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炕桌,是指床榻上使用的案桌,高度不到一米,長度約有兩米,素來泡茶品茗,置手翻書,戲牌下棋,方便使用。
如今這張黃花梨螭龍紋雕琢縷空邊花,看來就是絕世珍品的小炕桌,上頭擺著的卻不是韻牌、棋具、茶具等等之物,也不規規矩矩待在榻上,而是放在屬于瑞木修言書房內的臥榻旁邊。
包訝異的是,桌面上突兀的跪著一個口中念念有詞,雙手還擰著自己雙邊的小耳垂,一臉惴惴不安的女孩。
「采茶……采茶之候,貴及其時,太早則味不全,遲則神散。以谷雨前五日……為上……後五日……五日……五日……」她戰戰兢兢的念著腦海中凌亂的詞句,到了重復性極高的段落,舌頭就像打了陀螺似的轉不過來。
女孩身著一貫的交領綠袖,披肩短衣,襦裙上再綁條短小的腰裙,為的是平時干活方便行事,但這樣更顯得女孩俏麗可愛,輕盈靈動,煞是誘人。
而在臥榻上正確使用炕案的男人,則是頭未離書,眼未抬,順著女孩的話,接著下去,「後五日次之,再五日又次之。茶芽紫者為上,面皺者次之,團葉又次之,光面如筱葉者最下。」
讓女孩想到腸思枯竭,背得心力交瘁但還要硬背的書,是男人最喜歡的一本茶經……當朝洞庭西山人,張源所著的《茶錄》。
男人眼前放的書,不是《茶錄》,他卻能夠一字不漏的背出《茶錄》的內容。
女孩的天資不在背書,他也未多所為難,只是該教的還是要教,女孩該學的還是要學,如果因此借故逃避,那該有的處罰,還是要有。
就一如這樣,讓十二歲大的女孩跪在炕桌上,背誦內文。
男人抬眼,瞧到了女孩委屈又不敢多言的模樣,他輕嘆一氣,「將《茶錄》二十三則主旨念出來,就準你下來。」
女孩還不懂得男人已經讓步,悶悶哼哼的還在找理由,「大少爺……可是袁管事還在等離兒過去茶館……」
她可不是在說謊避責,而是她昨日真的就和江口茶館的袁管事說好,今日要到茶館教新聘的廚娘幾道茶館有名的茶香小點。
別看她年紀尚小,早在四年前大少爺用茶蒸涼糕領她進入茶點領域開始,便啟發了她在烹飪方面的智慧。
從中延伸出來的點心有凍頂桂花釀涼糕、清香小酥餅、風葉蒸糕、茶腌梅、茶薰醉雞、紫蘇茶泡飯、烏龍月餅……等等,江口茶館旗下館子的所有小點,皆是由她之手慢慢研發出來。
所以要傳授教法給新任廚娘,舍她其誰呢?
「我明白,可是那不該打亂我們的授課時辰。」這也是他今日為何待離兒特別嚴厲的原因之一。
他聲音不高不低,試著與她說理,這是他們之間相處的方式,從以前到至今,從今到往後,應該都會是這樣。
自從他教授離兒習字、認字、讀字的第一日以來,每隔四日的未時四刻到申時六刻,就是他們共有的時間,這時間里,離兒會坐在他案桌旁邊的小炕桌,可能是在默書、練字、朗讀、畫冊……最近也才剛與他學習沏出一壺功夫茶。
離兒可能對茶道不精,便想著能逃且逃,能避且避。但再怎麼不願學習,也不能刻意閃避授課時辰,這應該是他倆長久培養下來的默契,甚至成為一種習慣,離兒不能違背。
她不是故意的,只是「恰巧」江口茶館的廚娘是在今日報到,而她也只是「恰巧」順勢答應下來……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早知道第一次的「蹺課」會惹來大少爺的不悅,要是這樣,她也不敢「恰巧」答應袁管事……
「可是大少爺不是說過,有德者不可失信于人,答應人家的事就要做到?」
「我是說過,但理當是你先失信于我,你怎麼有德、有禮?」也不想想是他們之間的約定先成立的,她怎麼能以答應袁管事的事情為先?
「離兒不是故意的……只是忘記了……」過去都不曾忘記過的事,如今用這理由搪塞大少爺,似乎不離狡辯之嫌,她越說越顯心虛。
瑞木修言淡淡的瞧上她一眼。再與這丫頭說下去,他一貫修身養性的好脾氣,定會被她的滑頭給磨了精光。
「讓你默完二十三則就準你去茶館,剩下的時間,後補。」
什麼?!後補?!那她還賺到什麼時間?
這樣的讓步已經是違背他向來的原則,對她,他已經是有用不盡的耐心。離兒閃爍著不確定的眸光,眼兒骨碌碌的轉著,硬著頭皮開始默書。
「呃……呃……《茶錄》全書約一千五百字,分為采茶、造茶、辨茶、藏茶、火候、湯扁……」
「湯辨。」
瑞木修言只是清淡一句,他知道她是默不出完整無誤的詞句,所以才從中矯正。
離兒臉色一垮,小嘴一翹,很有造反的意思,但還是隱忍下來。
「唔……湯辨、湯用老女敕、泡法、透茶……」
「投茶。」
「大少爺!」又是這樣!她就是不行!就是無法對茶經之類的書籍融會貫通,自然連最簡單的默書都默不好!而大少爺總是這樣,明知她不在行,又要為難她!
她真的被他寵得無法無天了,這麼大聲的喊著大少爺,是怕沒人听到她正在對他大小聲嗎?!
瑞木修言翻了一頁手上的書籍,不理她嬌嗔的抗議,嘴里開始接續《茶錄》的主旨,「飲茶、香、色、味、點染失真、茶變不可用、品泉、井水不宜茶、貯茶、茶具、茶盞、拭盞布、分茶盒、茶道。」
離兒嘟著小嘴,泄氣的一坐在炕桌上,微微收斂了脾氣,乖乖听著瑞木修言講述的《茶經》。
瑞木修言也知她的無所適從、志不在此的百般無奈,「離兒,你總要會些什麼,才能有理由交代給為師的吧?這樣……要為師如何放人呢?」
他替她點了一盞明燈,只要她夠聰明,知道如何運用,也不枉費他做她夫子這麼久的時間了。
丙然,不負他的期望,她真的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現寶的東西。
離兒兩三下爬下炕桌,坐在團墊上,將他贈與她的文房四寶在桌面上一一擺放整齊,她執起她用得最習慣的木雕胎毛小楷,輕點墨液,打算用她最在行的項目,迎接挑戰。
她的手停在宣德紙上,腦筋轉啊轉,思考了一下,俏皮的表情一動,嘴角輕笑,筆尖一點,開始流暢快意的寫出腦袋里所想的東西。
娟娟字跡,輕柔如風,點、撇、橫、豎,都有他瑞木修言慣用字跡的影子在。
也難怪,這是他一筆一畫,費心費神,教出來的成果。
會像他的字,無可厚非。
可瞧瞧,這如他字跡的宣德紙上,寫的是什麼詩詞?
松風遠,鶯燕靜幽坊,妝褪宮梅人倦繡,夢回春草日初長,瓷碗試新瀵。
笙歌斷,情與絮悠揚,石乳飛時離鳳怨,玉縴分處露花香,人去月侵廊。
這的確是首有關茶的茶詞,可是語意,不同他想教化離兒茶道的功用。作詞人雖以茶為詩題,但實則是以茶思人,悼念曾經共品茶香,卻已逝的愛妾,句中字字皆是綿綿情意,絲絲入扣,卻無教育茶道的主體性質。
「離兒,這是誰教你的?」他記得他從未教過她有關男女之間的情竇初萌,更何況是夫妻之間兩情繾綣的深刻情感。
離兒遞上宣德紙後,便安靜的等在一旁,直到瑞木修言出聲問話,她才僕然一笑,「那是大少爺的書啊!宋詞。」
小手比上書格中段的一排書籍,正是四大韻文,《漢賦》、《唐詩》、《宋詞》、《元曲》。
瑞木修言隨著她的手看去,正巧對上其中一本,《宋詞》。
他實在不知該說些什麼才好,也不明白這娃兒什麼篇幅沒看,偏偏注意到這篇吳文英的「望江南茶」。
他凝起劍眉,「你懂得這詞里的意思嗎?」
看她能這麼熟練又快速的寫出來,想必已經不只練習一次以上了吧!
離兒搖搖頭。大少爺沒有教過她,她怎麼會懂?
她不懂詞意的背景典故,她只是很單純的被詞吸引……
如同大少爺平時教授她的東西,是不會有機會讓她學習到探討情愛方面的詩詞歌賦,她會如此熟練,也只是某一次練習範仲淹的《禾章岷從事斗茶歌》中,無意間翻閱到「望江南」的。
可這一翻,便教她著迷上這詞中露骨且刻畫深切的情誼。
她反覆的讀著、念著,雖不解其意,但還是將詞記在腦海中,不斷溫習。「這詞闡述的不是茶道,而是夫妻間的纏綿情意,是詞人吳文英以茶思人,憑吊亡妾所作。」
她有些理解的點頭。難怪如此深深切切,這對夫妻的感情一定很好!
見他似乎願意為她解惑,她更是放著膽子,繼續問︰「大少爺,那……情與絮悠揚……是什麼意思?是什麼感覺啊?」
離兒露出好學不倦的表情,求知若渴的望著瑞木修言。
要不是問這問題的人是個十二歲大的女娃,要不是是他的離兒,他真的會以為有人正用情詩調戲、逗弄他。
他俊顏一沉,「瞧你,連這都不懂,還學人讀什麼情詩!」
他沒有正面替離兒解了疑惑,這是第一次,希望也是最後一次。
「誰說離兒不懂!」她只是不明白那是什麼感覺,才不是不懂!
絮是柳絮,什麼情會跟柳絮一樣飄走?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瑞木修言沒好氣的回道︰「你才十二歲,懂什麼?」
兩雙眼楮不服氣的互相瞪視,在他總是炯亮亮的眼神中,她也有不想認輸的時候。
「離兒懂!」
「嗯哼?」他挑眉等待,等著答案,等著她能說出什麼話來。
離兒氣惱極了,咬唇皺眉。她真的不想被大少爺瞧扁!她腦袋飛快輪轉,然後靈光一現。
「懂……懂鶼鰈情濃、燕侶鶯儔!」不就是夫妻之情嘛,她學到的成語有很多種解釋的,要什麼面向的,都有!「所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又道雙宿雙飛如鶯燕,只羨鴛鴦不羨仙……」
「離兒。」
瑞木修言沉聲一喚,止住了離兒後面的話語,她噤聲,驀然發覺他隱約的不悅。
鶼鰈情濃……燕侶鶯儔……
不只離兒被他的神情引去注意,就連他也短暫的迷失在她純淨無瑕的眼瞳中,從她口中說出形容夫妻琴瑟和鳴的綿綿情意,他竟然有種無所適從的慌亂。
這娃兒……到底還是長大了……
他有了難得一見的窘迫,首次從兩人間的瞪視中,先閃避了目光。
「不準再胡說。準你去茶館,快去!」
瑞木修言大大的施恩,讓離兒意外。
大少爺的不悅沒有延伸到她的身上?大少爺到底是怎麼了?
她也不多想,也全然忘記她等待問題的解答,一領特赦,開心得跳也似的離開瑞木修言的書房。
而在臥榻上的男人,望著女孩翩然離去的背影,不經意的想起當年像片小葉子的質樸人兒,如今也成了蝴蝶紛飛的倩影佳人。
他長指抵住下顎,像是在思考著什麼事,久久未從離兒離開的方向收回視線,然後才輕笑出聲。
「袖紗密掩嗔郎看,學寫鴛鴦字未成。」
情……與絮悠揚……
酉時六刻,夕陽西下近黃昏。
老驢踩著落葉的蹄,窸窣作響,背著離兒,漫步回家。
時光匆匆,童顏已添新嬌色。
如今年方十四的離兒,剛從江口茶館里走出來,沿路又經過幾間瑞木修言開的茶樓、茶廳,她抽了空,一一進入店內,隨意看看。
鎊家店里,壁廊上擺放著符合茶館意境的茶畫、書法,仇英的「松亭試泉圖」、丁雲鵬的「煮茶圖」、文征明的「惠山茶會圖」、唐寅的「事茗圖」、杜牧的「題茶山」、「題禪院」齊己的「詠茶十二韻」。
每幅茶畫、書法都是瑞木修言費盡心力和各個性情古怪的文人們索求來的,手段有軟有硬……有方有圓,放長線釣大魚,直中取,曲中求,過程不甚輕松,但倒也沒有一個文人讓瑞木修言吃癟過。
離兒到茶館,從不多話,品一壺茶娘新沏的功夫茶,再一口二泡茶,嘗一嘗管事送上的茶點,再將剩下的點心,打包帶走。
來得安靜,去得無聲,神經大條點的掌櫃也只當她是年紀最小,又最愛喝條的奇怪孩子。
只有重要職位的管事知道離兒的來歷與目的,其他在茶館工作的掌櫃、長工與廚娘皆不識離兒的身分。
一方面是應瑞木修言的要求,不準管事們透露他倆的身分,一切所要交代的事務,皆呈報給江口茶館的袁管事,再由袁管事定期匯報給馮叔。
最後,瑞木修言便能不出家門,方知茶館的所有運作。
只是……這都只是各家管事們知道的面向。
而事實是瑞木修言三不五時就會帶著離兒,隨意選間旗下的茶樓,坐在僻靜雅室內,听著在樓下中庭傳來曲藝唱詞、說書講戲的聲音,離兒則是一邊被唱曲兒的琴娘吸引去注意,一方面又要分出心神,認真的和瑞木修言品茗一壺清茶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