她的出身,而是,他一點也看不出來她是個黑道千金。
安靜得太久了!唐韻璇勇敢的抬頭,一見他蹙眉,心更沉重了一些。
「算了,我還是說了,天知道我好早就想跟你說,但你說不想談論家庭,為了公平,要我也不必說,可是……」
「你還是可以只說到這里。」他打斷她的話。
「不要!」她深吸了口氣,「既然說了,就讓我說完,免得壓在胸口,老覺得不舒坦。」她在床上坐下。
他走到她身前,溫柔的握著她的手,「日子是我跟你要過的,其他人,包括家人在內,不會影響到我們之間的任何事。」
「但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樣,家人對我真的很重要。」她握緊他的手,「我從母姓,我媽其實是一名考古學博士,所以,長年都在一些遺跡扎營考古,我是爸爸請了一堆保母僕佣帶大的,」
她微微一笑,「但我媽很愛我,我常常會收到一些‘死人骨頭’或‘陪葬品’的禮物,再加一些影音檔,她的生活寫真和給我的一些話……」
想到母親,她一臉的驕傲與崇拜,「她要我做自己,只是要是正當的,不論做什麼,她都第一個支持,所以,在我進入醫學院就讀那年,堅持搬出來一個人住時,她還給我按好幾個贊,」
說到這里,她眼眶紅了,「也在那年,我媽勘察的一個墓穴突然倒塌,她就這樣走了。」
他不舍的將她擁入懷里,撫著她的長發,靜靜的什麼也沒說。
久久,她才抬頭看他,眸里已有笑意,「其實,我媽一直有給我這方面的心理建設,她的工作有一定的危險性,如果哪一天,她真的就這樣走了,也許就是穿越到另一個時空,跟某個君王談戀愛去了,叫我不需要為她傷心。」
「真另類。」他忍不住笑了。
她有同感。
「考古學博士跟黑道大哥,你爸肯定很有魅力。」他又道。
談到與母親完全不搭軋的父親,唐韻璇眼中笑意更濃,「他很帥、很有男子氣概,還會多國語言,唯一的弱點是說中文時會變得台灣國語,除此之外,要女人愛上他就像吃飯一樣簡單。」
她說得很開心,卻突然意識到不是每個人都能接受黑道家族的,他會在乎嗎?
看出她眼中的憂慮,他安慰道︰「傻瓜,你是你,你爸是你爸,沒有人能選擇自己的出身,更何況,我看得出你是在家人關愛中長大的孩子,他們把你教得很好。」像是想到什麼,他黑眸閃過一抹悲憤,而她,捕捉到了。
「想到什麼了?」
他苦笑,「一件很丑陋的事。」
「是它讓你選擇避居在此、獨來獨往?」
他點頭,「你真的很聰明,的確是這件事讓我遠離過去的一切,想徹底沉澱,自己要的是什麼……」
筆事還沒完,唐韻璇卻打住不說了。
診所外,燦爛的陽光早已不見,成了一幅黃昏夕照,她說了那麼久?
但真的夠久嗎?那些是她所珍藏最美、最幸福的回憶,已經縮減太多、太多了。
望向眼前定定看著她的男人,她心里有好深的感慨。
一晃眼已經五年過去,地點不再是當年的小套房,而是她執業的小診所,人在,只是物換星移,人事全非,他遺忘屬于他們之間最美的一切。
「怎麼不說了,到底是什麼事?」嚴子毅嚴肅的問。
「你不氣我嗎?氣我瞞著你懷孕生子?」
「我只能說,如果當年的你沒有做了這件事,此刻的我,絕對沒可能出現在你面前。」就事論事,他一向理性。
也對。說得太久,她站起身來,走到飲水機旁,為彼此倒水,一杯交給他,再坐回椅子,喝了水潤潤喉嚨後,她放下茶杯,換她問他,「這麼多年了,你遺忘了有關我的事,而那些屬于你的事,你始終沒有找到答案嗎?」
他抿緊薄唇,「當時我有另一名未婚妻,我的父親對我的離開給的理由是,我對這樁婚事的安排不甚滿意才會離開以表抗議,但盡避失去記憶,我也不認為自己會這麼幼稚,為了一樁不滿意的婚姻遠走他鄉,還斷了與所有人的聯系。」
的確沒有這麼簡單,只是,她怎麼能說,那不等于逼他再度離家。
「既然丑陋,可見不簡單,到底真相是什麼?」他迫切的想知道。
「你們後來有結婚嗎?」她反而比較關心這件事。
「沒有,為了讓我回去,我爸解除了兩家的婚約,我的第一任未婚妻出國深造,兩家也因此有嫌隙沒再往來,但是,」他一臉認真的問她,「我想知道的是,那件丑陋的事到底是什麼?」
暗暗的吐口氣,她努力讓自己的表情自然一點。
當年,他是告訴了她那件事,但因為他並未透露那些人的身份背景,所以,在她之後尋找他的日子里,絲毫幫不上忙。
「其實,你還來不及跟我說,套房里的電話就響了……」
她永遠記得那一天,因為他套房的電話是房東設的,他是續用,所以只有她打過,但就在他說完那件事後,電話卻響了——「然後?」他再追問。
「你看起來頗為不安,說你必須馬上回日本一趟,還說,你會再跟我聯絡,但我完全不能解釋,一個在美國出生的人,急著要回去的地方卻是日本?」
「這事我可以解釋,我是在美國完成學業和一些接班訓練課程後,才回到日本的家族企業上班,但重要的是,事後我有沒有再跟你聯絡?」他傾身上前,想知道更多。
她點點頭,「有,三天後,你從日本打了一通電話給我,只說待會要去搭船,等你上船會再打給我,但那之後,你就像從人間蒸發了,再也沒有消息。」她頓了下,「直到有人通知我你落海失蹤,時間過了那麼久,我只能去海祭了。」
那時的她其實抱著他仍還活著的希望,但隨著時間一天天過去,她的希望也一分分的減少,不得不看破。
人,總是得往前走,何況,她還有一個責無旁貸的使命——她成了新手媽咪。
凝睇著她眸里的種種情緒,他可以想像,自己出事的那段日子她一定很難熬,乍見他時的驚喜激動直到現在他都還印象深刻,只是——「我們之間的交集只有這樣,你簡化了很多事吧?」
「你來找尋回憶,我分享我的回憶,若要一點一滴的細數,不知要耗上多少時間,我想你沒辦法配合吧?」她反問,沒忘記他說的「時間寶貴」。
「當然,但我真的想知道更多。」因為她口中的自己根本是另外一個人。
沉默在診間蔓延,從玻璃門外照射進來的橘紅色余暉似乎又更深一些。
她得好好想一想,不能說到不該說的話。
然後,她再次開了口,「我們相戀的第四個月就分離了,第五個月,你生死未卜,然後,再幾個月,在驚險萬分的狀態下,我迎接了亞歷的誕生。」這算是更多的事吧。
「發生什麼事?」
「我在家里突然月復痛出血,痛得無法起身,偏偏手機不在身邊,唯一的電話又在客廳,我姊姊連打了好幾通電話都沒人接,她知道我一定出事了。」
她余悸猶存的吐了口長氣,當時若不是姊姊,也許她會失去亞歷。
「但姊姊人在外地拍照,遠水救不了近火的情況下,她求助一個住在我家附近的攝影師好友紀瑋,是他破門而入載我去醫院的,孩子臍帶繞頸了,若再慢一步,可能就晚了。」
語畢,嚴子毅也沉默了。
從她懷孕生子,他身為一個父親,卻什麼也沒做,就某層面而言,他跟自己唾棄的父母、繼母其實也沒兩樣。
「很抱歉,讓你一個人辛苦了,」他頓了下,「不過,我還是很想知道,我跟你在一起時,真如你所說的,那麼快樂?」
她瞪著他,「當然,除非你偽裝得很好。」
「我並不是不相信你告訴我的一切,而是,從小到大的環境讓我幾乎遺忘什麼叫快樂,我實在無法想像你口中的那個我。」
他有個外人羨慕,實則烏煙瘴氣的家族,他早想掙月兌,卻一直無法做到,所以,如果他可以那麼快樂的過日子,肯定是那個丑陋的事讓他死了心,他才能擺月兌那個牢籠,讓心自由。
听到他這席話,她心中涌現濃濃的不忍,甚至得扣著十指才能壓抑住自己想緊緊抱住他安慰的沖動,難怪他總是冰冷。
驀地,外頭傳來煞車聲。
她下意識的看了眼牆上的時鐘,「應該是亞歷下課回來了,我早上已經跟我爸打過招呼,他不會再逕自將亞歷帶走,也說如果你下午還在這里,該讓你見亞歷一面。」
他知道,在她跟她父親通話時,他就在二樓樓梯間,她努力說服她爸爸讓他見兒子一面的話他听得一句不漏。
其實,親情之于他一向淡薄如紙,這當然拜他的成長環境所賜,但他就要見到自己的兒子!
冷情如他還是感到一陣陌生的激動。
她起身,朝他點點頭,先行開門走出去,他也跟著步出。
冷不防地,她腳步一停,緊跟在後的嚴子毅差點因為自己也不明白的急迫感而撞上她,他緊急停下腳步,也看到原因了。
原來,就在診所另一邊,不知何時,竟或站或坐的聚集一大群人,全一臉興奮的看著他,還笑咪咪的朝他揮揮手,他們多是老爺爺、老女乃女乃,還有一些三、四歲的小孩。
一看到站在眾人中間的花姨,唐韻璇臉上三條線刷下。不用懷疑,肯定是她的大嘴巴引這些鄉親父老來看熱鬧的。
診所前,齊潤東的黑色賓士與嚴子毅的車子並排停放,黃峰正將後車門打開,齊潤東率先走下來,那些熟識他的鎮民笑呵呵的朝他揮揮手,他就算對某人再不爽,也只能咬牙撐出一張笑臉來。
接著,眾人屏息等待的是像個小紳士的唐亞歷。
他穿著白襯衫、灰長褲、球鞋,背著一只後背包,一看到他下車,眾人都瞪大眼。
但唐亞歷很老成,向那些人行注目禮後,他就跟著外公踏上階梯,抬頭看著站在診所前的媽咪,還有與自己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生父。
天啊,兩人相似度近百分之百!看熱鬧的鎮民們無不嘖嘖稱奇。
嚴子毅凝視著兒子,腦海里浮現的是,資料上說,兒子遺傳了唐韻璇的天才基因,IQ高得嚇人,但他的樣子看來很嚴肅、很沉靜,看來,兒子也遺傳了他性冷的個性。
乍見到自己時,那小子黑眸僅閃過一道驚訝之光,可能是沒想到他們會長得如此相像吧。
夕陽西下,天空盡是美麗的彩霞,大家聚在這里,都是在等待這一刻,父子相會應該是很感人的,至少一大一小會含淚飛奔擁抱,是吧?
除了兩個當事人,每個人全都眼楮眨也不眨,等待著最激情的一幕。
然而,沒有,這一大一小,就是你看我、我看你,四目對上,靜寂一片,半點火花也不見。
其他人,包括齊潤東,就算再討厭嚴子毅,也都眼泛淚光,其他老爺爺、老女乃女乃更是淚水紛飛,但這對冰塊父子像完全沒看過灑狗血的八點檔,冷靜得出乎眾人意料。
在這麼多人中,唐韻璇絕對是最感動的那個,雖然,她也是最想笑的那個。怎麼不好笑,兩張一模一樣的冰塊臉,只是大小不同,彼此對視著,將所有的情緒都隱藏在心里。
但齊潤東可就看不下去了,他氣憤的抹掉白掉的感性淚水,將孫子的手握得牢牢的,「孩子你看到了,但偶可把話說白了,他是偶齊家——不對,唐家的!」
唉,想想真不劃算,自己的女兒從母姓,生下的金孫又跟著母親姓,永遠都不是他齊家子孫!
眼神陡地泛憂,唐韻璇看向嚴子毅。他們重逢之後一直沒有提到有關亞歷的事,但那種豪門爭奪親生骨肉的事,她是絕不允許在她的人生中發生!
嚴子毅的目光對上那些眉頭同時一皺的觀眾,再回到她的臉上,「我不是來搶孩子的。」
他答得很肯定,讓她無疑像吃了一顆定心丸。
「我想我們應該回屋里去。」他再開口,也提醒她,眼下這種狀況並不合宜,這是他們之間的私事。
她這才回神,走到花姨面前,但她還沒開口,花姨馬上笑咪咪的開口。
「知道知道,我舌頭長,但大家都是出于關心,不會打擾你們一家團圓,走走走,該準備吃晚餐了。」
「是啊,該回去了,」
「恭喜恭喜,總算一家團圓。」
「醫生的爸,女婿看來很成材,又一表人才,願意回來就是好事,你別太苛責年輕人啊。」
「對啊,人生海海,歡喜就好。」
看出來醫生的爸對放著女兒、外孫在這里生活的男人不友善,老人家們忍不住在離開前,上前笑笑的拍拍齊潤東的手,扮起和事佬。
還有人明明壓低嗓音,但聲音還是很大,「哎呀,你的工作那麼危險,萬一出了事,女兒、外孫還有人照顧,不是能安心的走。」
齊潤東簡直想翻白眼。當初怕嚇到這些老人家,也擔心他們知道他是個曾經叱吒黑道的大哥,會不讓女兒、外孫住在這個小鎮,他才騙他們他是警界臥底,沒想到他們還真信了十分。
唉,他快被口水淹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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