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雅棠眼神空洞,操著銼刀修指甲。
夾著話筒的肩膀好酸,在腰際擺個柔軟坐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後,她打起精神繼續跟客人攀談。
老顧客林先生,步入老年,突然變得多愁善感。三天兩頭打來,跟她唉什麼生活沒意義啦,老婆鄙視他,想離婚又不甘心付龐大贍養費啦,兒子女兒長大了,什麼事都不過問他,只當他是個老廢物啦,說著說著老淚縱橫,嚷著要去自殺,說著死了可以一了百了之類的喪氣話。
她很有耐心地听著,不知怎麼搞的,她這里明明是電話,搞到最後竟變成心理諮詢專線。而且竟然還有客人愈講愈欲罷不能,還踫過太太打來的例子,問她先生會打這支電話的動機,她還奉勸那個太太回去多關心先生的心理狀態。苦勸好一陣,掛了電話後,雅棠覺得自己好像救苦救難觀世音。
其實每個工作都有很神聖的意義,不是嗎?
看∼∼又有電話想插撥進來,只可惜現在還有客人要處理。
不知道會不會是孔晨打來的?他的聲音是她听過最悅耳的,冷冷淡淡,卻流露著隱約的柔情。他打來時,通常只是報告他人在哪,有時是單獨在家里,有時在外頭的pub。
不過,說起來真奇怪,像他那麼帥的人,怎麼沒听過他提到女友之類的事?而且私人的事,他不想說,她也不能過問。
他們聊得不多,常常只是一通問候,她卻發現自己總是在等待著,期望他能心血來潮打給她,那是她生活里唯一的驚喜。
話筒另一端還在哭不停,她思緒亂飛,好不容易才回過神。
電話以秒計費,正在飛快狂跳,林先生不痛,麥雅棠卻替他心里淌血,她忍不住說︰「你打電話,要是被你老婆發現,她不會生氣嗎?這個很貴溜。」
林先生止住淚,感動地說︰「棠棠,妳真好,還會為我著想。不像我家人,我做什麼都沒人管……」麥雅棠替自己取了一個很聳的花名,叫棠棠。沒辦法,她本來就是死腦筋,想個小小花名也差點害她腦筋變漿糊。「錢的事不用替我擔心啦,我現在退休了,一個月還可以拿到八萬塊,生活還算過得去……」
一個月八萬,而且是退休金!麥雅棠彈出椅外。
「什麼?!」她憤叫。
「呃……我說錯了什麼嗎?」溫柔的棠棠難得生氣︰心髒功能開始退化的老先生頓時怕怕。
「你不用工作,一個月就有八萬可領,我每天趕上班打卡,只為了拚三千塊的全勤!你有老婆、有孩子,有一個正常的家庭,我只有一個妹妹跟我相依為命,獨自在外頭生活了將近九年,父母對我們不聞不問。我每天睜開眼,就想著如何賺更多的錢,沒約會、沒任何休閑娛樂!你有錢、有的是時間,為什麼要想那些事情讓自己這麼痛苦?他們不理你,你不會自己去找樂子?爬爬山、參加社團活動、跟團出國,多好啊!沒有包袱,又沒人管得住你!」說完一連串真是喘,她啜口礦泉水,休息一下。
林先生喔了好大一聲,豁然開朗,彷佛看見全新的桃花源。「說的也是喔……」
「對啊,你要想說,不是他們不管你,是你不管他們。看!多瀟灑啊!」雅棠頭上小天使光圈迸發耀眼光芒,不停傳道。
「媽的,太有道理了!」林先生承蒙上天恩寵,雙掌合十,閉目垂首,心中雲霧漸散。開開心心地掛了電話之後,他馬上著手上網查詢哪個國家最適合夏季遠游。
麥雅棠掛了電話,氣稍微順了過來,才想閉目養神一會兒,電話鈴聲又響起。
這個工作做久了,對鈴聲的敏感程度,有如醫生听到救護車在十公里外響笛,她熱血奔騰,快速接起。
「喂∼∼」麥雅棠嬌柔地應了一聲。
哎呀,什麼想你想得要人命、等你等到我心痛、我好寂寞喔啊你呢……那些矯揉造作惡心巴拉的專業用語全都可以免了,現在她老鳥一只,高興怎麼講就怎麼講,呵,路是人走出來的。
「嗨。」孔晨悶悶回應,老大不爽。
忙完煩躁公事的孔晨,用辦公室的電話打給她。打了好幾次都是電話佔線中,最後他忍不住卯起來打到通為止,號碼背得滾瓜爛熟,這一生恐怕很難忘掉了。
「你現在在做什麼啊?」听到他的聲音,雅棠有些小興奮,趕緊找話題來隱藏心里的過分激動。
「跟公司的人周旋一天,然後剛看完一堆報表,頭昏眼花,沒吃東西,正在鬧胃痛。」又加上睡眠不足,煩的咧!
用病情激發女人的母性,是最低級的把妹手段,他今晚偏偏用上,而且還樂此不疲。
奇怪,他何時變得這麼喜歡找人訴苦?就算是哈拉一些毫無營養的話題也讓他心情愉快。
是這世界反了,還是麥雅棠的天職就是生來當垃圾桶,專給人吐口水用?否則,為什麼電話一通,他的胃就好像沒剛才那麼痛。
「胃痛?那要去看醫生喔,不過這麼晚醫院都關門了,多喝些溫開水嘛!」她的關心明顯越過職業的界線。
「我不想去。」他懶道。「夜生活過久了就是這樣,喝酒喝到胃都出毛病了。」加上三餐不正常,他不到三十歲的健康本錢已快被自己操光。
「夜生活真的那麼有趣嗎?」她對孔晨的生活感到好奇。
靶覺起來他的生活應該精彩絕倫,沒想到他總是無精打采、懶懶散散,好像了無生趣似的。
孔晨挑眉,玩心大起。「改天帶妳去見識一下。」把這麼一個老實的人擺在那個地方,一定霹靂有趣。
「好是好啦……」她目光一黯,夾著話筒,低頭玩自己的十指。「不過我沒衣服……听說去那種地方的女生都穿得超辣,而且我也不會化妝,頭發沒造型,人又沒特色,去了會讓你丟臉吧?」
「哪會?」孔晨飛快否認。「真正漂亮的女人,不用靠穿著暴露就可以吸引男人的注意力,男人對化濃妝的女人其實很倒胃。妳沒听過什麼叫『shit時間』嗎?一夜過後,男人起床看到旁邊躺著沒化妝的女伴,第一句話就是「Oh∼∼shit!』」
腦中勾勒那個畫面,麥雅棠狂笑。
凍ㄟ∼∼他說真正漂亮的女人,不用暴露就可以吸引人,是安慰還是講真的?她當然不敢想太多,可是心里爽翻。
孔晨不懂,他明明是很悶的一個人,又不愛逗女人開心,怎麼听到她的笑聲,竟然讓他那麼有成就感。
「反正妳哪天想去就跟我說,我會幫妳打點好。還有,我的朋友玩起來活像瘋子,妳不用怕,如果真去了感覺不好,跟我說,我會馬上帶妳回家。」說完,孔晨被自己的溫柔語氣駭到,呆在電話旁,表情震驚。
不曾對誰用過這種語氣,也不曾想過打電話給哪個女人,報告他的心情和行蹤。
是因為她不知道他花名在外,不會排斥他;還是因為他們不夠熟,沒有相處過,所以她不了解他其實是個爛人?
抑或根本是因為工作的關系,她必須跟他閑扯,又要假裝很有話聊?
忽然,強烈的佔有欲如排山倒海而來。
他想要她辭掉這工作,不要再跟別的男人打情罵俏,他想當唯一可以讓她撒嬌的對象,不想和任何人分享她甜美的嗓音。
麥雅棠以為他的沈默是在等她回答,遲鈍的她哪感受得到他心中突如其來的沖擊。
「還是不要了,我都做晚班,沒時間跟你們去玩。」她安慰自己。「不過,你可以跟我形容一下pub里是怎樣?听說那里也分高級和低級,不是我想象中都是吵死人的電子搖頭樂……」
他匆匆打斷她的話。「妳做這行多久了?」
挖角、他要挖角!
他想把麥雅棠擺進他的公司里,和那些眼高于頂的精英分子們關在一起,他要她變成混亂失序里唯一可以力挽狂瀾的清流。
這決定完全來自一股強烈的直覺,沒辦法用任何常理來推演解釋,而且,他看人的眼光一向非常準確。
她值得他相信,光是看她對妹妹的照顧,就可以知道她是一個很有責任感的人,而且,他身旁沒有半個親信,他選擇相信她,就代表她有某種特別的能力,至少是忠誠,而忠誠在這社會上是千金難求的!
要她進公司,給她一個不大不小的職位做,絕非他個人私情,孔晨馬上在心里排除掉這個可能性,是他眼光好,絕不是自欺。他說服自己,把想獨佔她的理由想得冠冕堂皇。
「快一個月了,可以領薪水了。」想到鈔票,她心情大好。
昨天房東太太夸她,說要發給她一大筆獎勵金。還偷偷透露了數目,讓她昨晚差點開心得睡不著覺。
「妳薪水一個月多少?」怕打草驚蛇,孔晨壓下心里的迫切,假裝隨意問道。
「一個月有兩萬三喔,加上業績和全勤,差不多快三萬。」雅棠誠實報告。
拜托,比她之前那個工作待遇高多了,小小會計,一個月才兩萬塊,沒事就被當下人使喚,還得被上司言語騷擾兼免費模臀。
「考不考慮換工作?薪水不含全勤一個月三萬五,早上九點上班,中午休息一小時半,加班有鐘點費。公司里有員工餐廳,兩個月員工聚餐一次,半年員工旅游一次,年終獎金看公司年收入比例發放,通常是三個半月薪水。」
哇∼∼雅棠瞠目。哪里來這麼好康的事?她不相信。
「那是什麼公司啊?」是不是世界上的人才都死光了,不然怎會找上她?
「尚皇鋼鐵。」家族企業其中的一個分公司,卻也是最重要的碉堡,沒管理好,公司會整個垮掉。
「我有听過!這個公司的股票是鐵股,買了穩賺不賠,很多人買它的股票當儲蓄,年終還有利潤分紅!」雅棠急切搬出她僅有的了解。
「是的,就是那間尚皇鋼鐵,如假包換。」听她興奮得一直講,不需要他多余的解釋,孔晨心里有些虛榮起來。
錢錢錢,麥雅棠快被白花花的鈔票淹沒了,殘余的理智卻硬生生地要把她拖回現實。「那麼好的公司,我怎麼擠得進去?」她滿肚子疑惑。
多少大學生、碩士排隊等著吧?她只是一個二專生,讀的又是超冷門的科系,讀了沒多久,因為生活所逼,中途就輟學了,哪有能力去跟人競爭高薪工作?想想真是汗顏。
听到雅棠嘆氣,孔晨笑了。「妳只要回答好或不好,其他我會教妳,不用怕。」對,他會保護她,不讓她受到任何傷害。孔晨在心里對她保證。
「好啊。」她完全被孔晨牽著鼻子走。
飛上雲端的感覺真是爽,管他何時會摔下、管他說的是真是假,有機會能多賺一一點,干麼呆呆地把錢往外推?
「那就說定了,妳做滿一個月,待會兒就跟老板辭職,再到公司上班。」孔晨沈吟。「該給妳什麼職位呢?就做人事部的組長吧,剛好有空缺。」有個王八組長他正想踢走,想起來腳就癢得很。
「人事部是做什麼的?」組長勒,感覺起來好神氣喔。
唉,不行不行,她還是不能高興得太早,天下絕沒有白吃的午餐,這是她混社會十年的經驗守則。
「管理公司里某部分的人員,必要時可以隨妳高興做更動,誰不認真,就把他fire,誰工作態度不好,就呈報上司,交給上級懲處。除了董事長和其他部門以外,那個部門算妳最大。」
听起來這彷佛是萬人之上、一人之下的宰相啊!她這樣一個平凡弱女子是何德何能,可以登上這個寶座?
雅棠開始猶豫,煩惱不已。
「反正就這樣決定了,船到橋頭自然直,妳不用想太多,有我挺妳。」孔晨心意已決。
「……好!」她一改之前的舉棋不定,答應得極爽快。
冷靜地想了想,其實做什麼工作對她來說都沒差,只要有錢可拿,前提是不用出賣,干麼浪費這個天上掉下來的美好良機?
而且,只要她正常工作,朝九晚五,晚上就可以待在家陪亞蜜了,放妹妹跟賴彌霆共處一室,她怎麼會安心?
「那就說定了。」搞定!孔晨心情愉快,如果能與她待在同一間公司,他一定會每天去報到。
不過,孔晨還是忍不住想問她,為何前後態度差別這麼多。而且他還沒有透露自己的真實身分,她當然不知道那分公司的董事長就是他,沒道理她進公司的動力就是因為他吧?呃……雖然他的確是這麼痴心妄想著。
「為什麼突然答應?」他听出她聲音里有些微憂郁。
「唉……說來話長耶。」她不是一個會隨便對人吐露心事的人,遇到困難,她一向習慣自己扛。
「說說看。」孔晨點根煙,興致勃勃地問著。
他很少如此去打探一個女人,是因為她太愛逞強的態度,總能讓他燃起斗志,她堅強獨立的外表下,究竟還藏著多少秘密,他好想挖掘,滿足為她驟起的所有好奇心。
「不要啦,不過是一些丟人現眼的事。」她才不想被他瞧不起。
「明天妳就要換工作環境了,再也沒機會跟妳講這麼久的電話,就當作是一個ending吧。」
他驚訝自己原來這麼有耐心,把妹也不見得有這種閑情。
堂堂孔二少竟然願意傾听別人的家務事,還得諄諄善誘對方開口,這真是他此生以來破天荒頭一遭,說出去誰會相信?
孔晨失笑,透過話筒,他彷佛听見自己過快的心跳,頻率因她一個人全然亂了。
這就叫心動嗎?念頭一浮現,讓他錯愕,孔晨立刻甩開這個無聊的想法。
話筒一端幽幽地說著,他听著听著,原本雜亂的心跳逐漸平緩,甚至有些冷然。
他听到麥雅棠提到自己的男友,說男友拐跑了她二十萬的會費,現在又拿來還她,而且無處可去,正窩在她窮酸的套房里,她不好意思趕他走,又不想留他在那兩女一男三人共棲,現在她很煩惱,不知該怎麼辦。
「妳跟妳男友同居?」听完了,這就是他斷章取義後的總結。
孔晨很失望,無法壓抑的失望。他原本以為她是沒男友的,因為世上有哪個男人會允許自己女友去從事電話?
怒火正在胸口隱隱發作,因為覺得她不被男友疼愛,因為她太天真,竟然真的願意相信他,還讓他留在香閨里過夜!
而且她竟然還放任妹妹與自己男友共處,她腦袋是用什麼做的啊?簡直是豬腦!
「不是同居啦,他是來投靠的,屋內還有我妹,哪算什麼同居?」雅棠羞紅臉,拚命為自己辯駁。
听她一派天真的解釋,孔晨快氣炸了。「跟他說,妳們兩個女生不方便留一個男人過夜,把他轟出去!」他咬牙切齒,搞不懂自己干麼沒事跟一個白痴生氣。
「他很可憐,一走出門就會被債主砍死。」她試著替男友說話。
「叫他馬上把會費全還給債主!」然後馬上滾去死。
「他花掉一些了,沒錢還。」十萬勃,不知道他該怎麼辦,如果她還過得去的話,至少可以幫他,問題是她現在都自身難保了。
孔晨沈默了一會兒,她看不見他額邊青筋若隱若現,他真的憤怒了,氣她的婦人之仁,氣她怎麼老是不對自己好一點,沒眼光淨是撿些大便回家,惹得自己一身腥。
「拜托妳,腦袋清楚一點好不好?學著自私一點可以嗎?」孔晨簡直是哀求了。他真的是為她好,不想再看她為了別人忙得像無頭蒼蠅,在屎坑亂鑽。
「那我該怎麼辦?他是我男友耶,又沒說分手,我就還對他有責任嘛!」雅棠聲音高亢,卻完全沒半點說服力。
孔晨怔住。
也對,人家的家務事干他屁事,他干麼這麼雞婆?于是他沈默。
「你……干麼不講話?」好幾分鐘後,雅棠怯怯打破沈默。
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什麼話惹得他不高興,其實知道他關心她,這點就夠讓她感動莫名。
「他不走,那間破套房干脆就讓他住到爛,房租妳千萬不要付,休想讓他混吃等死!而且,是男人就該有自知之明,不去找工作,只想吃軟飯,餓死也是他家的事,誰教他那麼沒用!」孔晨涼涼說了一串。
自己的男友被抨擊成這樣,雅棠有些惱怒,卻無力反駁。
「今天下班,妳就回家收拾東西,和妳妹搬到我家來住。我家很大,只有我一個人,有幾間空房,妳看哪間順眼就挑哪間,不用擔心其他問題。」他揉揉緊繃的太陽穴,決定回家小歇一下。「好了,就這樣,我上班前去接妳們。」
就這樣?!
雅棠愣在當場。另一端早已掛斷電話,話筒里傳來斷線的嘟嘟聲,她卻還沒反應過來。
孔晨要她跟妹妹搬去他家,沒問她肯不肯,就獨斷地結束連線。
他的蠻橫是有理由讓人發火的,可是為什麼她此時反而呼吸不順、腳步也跟著輕飄起來?
他為什麼要對她這麼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