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將車開上了山路。
山下已經開始熱了起來,但上山之後,到了一定的高度,氣溫便緩緩下降。
山腳下的城市,仿佛已經在過夏天,但山腰上卻不是那回事,山路上時不時有山嵐白霧迎面而來,帶來陣陣冰冷的寒氣。
她關掉了車里的冷氣,打開窗,讓冷涼的空氣透了進來。
白霧稀薄,並不濃密,但她仍打亮了車燈。
山路蜿蜒,不濃的霧仍遮擋了些許視線,她差點錯過了那個路口,但她手機里內建的導航系統,適時的發出輕響,溫柔的提醒了她。
她將車開進不顯眼的岔路,繼續往路底開去。
這條岔路有點小,但仔細看能發現那是因為落葉造成的錯覺,這路少有人走,她能從後照鏡中看見車行過處,枯黃的落葉被卷起紛飛。
為了避免打滑,她車速不快,彎了幾處的彎,又開上了幾公里,她才從緩緩散開的白霧中,看見那位在路底的建築。
最先從霧里出現的,是那高聳的塔樓,然後才是黑瓦灰牆的主屋。
朦朧的白霧在她快到老屋前時,緩緩散了開來,但車外,幾乎在同時飄起了霏霏細雨。
煙雨蒙蒙中,老屋看來更顯陰沉幽暗。
女人將車緩緩停在大門前,拿起雨傘,開門下車,撐起了傘,走到門邊。
她撐著傘,花了好一點時間才找到門柱上幾乎被藤蔓完全遮掩住的電鈴,伸手按了下去。
她不知道這電鈴還有沒有作用,老屋離鍛鐵大門這兒還有一小段距離,她听不見電鈴是否在屋里響起。
那古老的屋宇,沉默著,無聲無息。
這兒的氣溫和山下差了至少十度,寒氣透過單薄的衣,包圍著她,讓她幾乎想轉身去拿留在車上的薄外套。
罷下飛機不久,她的身體還無法適應這里濕冷的天氣,她不是那麼怕冷,但加上濕氣,那冷就有些透骨了。
她站在原地,又按了一次電鈴,這次時間長了一點。
老屋還是一片沉寂。
她遙望那寂靜的屋宇,又等了三分鐘,電鈴上的對講機還是沒有任何聲音,鐵門也沒有打開的跡象,她轉身回到車上,抓了薄外套穿上,關上車門,落了鎖,然後回到大門邊,從口袋里掏出萬能鑰匙,花了幾秒把它打開。
如同她被告知的那般,大門的鎖不如外表所見那樣老舊,它被人上了油,開起來很滑順,開了鎖之後,她推開大門,撐著黑傘往前走。
門內是一段拱形花廊,花廊上垂掛著串串綠意盎然的葉,道路兩旁是還沒開花的繡球花叢,花叢後是雜草叢生的草地,但她仍能隱約看出之前這庭院曾受過良好的照顧,再過去一點的樹叢又高又大,但她認出那是玫瑰的葉子。
她來到老屋前,走上了長滿綠苔的石階,老屋是用巴洛克式風格建造的,卻有著日式風格的斜頂黑瓦,還有極為高大的門面,階上門廊兩旁,立著兩根多立克式的石柱,深黑色的高大門扉如常緊閉著,她低頭看著那鎖孔,挑起了眉。
她相當確定這鎖是一種高級四段鎖,她雖然能夠打得開,卻需要耗費一些時間。所以她往後退開,查看大門周遭,她很快找到隱藏式攝影機的鏡頭,它被裝在門上那只餃住門環的惡龍眼里,她盯著它看了幾秒,懷疑對方是否正在看她。
如果他在看,她希望他知道她沒有惡意,她掏出一張名片,遞到鏡頭前。
「博士,我是紅眼老板韓武麒介紹來的,我相信你正在等我。」
緊閉的門沒有任何反應,天色變得越加陰沉。
她收回名片,走下台階,撐著傘走入霏霏細雨中,若不是很確定現在才剛剛過午時,這陰沉的天色會讓她誤以為已經快要天黑。
老屋佔地廣大,她緩緩從逆時針方向繞著屋子查看,屋子的這一頭,三點鐘方向有個水池,上面有幾片翠綠的荷葉正盛接著雨水,但沒有一朵嬌艷的花,因為季節還沒到吧。
明明還是春天,這院子里也種了不少開花植物,卻仿佛是被陰影所籠罩,這地方的植物一朵花也沒開,就連在角落里的杜鵑也沒有長出一朵花苞。
她繼續往前走,看見屋側的窗也緊閉著,每一扇窗都暗無人影,她猜是因為里面裝了厚重的窗簾,她在屋側的屋檐下,也發現了幾個隱藏式的攝影鏡頭。
不知道為什麼,她很確定,屋里那人一定在看著她,正看著她。
她有一種被注視的感覺。
那家伙在觀察她,八成是在看她對被拒于門外,會有什麼反應。
她已經表明了身分,她不認為他沒看見或听見,但顯然這男人有信任問題。
她並不意外。
謗據武哥給她的資料,這家伙是個自閉、有錢,個性詭異的怪咖。
她在雨中緩步繞了屋子一圈,一點鐘方向那兒有個已經荒廢的老舊溫室花房,里面堆滿了雜物,門上還讓蜘蛛結了網。
老屋在後方有根煙囪,看起來沒在使用,她走過幾株老松樹下,又走過幾棵楓樹,然後發現有不少梅樹與櫻樹在院子里的一角,這時節,花早謝了,但她看見樹上結了累累的綠色果實。
十點鐘方向意外的有一座玻璃建造的晨光餐室,但里頭也讓厚重的布簾給遮擋了,她從其中一處沒完全拉上的窗簾縫中往里看,瞧見里面地上也布滿了灰塵。
九點鐘方向那里,有一處木造平台往外延伸,那兒沒有遮擋視線的樹叢,她走過去,看見平台外是懸崖,前方能看見山腳下的高樓大廈,這兒高度很高,山腳的城市屋宇都像玩具屋一般,但她猜這邊晚上夜景會很漂亮。
平台前有低矮的鐵制護欄,一樣爬滿了藤蔓,但這平台上很乾淨,沒有落葉,木頭地板十分光滑,像是被人模過了千萬遍。
她蹲下來,發現這地方是個視野的死角,只要坐在這邊,就能看見別人,而不被人看見。
她站起來,轉身再朝老屋前方走去,一邊打量著。
這屋子的外觀看起來很不好,但她知道這種老屋的結構十分紮實,雖然屋頂有幾處屋瓦月兌落,還有個地方被人拿三合板釘了起來,可這老屋依然給人一種穩重踏實,仿佛能再聳立個上百年的感覺。
整棟屋子,出入口其實不少,光是門窗就有幾十處,更別提那玻璃餐室,還有那煙囪,與破損的屋頂。
她回到屋子的正前方,但沒試圖走上台階,也沒再試圖和鏡頭說話,只是又看了大屋一眼,然後轉身往外走去,出門後,還不忘用萬能鑰匙把大門給重新鎖上,這才撐著傘上了車,發動車子,開車離開。
老屋緩緩消失在後照鏡中,沒多久,便被林葉淹沒,消失無蹤。
他看著那個穿著長版粉色薄外套的女人進門,在屋子周遭繞了一圈,四處打量,還走上了平台,他原以為她會隨便找個門窗闖進來,但除了撬開了外面的大門之外,她不曾試圖打開這屋子的任何一扇門窗。
雖然拿著紅眼的名片,但她是個看起來很普通的女人,沒有絕色的美貌,也沒有魔鬼的身材,除了嘴角那顆痣,她樸素得就像路人甲。
對于這棟老屋,她甚至連嘗試都沒嘗試就離開了,八成以為這里沒人。
他原以為紅眼會派個更高明的家伙過來。
但說真的,對于那女人的離去,他確實偷偷的松了口氣。
他並非真的需要紅眼的服務,他一個人過得很好,但韓武麒那錢鬼顯然不這麼認為。
可事實證明,這是個很好的隱居處,過去這些年,這里越來越像個鬼屋,沒有太多人會來打擾他。
男人切換身前的螢幕,轉身繼續進行眼前因那女人闖入而中斷的工作。
可不知為何,她直視著鏡頭的那雙眼,卻不時浮現心頭。
她有一雙黑得發亮的眼,清澈、明亮,像是能透過攝影機,直接看見他的人。
那女人當然看不見他,但那畫面,仍教他忍不住停下了手邊動作。
這季節,櫻花都謝了,紫藤與繡球花還沒來得及開,那女人穿著粉色的外套,漫步在被綠意佔據的庭園里,看起來特別顯眼,幾乎顯得有些突兀。
可是,那畫面很好看。
尤其是她撐著黑傘,站在屋後仰望那根老煙囪時。
她腳邊有些水仙,水仙們沒有開花,就像雜草一樣,但她沒有踩到它們。
差不多在這時,他才記起來,她穿了登山鞋。
一雙卡其色的登山鞋。
不是高跟鞋,不是高跟皮靴,不是涼鞋或皮鞋,是一雙很耐走耐磨的登山鞋。
或許,那女人畢竟沒有那麼蠢。
他轉過身,重新叫出門口的畫面。
她開來的車已經不見。
他陸續叫出路上的畫面,然後看見她的車正往山下開去。
話說回來,一雙鞋不代表什麼,她沒有留下來嘗試已經說明了一切。
他面無表情的切掉螢幕,把那個離開的女人拋到腦後,繼續回頭工作。
天,漸漸黑了,他沒有多加注意。
在那之後,警報器沒再響過,他工作到深夜,才拖著疲倦又沉重的身體,上了樓,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他是被食物的香味喚醒的。
加熱過的女乃油,烤好的吐司面包,水煮蛋,番茄萵苣做的生菜溫沙拉,還有一壺上好的伯爵紅茶,他放在廚房櫃子里的伯爵紅茶。
而且他的房間里有光,日光。
雖然還沒睜眼,但他能感覺得到那徐緩的晨光映上了臉。
有人拉開了厚重的窗簾,讓晨光灑落進來,那人甚至開了窗,讓冷涼的風吹拂而來。
一股莫名的恐懼攫抓住了他,但他沒有動,甚至維持原本呼吸的頻率。
食物的香氣隨風而來,伯爵茶的香氣就在鼻尖,他沒有听到任何別的聲音。
緩緩的,他把眼睜開一條細縫,前方靠窗那里,有個女人,手持上好的骨瓷杯,姿態優雅的坐在那里。
她面對著餐桌,因為背光,他看不清她的臉,只看得見她側邊的身影,但他認得她腳上那雙登山靴。
她已經月兌掉了那件淺粉紅色的外套,黑發仍如昨日那般盤起,輕松用一個木制的夾子夾著,身上穿著簡單的白T恤和黑色牛仔褲。
斑窗暢開著,讓晨光迤邐而進,金黃的晨光讓窗外的綠意更顯青翠,微風徐徐,偶爾會揚起白色的窗紗,吹散她杯上的裊裊白煙。
那女人就那樣萬般自在的坐在他的窗前,喝著茶,像一幅畫。
他不自覺從床上爬站起來,走到她面前。
小桌上擺了兩副純銀餐具,從茶杯、糖罐、牛女乃壺一應俱全,她甚至翻出了兩只純銀的高腳小杯來放水煮蛋。
對于他的清醒和到來,她一點也不驚訝,只瞧著他,放下茶杯,朝對面的位子伸手示意。
「坐,別客氣。」
女人面對他的態度輕松自然,仿佛並沒有私闖民宅,沒有趁夜跑進他的屋子里,在他廚房里翻箱倒櫃,然後坐在陌生男人的房間里吃一頓不屬于她的早餐。
他坐了下來,沒有和她客氣。
見狀,她宛如主人一般,替他倒了杯熱茶,萬般自在的淡淡招呼道︰「你想要牛女乃?還是糖?或者都要?」
他伸手蓋住自己的熱茶,不讓她動手。
「我不要。」
她沒勉強他,只挑了下眉,收回手,拿起她盤里的吐司,抹了厚厚一層女乃油,然後張嘴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著。
他盯著她看,那女人卻只是挑眉,又咬了一口涂滿女乃油的面包,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的模樣。
她唇邊的那顆痣好礙眼,讓人忍不住盯著她的嘴看。
他拿起熱茶,喝了一口。
熱燙的茶仍在冒煙,柑橘的香味散發在空氣中。
「你怎麼進來的?」
「溫室。」她吞下嘴里的食物,拿下巴朝屋後的方向點了一下,回道︰「門上的蜘蛛網太假了,而且門外的石板上,沒有青苔。」
「我裝了保全系統。」他盯著她說。
她眼也沒抬,只是拿起熱茶喝了一口,才道︰「保全系統只要將電源切掉它就沒搞頭了。」
「保全系統的電源和家用電源不是同一路的。」況且,它設在地下室,從溫室到地下室至少還有好幾道安全措施。「你如何通過保全到電源處?」
她聞言,只扯了下嘴角,抬眼直視著他,道︰「那是商業機密。」
他眼角微抽,然後道。
「告訴我,你就可以留下。」
她挑眉,然後當著他的面,從眼中取下了一片隱形眼鏡。
「你的保全用的是生物辨識系統,紅眼有你的瞳孔虹膜資料。」她將那片隱形眼鏡遞給他,「生物資料其實沒有人們想的那麼難以取得。指紋、虹膜,DNA,只要有心,可以拿得不知不覺。」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他會生氣,但他只是伸出手,取回她手指上的隱形眼鏡,然後看著她命令。
「另一片。」
她取下另一片隱形眼鏡給他。
他面無表情的捏著那兩片模擬他虹膜的隱形眼鏡走到浴室里,將它丟到馬桶里沖掉,再走回來。
「你可以走了。」
聞言,她不驚訝,也不生氣,只提醒他。
「你才說過我可以留下。」
「我是說過,但我沒說你能留多久。」他說著,抬起手,看著腕上的手表,冷冷的道︰「你從剛剛到現在,已經滯留了至少十分鐘。我猜,我的耐性也就這十分鐘,現在,麻煩把你的從我的椅子上移開,我就不和你計較擅闖民宅這件事,相信你知道門在哪里。」
她沒有挪動她的,只拿起那顆煮好放涼的水煮蛋,輕輕敲碎了蛋殼,道︰「你應該知道,我證明了這屋子並非堅不可摧。」
他微微一僵,緩聲道︰「我沒說它堅不可摧。」
她一片一片的剝著蛋殼,再提醒︰「那你應該也同意,如果我能進來,代表別人也能進得來。這房子確實是你的,但地下室的研究可不是你一個人的成果,如果紅眼的人想確保自己的研究與投資順利得到回報,也不為過,不是嗎?或者,你想把整個研究室搬到紅眼去?若是如此,我打一通電話就能搞定,我相信屠震和夏雨或其他相關人員都不會介意,對他們來說,那樣方便多了。」
男人眼角微抽,薄唇緊抿。
但她沒有因此退縮,只把手上那顆剝得乾乾淨淨,光滑潔白的水煮蛋,用三根手指遞到他眼前。
「怎麼樣?你想把研究交出去,或是和我一起繼續留在這里?」
「你留下來並不能保證什麼。」他瞪著她,啞聲說。
「保全是我的專長,我可以更新你的系統,讓你繼續專心做你的研究。」她直視著他的眼,告訴他︰「我甚至可以幫你收包裹,應付那些煩人的小偷,處理你根本不想處理的雜事,我還可以打掃房子、料理三餐,想想看你能省下多少時間來進行你的研究。」
她是對的,那確實很誘人,但他仍冷聲開口。
「我不需要同伴。」
「我不是你的同伴,我是紅眼研究資產的保鏢。」她仍用三根手指撐著那顆蛋,微歪了下腦袋,道︰「我相信韓武麒早在我來之前,就已經和你說得很清楚了,如果我能進來,你只有兩個選擇,和我一起留在這里,或者搬到紅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