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份,阿里山桃紅色的山櫻盛開,放眼望去,像置身在一片粉色的迷霧中,原住民的豐年祭是場紅色的盛宴。
陽光是艷麗的,微風是冷冽的,吐出來的空氣變成白色的濃霧。
車速緩慢,人煙稀少的公路上只有他們孤單的一輛車。喬依按下車窗,紫色的圍巾迎風飄揚,她伸出手,想抓牢山上的冷風,用身體記憶起所有的感動。歐陽競看著她天真的背影笑著。
「妳會不會冷?」他打開暖氣。
「不會。」她開心得快尖叫了,尤其是當車身滑行過彎道,喬依往下看,茫茫的雲海彷佛帶走了她所有煩惱。
「那麼開心啊?」他捏捏她的臉,不知道自己此時的表情有多溫柔。
喬依愣住,看著他微揚的嘴角。有一瞬間,她真希望時間能永遠停留在這一刻,風停止吹送,空氣靜止,他們可以永遠不要離開。
唉,她想太多了。
喬依將注意力轉回車窗外的風景,把下巴靠在車窗上。從後視鏡里,她不小心瞄到自己滿足的笑臉,從來不曾看過自己在誰身旁有過這種單純的表情。
她覺得自己真傻,感情泛濫到一發不可收拾的程度,要收回還來得及嗎?可是她開心,因為歐陽競此時看起來像是開心的。
「當然開心。」因為你在我身邊。喬依回頭沖著他笑。
那笑容比海拔兩千兩百公尺的陽光更溫暖,照耀歐陽競敞開的心房,在她濕潤的目光下,他感覺到胸腔微微溫熱著。
有一種感覺在騷動著,但他不明白那是什麼,好像心中有個缺口慢慢被填補。喬依像海洋一樣,一個笑容就能包容他全部的悲傷。
歐陽競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自己就要失控了。
不過那也不能怪他,他對綾綾夠忠誠了,是綾綾先棄他而去的。
鑽過隧道,路愈來愈狹小,在滿山滿谷的楓葉後,他們終于結束了漫長的車程。
車在一棟咖啡色的小木屋前停下,門前刻著「日落民宿」幾個字。熄了火,他們走下車,踏在石子路上。
听到車聲,有個原住民男子奔出來迎接,對他們敞開雙手,露出一口白牙,笑容比陽光燦爛。古銅色的肌膚,健壯的身材,穿著一件單薄的衣服,彷佛山上的冷風對他來說根本不足為懼。
「嗨!好久不見了,歐陽!」
「嗨!」歐陽競和他擁抱。「布魯,我又來了!」
為了拍攝一些好照片,他每隔一陣子就會來找布魯一次,最近幾年忙,上次看見他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
布魯看到喬依,馬上哇哇叫。「好漂亮的平地姑娘!布魯為妳唱首歌!」清清喉嚨,他馬上扯開嗓子唱了起來──
「阿里山上有個好兒郎,兒郎愛上美麗的好姑娘,她眼楮水汪汪,聲音多嘹亮∼∼」
喬依哈哈笑起來,歐陽競看著她笑,拉拉她的手。「別理他,布魯就是這樣。」
「沒關系啊,他唱歌真好听。」真是個好妙的人,喬依仍止不住地笑著。
「謝謝啦!我本來是要出唱片的啦,是山上需要我,我走不了……」好久沒看到陌生人,尤其是年輕小姐,布魯好開心,話開始多了起來。
「布魯,海娜呢?」幫喬依提過行李,歐陽競往木屋里探頭。
「她去幫村子里的人做小米酒了啦,你忘記我們要豐年祭了?」布魯幫他們開門,領著到屋里去。「喏,你們的房間。」布魯回頭笑著說。
一間獨立的小木屋,座落在屋後,楓葉紛紛落下,染紅了白色木屋的屋頂。
「我們要兩間。」歐陽競馬上回他。
「喔∼∼」尾音拉得好長。「你們不是那個男女朋友的嗎?」
喬依臉紅,她抬頭望向歐陽競,他一臉坦蕩。
「不是。」歐陽競笑了。「布魯,你別鬧了。」
「喔,你這樣害我又想唱歌了。」布魯拉開嗓。
「難得深情好姑娘,偏偏愛上負心漢,可憐痴情一朵花,白白讓人摘下了∼∼」
「哈哈∼∼」瞧他唱得哀怨,喬依忍不住又笑。
布魯痴痴望著喬依,好感嘆。「妳笑起來有夠漂亮的啦,跟我老婆年輕時候一樣,如果我再年輕個十歲,一定不會讓妳一個人睡覺的啦!」
喬依被虧,耳根子都紅了。
「就是呀!」歐陽競好得意,捏捏喬依的臉。「我們喬依啊,就是笑起來最好看了。」
陽光穿透樹梢,暖暖地灑在他們臉上。熱情讓冬天的空氣變得暖了,喬依抬頭看歐陽競,他笑得好溫柔。
在這個被遺忘的地方,就算空氣干淨得不像熟悉的城市,就算景色美得不像人居住的地方,她卻有了回家的感覺。
因為喜歡上一個人,所以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喬依和歐陽競背著沉重的攝影工具,在山里走了一整個下午,直到夜色降臨,天空中高掛一輪銀白色的月亮,山上的空氣也漸漸濕冷起來,他們才回到布魯夫婦家,一同吃了豐盛的晚餐。
晚飯後,他們信步走回溫暖的小木屋。木屋外,一盞暈黃的壁燈亮著等待,看起來好孤獨。
「去洗個澡吧,好好休息一下。」歐陽競送她到門口,這麼對她說。
「喔……」喬依不安地望向四周,只听到一片蟲鳴鳥叫。跨出燈光範圍外,立刻伸手不見五指,彷佛一踩空就會跌到深淵里,她突然感到害怕。「我一個人……會怕。」
歐陽競望著她,嘴角雖然微微上揚,但他的神色是有點寂寥的。雖然說是離開,但其實他們住的小木屋相隔不過二十步遠。
模模她的頭,他這麼安撫她。「發生什麼事,妳就尖叫,我會馬上過來。」
「好吧。」喬依扁嘴,轉身開門進屋。
必起門,喬依輕輕拉開窗簾,從細縫中偷瞧著歐陽競舉步離開的模樣。
她看著看著,不知不覺微笑了。
喬依替自己放了熱水,檜木浴池遇熱,散發濃濃的木頭香,那是屬于大自然的芬多精,對人體有益,光嗅味道就讓人渾身舒暢。
將身體整個滑進熱水里,全身肌肉瞬間放松,喬依舒服得幾乎要嘆氣了。她半瞇著眼,回想起白天的情景──
歐陽競專注的取景,她專注地凝望著他,他走一步,她就跟著走一步,偶爾他會回頭,問她會不會無聊,每走一段路,他就擔心她累或渴,還會幫她捶捶酸痛的雙腿。
是他言語之間流露的,真的並不只是單純的友情,還是她浪漫的個性又泛濫,想太多了?
也許是歐陽競太寂寞了吧。
她想到今天還沒出發前,他說,他終于知道自己的女友為何要瘋狂找尋著另外半張沙發,原來不是惦記他們彼此間的美好回憶,而是為了鑽戒。
喬依掬了把熱水拍上臉,水珠沿著臉頰往下滑,她發現自己擔心著離她二十步左右、在另一個房里看起來若無其事的歐陽競。
他,還好吧?
在這遠離塵囂的深山里,他們的距離是這麼近,然而卻又是這麼遙遠。
夜深了,隔著幾步的距離,他們進入各自的夢境,酣睡著。
在他的夢里,除了讓那個交往十幾年的女友佔據,還會不會空出個小小的位置,用來安置她呢?
清晨,歐陽競來敲喬依的門,她睡眼惺忪地開門。
外頭陽光艷麗得不象話,差點讓人睜不開眼,可是,心細的她仍發現歐陽競的眼窩下藏著黑眼圈。
這一天,他仍然努力地工作,將所有精力用在取景中,不論是充滿朝氣的白天,還是布滿雲彩的夕陽,他說,大自然的變化是很奇妙的,鏡頭這一秒照的和下一秒照的,永遠不可能會是同一張照片。
「人生也是。這一秒妳想的,和下一秒妳想的,永遠都不會一樣。還有,愛情也是,女人總是這麼善變。」
在拍攝雲海時,他驀地回頭這樣對她說著,那時,他的神情像深山特有的冷風,呼地一聲刮過她的心坎。
歐陽競讓她覺得心酸,但她無能為力,不知道該怎麼幫他。
她默默地陪在他身後走,在他回頭時,站在能被他看見的範圍里,在他轉身的影子里,就是她的小小世界。
鄒族的原住民們很用心地準備幾天後的豐年祭,所以,喬依陪著歐陽競在山上晃來晃去的白天里,幾乎沒見到什麼人影,更沒見到什麼觀光客,因為听說這是不對外開放的祭典,只有本族人才可以參加。
但歐陽競不同,他很受族人的歡迎,喬依覺得奇怪,問他為什麼。
歐陽競雲淡風輕地回答︰「這世界上,有一小部分的人一直認真且默默地在傳承他們的文化,我要讓所有人記住他們曾經存在這世上,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能為他們做的一點點事。」
喬依默默听著,見他說得嚴肅,忍不住說︰「那麼,有誰能替我證明,我曾存在這世上過呢?」
「我。」他直視著她,眼里有著未曾有過的堅定。「妳正用妳的生命來經歷我的生命,我記得妳,就證明妳在世上存在過。」
喬依被他眼里的認真撼動了,她听見自己的心跳,也同時感覺到腦袋空白,從他的瞳孔里,她看見自己的倒影,她怔怔地望著他,眼里起了點薄霧。
他凝望著她,眼里好溫柔。「妳不知道嗎?對我來說,妳有著特別的意義。」
彷佛覺得自己說得太露骨了,歐陽競頓了頓,又回頭調整鏡頭。
對你來說,我存在的意義是什麼?一整天,喬依腦海里不停地盤旋著同一個問題,直到一天又過去,夜晚降臨。
他們坐在草皮上仰望著星空,繁星點點,每顆星子綻放著璀璨的光芒,近得像觸手可及似的,在這種星空下,人顯得格外渺小。
喬依仰躺下來,夜深了,溫度驟降,寒風滲進領口,她打了個冷顫。
「你工作都快完成了嗎?」喬依打破夜晚的寧靜,找個話題隨口說著。
到這里第三天了,看他馬不停蹄地做著自己的事,她真懷疑他到底是來休息還是換個環境工作?看他攝影時專注的神態,平時一定是個工作狂。
輕嘆口氣,歐陽競跟著躺下。「剩下豐年祭的記錄照,其它的,忙得差不多了。」
「干麼嘆氣?」星空不看了,喬依側躺著,瞧著歐陽競。
「你看,星星這麼美,它待在天上已經億萬年了,人活著也不過才短短幾十年,有什麼好難過的?」
「我在想……」綾綾現在會想著他嗎?為什麼這麼美的夜色,他的心情總是因為同一個人感到悲傷,突然他好想用力拋棄這沉重的感覺。
歐陽競話說了一半,自己又住嘴。綾綾是他不能說出口的傷,在這美麗的星空下,應該要有個美麗的心情,他不想破壞這份寧靜。
「說嘛,我記得你說過,你是一個可以無話不說的人,怎麼吞吞吐吐的?有心事可以說出來,我不能幫你分擔,至少可以听你說說話。」喬依翻過身,眼楮眨也不眨地,很專心地望著他。
「……我覺得寂寞。」被喬依的真誠打動,他試著說出心里最深沈的感受。「有時我在想,人的靈魂因為寂寞,而和另一個寂寞的靈魂湊在一起,可是為什麼好不容易找到了,卻更寂寞了?」
他愛綾綾,十幾年了,他從不懷疑,可是他卻清楚,自己是寂寞的。
「也許是因為不適合?」她幫他找著答案。「我曾想過,為什麼我總是被男人甩掉,為什麼我對他們那麼好,他們還是有多遠跑多遠,後來,我想到一個問題,他們跟我在一起,是真的快樂嗎?如果快樂,他們不會離我而去吧?
「所以最後我想通了,如果他們跟我在一起,並不能快樂,那我就不該強留他們,讓彼此去尋找自己的快樂,不是很好嗎?」
歐陽競仔細地听著,在這片浩瀚的星空下,人的心變得如此貼近,他在喬依清澈的眼里找到答案,有個心結悄悄地要被解開了。
「也許,她跟我在一起,並不快樂吧。」他回想起綾綾,在印象里,她彷佛總是壓抑的表情,他以為自己給了她夠多的自由,沒想到,他自以為是的深情,竟是遮蔽了她的天空。
氣氛驀地沈悶,喬依不知道自己該響應些什麼,歐陽競也沉默了,這時,天邊正巧劃過一顆亮閃閃的流星。
「快許願。」他眼楮一亮,飛快推推喬依。
喬依閉上雙眼,專心地許願。
「許了些什麼願?」歐陽競笑笑地睨著她。
「不告訴你。」她吐吐舌頭。一睜開眼,他好看的臉龐近在咫尺,好像做壞事被逮到一樣,喬依臉微微紅了。
「好可惜,我只顧著提醒妳,來不及許願了。」歐陽競好惋惜。
「你想許什麼願?」喬依好奇地問他。
他嘴角微揚,雙眼直視著她,她逃不掉,兩人之間有一種曖昧悄悄燃燒。
「我想吻妳。」他清楚地說,然後在喬依還沒反應過來時,輕輕湊上她的唇。
他的嘴唇冰冷而豐厚,有風度地淺嘗即止,但喬依還是嚇到腦袋一片空白。
「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她瞪大眼,發現自己剛才的呼吸好像停掉了。
他們是朋友吧?雖然她才失戀不久,他好像急需人安慰,可是,也不該這麼做吧?這是越界!
「我知道,我是認真的。」歐陽競定定地看著她,看著她粉色的唇瓣顫抖著,他是做錯事,也開始有點罪惡感了,可是他並不想停止。
「不要問我為什麼,我只是想,就做了。」他望著她在冷風中凍得慘白的臉,因為他剛才的觸踫,透出了一點血色,他只是想要點溫度,特別是在這時候。
歐陽競的目光,首次帶著點侵略性,但並不是戲謔,相反地,他清澄的眸子里,有著難得的誠摯與不為人知的脆弱。
喬依認輸了,她發現自己沈淪了,在他的目光下,她不再有任何堅持。
她垂下眼,細長的睫毛影子落在眼窩下,她是如此縴細,需要他的保護,歐陽競無法控制內心的沖動,他捧起喬依的臉蛋,她靠過來,尋找他的溫度,再一次,他們相視,踫上彼此的唇。
寒風有催情的作用吧,否則怎麼一個吻就無法收拾?
寧靜的星空下,他們用力地相擁,用力感受對方的體溫,細碎的吻變得綿長,喬依從來不知道,親吻也可以讓人感動到心都在疼痛。
她在他的懷里,星眸淚動,她攬上他的頸項,她的心在此時,真正烙下歐陽競的名字,然後,再也無法徹底鏟除。
「晚安。」送喬依到門口,歐陽競雙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微笑著對她說。
「晚安。」喬依還給他一個微笑。
她雙頰酡紅、目光閃爍地望著他,一個吻不能改變他們的關系,可是,有些感覺明顯已經不同。
「妳先進去吧,外頭很冷。」他佇在門口不走。
「你先回去,我待會兒就進去。」喬依想目送他,她舍不得他獨自離開。
歐陽競眼神閃過一絲猶豫,嘴角仍噙著笑。「妳再這樣,我要進去陪妳嘍。」
是的,他想陪著她。在這里度過幾個夜晚,今晚的念頭最是強烈,他不是君子,現在他只懷念她身上暖暖的甜香。
喬依怔住,無法分辨他說的是玩笑話還是認真的,她渴望他留下來,陪她抵擋深山的寒冬,她眷戀著他的笑容和體溫,還有他帶給她的亢奮。
「你……」她怯怯地問著。「是說真的還是假的?」
木屋外的燈光迷離,照映在歐陽競臉上,她沒有半點思考能力,目光離不開他的臉龐。
「是真的。」他听到自己的聲音毫不考慮地說︰「但是,如果我真進去了,發生什麼事,我不能控制,我怕我會傷害妳。」
「我不怕。」喬依走下木屋的階梯,牽住他的手。「你進來吧,我、我需要你。」天啊!終于說出口了,喬依緊張得心髒都快停了。
她的手心微微顫抖著,腳步卻很堅定,歐陽競順從地跟著她進屋,他听見自己心跳急促,呼吸也開始亂掉。
真正害怕的人,是他吧?歐陽競苦笑,輕輕帶上門。
他解去她的紫色圍巾,放置在一旁的椅上,再褪去自己和她的大衣,吊進衣櫃里。
「冷嗎?」歐陽競低低地問著,在她雪白的胸時,攤開了白色被單圈住彼此。
沿著鎖骨,他留下細碎的吻,摟著她的縴腰,他的唇覆蓋了她渾圓的胸脯。
喬依輕顫著,因他的觸踫,她像被火焚燒著,從頭頂焚燒到腳底。
「我快融化了……」她閉起眼,喃喃地說著。
「別怕。」他在她耳旁說著。「親愛的,我會跟妳一起融化。」
輕語,似微風拂過,他們在白色床單上,翻滾著,歡愛著,找尋著彼此的溫度,在這個陌生的,被人遺忘的仙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