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未到公司,他卻敏銳地嗅出其中不尋常的氣息。
少爺御駕親征,公司里每個人不得不枕戈待旦、屏息以待。
但交頭接耳,動不動就咬耳朵的膽大行徑,讓孔晨開始老大不爽,他悶住一肚子鳥氣,緊鎖俊眉,打算準備找個倒楣鬼開刀,好好整頓一下內部低靡的士氣。
大刀闊斧的改革動作,頭一個喚來的是秘書陳小姐。
「公司請你們這些人是來混吃等死的嗎?」他長指懶散地指著桌上卷宗,表情陰騖。
「有哪里不對嗎?」好久沒見到孔二少,他又更帥了,未打領帶,襯衫的第一顆鈕扣沒扣上,露出他野性的胸膛,賣弄迷死人不償命的性感。
陳秘書偷偷流口水,沒見過生氣時比不生氣還帥的男人。
「妳告訴我,我沒來公司這段時間,人事方面有沒有什麼問題?」他微瞇眼,好看的嘴角往上勾勃出一個無害的笑容。
「沒、沒沒什麼事啊!」秘書小姐倉皇結巴。
其實整間公司亂斃了,董事長抱病遠在美國,管理這間分公司的二少爺,一個月見不到一次面。天高皇帝遠,那些搞地下戀情、搞婚外情、搞三角戀愛的,整堆人混在一起搞得公司烏煙瘴氣,根本沒人用心工作,成天搞三捻四、愛來愛去。還好她一向懂得潔身自愛……哎∼∼其實是沒人想陪她玩啦。
「一段時間沒來,雜草叢生,根本沒人把我放在眼里,該是放火除草的時候了……」腦袋靠在沙發椅上,他閉上眼,冷冷地道︰「妳去告訴所有人,最近要人事調動,那些暗地里玩把戲的,要有自知之明,因為最近我有得是時間,可以常來關照他們。」
陳秘書瞠目,許久未見,孔二少怎地搖身一變,成了想扛起家族重擔的上進青年?之前報上的緋聞難道都是作秀嗎?
「最近所有廠商報價資料、交易明細,通通呈報上來給我過目。」
陳秘書忍不住又一臉狐疑,這成天無所事事的公子哥兒,真的看得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數據嗎?「最近兩個月的嗎?」少爺裝裝認真樣,她也就配合著隨口問。
孔晨抬眼,目光凌厲。「最近半年的。」修長食指用力敲著桌面上的卷宗。「每個日期、每項交易、每張明細,都給我拿來,一件都不能少。」
哎喲∼∼又是一份苦差事,陳秘書心里哀叫,退下公堂。
他站起身,透過二十層樓高的透明落地窗遠眺整個台北市,燃起的白色煙霧,在偉岸身形左右冉冉繚繞。
他不想再無所事事,整天被當沒路用的草包看待了。
罷才說要陳秘書拿資料,他可沒放過她眼里透露的一絲輕蔑,不過他可以原諒她不知道堂堂孔二少也是從美國名校拿到MBA學位回國。那些粗糙的交易明細,在他的商經領域里,只不過是小兒科。
好久沒坐上辦公桌了,他忽地覺得人生變得好像比較有目標了起來。
縱然努力過後,一切終將被回收也無所謂,他只是想跟麥雅棠一樣積極,尋找一些她口中形容的,所謂生命的意義。
一整天待在公司,直到員工都下班了,他還埋首于公事中。
經營一間公司本來就不容易,萬一沒幾個心月復,做起事來總是困難重重。他動了動酸痛的肩膀,隨意收拾著散亂一桌的資料夾。
手機鈴響,他接起,是杜英奇又在撂人去PUB狂歡,他提不起勁,謊稱身體不舒服,事實上,坐在辦公室吹了一整天的冷氣,身體的確覺得疲倦。
而另一頭的杜英奇悶悶掛上電話。沒有孔晨,身旁纏人的花蝴蝶少了好幾只,也讓他玩興大減。他好奇為何好友突然轉性,剛才听到孔晨這麼晚還待在公司,他不由嚇得臉色發青。放著悠閑日子不過,努力上進,鎮日追著錢跑,一向不是他們生活的宗旨,他最不屑那種人了!
難道孔晨真如他所說,是被那個有趣的女人改變了?杜英奇忽地感嘆起來。
孔晨掛了電話之後,整理好桌面,望向手上的伯爵表,長針指向十點。肚子微餓,晚上還沒進食,胃正在悶痛,但還在可以忍耐的範圍里。
孔晨拿起手機,撥了個號碼,想邀佳人一同宵夜。又想起這時不是她工作時間,撥到她公司肯定找不到人,于是作罷。
將電話擱回紅木辦公桌上,他走到窗口往外看,梅雨季未過,雨仍張狂地下著,無數大樓窗口透著燈光,在雨景中,顯得異樣迷蒙。
他猜測她居住大廈的可能方位,念頭一起,立刻嘲笑自己無聊。這城市里人海茫茫,他為何會在此時想到一個人?
而曾幾何時,他也開始有欣賞夜景的閑情逸致?
門鈴聲把酣睡的人兒硬生生從好夢中挖起,麥雅棠撐開眼皮,在黑暗中模索鬧鐘,借著螢光看去,確定已是晚上十點鐘。
雅棠從床上彈起,料定是亞蜜回家,她可能又是糊涂到忘了帶鑰匙。肚子正好餓得咕嚕咕嚕叫,需要妹妹的愛心晚餐急救。
不假思索打開大門,迎面而來一個深情擁抱,高大的身軀、瘦弱的體形,正是她所熟悉的,雅棠僵硬著背脊,突如其來的恨意從心底涌起。
「先放開我。」她冷冷地說。
對方身體一僵,抱得更緊了,男兒淚開始往下墜。
他渾身濕透,連帶也沾了她一身濕。雅棠推開他,借著走廊陰暗光線,她蹙眉,無視于他的眼淚,雙手抱胸與他保持一步距離。
「你來得正好,錢還我。」她馬上伸手。
賴彌霆抹抹眼淚,拿出一個牛皮紙袋放在她攤平的手上,里頭是沈甸甸的二十萬。
當他的面,雅棠點數鈔票,一張也沒少。她抬眼,男人落寞的神情教她驀地心軟,他滿臉胡渣,頹廢得像個流浪漢,看起來很是可憐。
「對不起。」他低頭道歉。「原諒我不告而別,我倒了所有人的會,是因為我媽得了癌癥,急需這筆錢醫治,現在用不著了,所以拿來還妳。」說著,眼淚又淌下。
麥雅棠不知該不該相信眼前這個男人,他們認識了兩年,結局卻是那麼悲涼殘酷。猶豫了好久,她頹然放棄掙扎。
「進來吧,去洗個熱水澡,我拿T恤讓你替換。」以前她幫他洗衣服,還有幾件放在她家,她還沒丟掉。
她推他進浴室,幫他關上了門。
轉身進小廚房,為他下碗面,一邊煮面,麥雅棠一邊揣測他話里的真實性。她的男友在她最需要人幫助時,一聲不響地離開,現在他又回來,她該拿他怎麼辦?
愈想愈頭大。他的出現並沒給她帶來驚喜,反而是種困擾。
面煮好,賴彌霆正好也已洗好澡,換上干淨衣物,惶惶不安地走進狹小客廳。
「你肚子餓嗎?要不要吃面?」她回過頭,淡淡問道。
聞到面香,饑腸嬤嬤的他窩進沙發,呼嚕地吃起來。
雅棠坐在偏遠角落,看著他的吃相,看著他憔悴的側臉,她還是有些心疼。
抱著一種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感慨,她開口問道︰「你媽真的……」她頓了頓,不太敢講那個敏感的字。
「嗯,她去世了。」望著她的眼神有著濃濃的哀傷。「我倒了好幾個人的會,手頭上現金有一百多萬,現在債主守在我家門口,我無家可回,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走。」
驀地他起身,半跪在雅棠面前,雙眼布滿血絲,激動地說︰「要不,我們拿這筆錢,有多遠跑多遠,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重新開始好嗎?就我們兩個人……」
雅棠往後退,並沒被他的神情駭到,也沒對他的話心動。
「那些錢,拿去還給人家吧。」她殷殷勸導,心里已經不再埋怨他。
「但還給人,我身上就一毛錢都沒有了,而且我還動用了一些,大概十萬塊吧……」賴彌霆沒用地哭起來。「公司那邊我也回不去了,一堆人等著要錢,就算錢還給他們,我也沒臉回公司……」
雅棠凜容。「不管怎麼說,那都是人家辛苦賺來的積蓄,你總要還給人家,不敢還的話,我幫你拿去還。工作丟了算了,再找就有。要拿你自己拿走,我不想用那種騙來的錢。」
她這輩子最討厭的就是沒志氣的軟骨頭男人了,看了就想呼他一巴掌。
「好,我听妳的。」他頭發微濕,紅著眼眶,好像有多懊惱,半跪著的樣子好可憐。
不過就算全世界的人都離棄他了,至少還有女友願意為他煮碗面。他感動到言語無法形容,忍不住低低啜泣。
「好啦,事情也沒那麼嚴重。雖然什麼都沒有,但至少你人還活得好好的。重新開始就好啦!」
雅棠隨手拿起毛巾,輕輕幫他擦干濕發。想起以前,這男人也曾經對她做同樣的事。他現在痛苦,而她今天一切都還算順遂,比較兩人的處境後,她的恨意也煙消雲散了。
奇怪了,都快十一點,亞蜜怎麼還沒回家?會不會出了什麼事?
麥雅棠心一緊,撥打妹妹的手機,制式的女聲說這個電話暫時沒有回應,她開始覺得慌亂。
「怎麼了?」賴彌霆發現她的不對勁。
「平常這時候亞蜜已經帶便當回來,挖我起床吃飯。現在我上班時間都快到了,怎麼她還沒到家?打她電話,又不知道是收不到訊號還是關機……」雅棠越說越擔心。
「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了?」賴彌霆著急地問著,兩年的相處,他怎會不了解她們姊妹看對方的生命甚至比自己的還重要。
麥雅棠瘋狂找著雨傘,這時,賴彌霆也沒閑著,立刻把濕掉的褲子套上身。
兩個人十萬火急地沖出門找人,沖進電梯,雅棠咚咚咚拚命按開關,電梯門迅速關上。
下了樓,她立刻往外沖。
「妳要去哪啦?沒個方向要怎麼找人?」賴彌霆在後面追著喊。
「去最近的捷運站看看……」話還沒說完,大廈門口,停下一輛黑得發亮的BENZ,副座車門打開,走下一個娉婷身影,正低頭對車里的人道別。
即使距離還遠,麥雅棠仍立刻認出妹妹,飛也似地奔了過去。
「妳怎麼這麼晚才回家?」足足慢了一個多鐘頭!
「我練琴練到忘記了,沒搭到最後一班捷運,還好有教會的朋友載我回來……」姊姊發飆,亞蜜委屈地扁著嘴。
「那怎麼不接電話,也不打個電話給我?」要害人急死是不是!
「因為手機沒電了,我又不好意思跟別人借。」亞蜜好脾氣地解釋著。
事實上,她跟車主也不算真的認識,只是她在練琴時,他總會坐在台下,兩人偶爾遙遙相望幾眼。真要說起關系,他也只能算是她天字第一號的粉絲吧。
「嗯。」還沒看清車內的駕駛,麥雅棠已經端出最職業的笑容。「謝謝你。」笑容里卻飽含威脅恐嚇。
哼哼,想把麥亞蜜,得先過大姊我這關,我可是世界上最挑剔的女人……
啊!一對上對方的臉,雅棠瞬間目光呆滯。
她差點驚呼,哪里來的東洋美男子?!
精致的五官堪稱上帝杰作,水汪汪的大眼,粉女敕可愛得要命。太可愛的男孩子,可愛到讓人忍不住想欺負。
年輕人先把車熄火,走近麥雅棠,很禮貌地鞠了個九十度的躬。再抬頭,給她一個致命的燦爛笑容,燦亮得讓在場所有人都睜不開眼。
實在太太太美了啊∼∼
麥雅棠被美男子的笑容炸得當場腦袋開花。
其實她最該做的就是狠狠訓斥他一番,要他不準把她的寶貝妹妹帶壞。夜這麼深了,青少年還在外頭游蕩,是社會風氣敗壞的主因,難怪最近台北市政府要狂喊拚治安的口號,一個民族的成敗,就要靠年輕的一代力挽狂瀾,再這樣爛下去,台灣肯定沒救了。沒救之後,有錢人移民,沒錢的混吃等死,我們的生活就會生不如死、跌入萬劫不復的地步啊……
麥雅棠心里狂咆抗議,最後卻只能投降以對,她沒用了啦∼∼早被人家宇宙霹靂無敵超級燦爛美的笑容給徹底擄獲了。
「謝謝你載我妹回家。」麥雅棠無力地笑著,學他鞠躬。
她心里淌淚,原本她最唾棄那些說自己是外貌協會的女人,把丑男當做餿水的那種行為實在太沒人格了。但遇到這麼漂亮的男孩子,她才明白其實自己根本也是外貌協會的一員。
「不、客、氣。」怪腔怪調的國語,但誠意十足。
「姊,他來台灣才一個禮拜,還不大會說中文。」麥亞蜜為大家解惑。她學校有教日文,還听得懂一點點啦。「而且他二十歲,才小我一歲,就已經有駕照了,這點姊妳就不用操心了。」
麥雅棠頭暈。「好啦,我們回家再說。」她頹然地跟美形男揮手道別。
「Bye,seeyou。」英文是國際共通的語言,雖然她只會幾個單字,不過必要時還是挺受用的。
美形男揮揮手,鑽進車內,緩慢駛離。
麥雅棠忽然覺得很虛月兌。「亞蜜啊,妳要出運了,被那種帥哥載回家,妳晚上睡覺可以瞑目了。」她哀怨。
視線不小心瞄到一旁的賴彌霆,那可憐兮兮的苦命臉,讓她腦海里所有美麗的畫面瞬間變成泡沬,消失不見。
「逼哀」,這就是現實啦!她垂下肩膀小聲嘆氣。
她替妹妹開心,又怕妹妹萬一談戀愛,心就分成了好幾塊,她這個做姊姊的分到的會有多大塊?
好矛盾的心情啊!這就是做父母的最不想經歷的過程,讓兒女在愛情與親情間拉扯,到頭來,還是愛情力量最偉大……
「姊,妳想太多了啦!」姊姊的心情她最瞭了,亞蜜柔聲安慰。「他比我小,我對年紀小的男人沒興趣,妳放心好了。」
「可是他長得好像瀧澤秀明……不,那種臉,要改名叫瀧澤神明了。」太漂亮了,漂亮到讓她目不轉楮,直到現在那種沖擊還難以平復……
唔……如果旁邊不要出現她這個失而復得的男友的話。
「姊,妳可以繼續恍惚下去,但要不要抽空解釋一下,他為什麼會在這里?」麥亞蜜冷冷地指著一旁的賴彌霆,從剛剛到現在,完全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這只孤魂,表情像找不到替死鬼投胎那樣的愁苦,到底是誰把他頭頂的電燈全關掉了啦?!
「我拿會錢來還給妳姊,沒事了,我該走了……」賴彌霆頹然往前飄,故意走得很緩慢。
丙下其然,麥雅棠追上來拍他的肩。「你今晚要住哪?」她真是爛好人一個。
他眼神空洞,只搖頭。
「我家的沙發可以先借你睡一晚,走啦。」
賴彌霆被雅棠拖上樓,一開門,就把他丟進沙發里。
唉呀,糟糕!雅棠驚呼,差點忘了上班時間。她隨便踩雙鞋,背上包包,拎著雨傘,不到兩分鐘一切搞定。
回過頭,她厲聲地警告正躺在沙發里的一灘爛泥--
「我要去工作了,你趕快睡覺。亞蜜練了一天琴,她也很累了,不準去吵她!」
她再回頭小聲囑咐妹妹。「還有,亞蜜,妳記得睡覺前要關好窗戶,房門上鎖。」
怎麼能放妹妹跟他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真是太可怕了,她擔心得要命,卻又不得不去上班。這下可真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妳記得一定要鎖門喔。」站在玄關,她再次耳提面命。
「我會的,不要擔心。」將傘交給姊姊,麥亞蜜偎近雅棠手臂,像小貓似地撒嬌。「姊姊,我最愛妳了。」
「好啦,肉麻。」
必上門,雅棠感動到眼眶泛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