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子詡和魏心靖決定馬上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凡沐老修女,她可以說是一手牽起他們之間紅線的大功臣;至于莫席……他除了驚訝和同情之外,大概也想不出別的祝賀詞,所以就先暫時撇開他好了。
奇怪的是,他們遍尋了整個教堂也找不到凡沐老修女的身影,其他的修女也表示不清楚她的去向。
「好失望,真想第一個告訴她。」魏心靖悵然的開口。
曹子詡安慰地摟著她的肩膀,「晚一點也不遲嘛!這樣好了,我先帶你去見一個人。」
「誰?」
「去了就知道。」他拉起她的手。
教堂墓地里沒有陰森的不安,反而是一片祥和寧靜的氣氛,魏心靖感動的淚水在眼眶里打轉,原來曹子詡終于要帶她來見他父親了。
其實他們的身世相近,都在難以割舍的情況下被迫成長,也許就是這份孤寂感讓他們不禁互相吸引。
曹子詡驀然停下腳步,魏心靖隨著他詫異的目光探去,意外地發現凡沐老修女的背影,她正跪坐在一座墓碑前。
「原來凡沐老修女在這兒……你怎麼了?」魏心靖不解地問。
曹子詡有些遲疑地搖著頭,「沒事,我們過去吧!」
他沒有說出來,他感到驚訝的並不是因為凡沐老修女的出現,而是猛然發覺她的背影竟如此熟悉……像極了「那個女人」。
听到了腳步聲走近,凡沐老修女趕緊側過身子擦拭臉上的淚痕,迅速調整好情緒後,她面帶微笑地轉過頭。
「是你們,既然來了怎麼不先到教堂里呢?」她起身問。
魏心靖燦然一笑,「因為你想我們玩捉迷藏嘛!」
「我……只是來看看老朋友。」凡沐老修女有些尷尬地回答。
她的眼神悄然望向曹子詡,他的表情顯得異常冷漠,一雙藍眸定定地鎖住她,他……好像發現了什麼?
氣氛頓時有些詭異,魏心靖的眼神飄移在他們之間,卻模不著頭緒。
「我們不是有好消息要說嗎?」她用手輕推一下曹子詡,提醒他來這兒的目的。
但曹子詡還是陷入沉默,沒有出聲。
「子詡……是什麼事呢?」凡沐老修女再也受不了此刻令人窒息的沉悶,不管他的心里是怎麼想的,她只想快點回到他們之前自在的相處。
「我帶心靖來和父親報平安,順便告訴他曹家有後嗣了。」曹子詡終于開口道。
凡沐老修女驚喜地看著魏心靖,難掩激動地緊握她的雙手,「天吶!這是真的嗎?」
魏心靖笑而不答,只能開心地猛點頭。
「你要抱孫子了,開心嗎——瓊安?」
曹子詡劃破喜悅的尖銳語句,在她們之間響起。
瓊安?原先魏心靖並沒有听出曹子詡那句話的涵意,他和凡沐老修女的關系一直很好,就像母子一般。所以他說這樣也是合乎情理,直到她看見了凡沐老修女的眼眶涌上悲苦的淚水,笑容就僵在臉上了。
她怎麼會笨得從沒發現——他們那高挺的鼻梁和湛藍的瞳孔,簡直就像同一個模子刻印出來的,還有那些微妙的好感都說明了一切。
「我不懂你怎麼還有臉站在我和父親的面前?」看到凡沐老修女沒有反駁,曹子詡更加的憤怒。她不該就這樣默認,應該像往常一樣笑著打他亂說話才對……就好似那全是他自己的臆測。
「不要說這種話!」魏心靖拉住他。
曹子詡氣憤地甩開魏心靖的手,「那我要說什麼?感謝她在父親死了以後才肯來看他?感謝她讓我懷著恨,才能勇敢地活到現在?」
凡沐老修女轉過頭,止不住淚地哭泣,她兩手緊握,顫抖地壓在胸口。曹子詡的每一句話,都像利刃般殘忍地割痛她的心。
這一刻還是到來了,盡避她已經拼命壓抑住對兒子的想念,即使她已經試圖維持和曹毅只是普通朋友的關系,但終究抵不過命運的安排……
「她已經哭得很傷心了,難道你看不見嗎?」魏心靖懇求他。
曹子詡冰酷的藍眼眸凝視著凡沐老修女,「比起多年來的狠心遺棄,那些淚水顯得多麼虛假不堪。」
凡沐老修女的表情凝結在她慘白的臉龐,她終于明了自己的兒子對她的恨意有多深,她曾經想過那是種什麼樣的感受,但遠不及此刻瀕臨崩潰的絕望。
「我知道我的作為稱不上一個母親……」凡沐老修女哽咽的聲音,微微顫抖,「但我對你和曹毅的思念,不曾停止過。」
「住口!」曹子詡怒斥,不顧魏心靖的拼命拉扯,步伐堅定地走向凡沐老修女,「在我的記憶里,早就不存在母親這個人。這並不是我所能選擇的,而是你決定的,不是嗎?」
「我……」
「既然你已經做到如此冷血的地步,就不應該再出現在我面前——連影子都不該!」
「子詡,你冷靜下來听我解釋好嗎……」凡沐老修女早已泣不成聲。
「不需要!」曹子詡冷冷打斷她,「就算那個迷得你暈頭轉向的混蛋,無情地將你拋棄,你也休想得到我的一絲憐憫。」
凡沐老修女掩嘴痛哭,「不是這樣的……」
「我只要想到在你做出了那些事後,竟然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獲得我的信任,我就感到惡心。」曹子詡唾棄道。
「夠了,不要再說了!」魏心靖在曹子詡身後叱喝。
曹子詡沒有回頭,只是冷漠地警告,「你不要干涉。」
「別被怨恨沖昏了頭!無論她曾經如何傷害了你,你都不該用這樣的態度和言語對待她。她終究是你的親生母親,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曹子詡猛然吸氣,魏心靖的指責,造成他前所未有的憤怒——深刻的怒火直達他的靈魂,喚起了他深埋的痛苦。
女人是不能信任的!盡避魏心靖比誰都清楚他心底的沉痛,但在當下,她也只能無知地同情戴著弱者面具的人。
「你懂什麼?」他轉向魏心靖,「童年過著被眾人恥笑的日子,你經歷過嗎?當我無助地哭著尋找母親的蹤影時,她又在哪里?」
那是一段不會隨著時光流逝的殘忍回憶。
小時候,他比同年齡的孩子更加瘦小。在倫敦,附近的孩童都笑他是個雜種,是個被母親丟棄的小孩,連大人見了他也是充滿著同情的目光。沒有人願意靠近他一步,走向他的永遠都是以拳頭炫耀自己能力的家伙。
他不敢向父親透露自己的難過,只能暗自學習防身的技巧,不再受人欺負。但他有時仍是難掩思念的打探母親的下落,父親總會抬起頭,微笑地望著天空告訴他︰「只要你看見天空有飛機經過,就大聲喊母親的名字,她就在里頭,如果听到你的聲音,她一定會回來。」
孩提時的他,對此深信不已。每回听到飛機細小的轟隆聲傳來,他就會跋腿跑到屋頂上,奮力地揮動雙手,用力叫喊母親的名字,天真的以為會再見到母親一面。
然而幾年過去了,他終于明白那全是父親為了安撫他的傻話。父親抵不過他稚氣的追問,說出了母親其實在一個深愛她的男人的保護下生活,也許不會回來了。
沒錯,他的母親遺棄了他們。他漸漸學會隱藏思念,不再為了她而流淚,但父親卻放棄了堅強,沉溺在過去的美好日子里。
這使他不得不更加清醒的承受——那個女人對他們父子造成的痛苦!
「如果你不肯揮別過去,那麼沒有人能走進你的內心。」魏心靖含著淚訴說。
曹子詡冷哼一聲,「揮別過去?」他用食指頂著自己的腦袋︰「那些過去全在這里,想忘也忘不了。」
「一個聰明的人,不會讓痛苦的記憶控制住自己,反而會打開雙眼,看清楚現在是誰站在他的身邊。」魏心靖堅定的說︰「你的母親就站在這里,我也在這里,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在這里等著你。」
「一瞬間,我擁有了全部。」曹子詡突然跪在父親的墳前,「那我父親呢?誰又記得他擁有過什麼?」
見了曹子詡悲傷的模樣,魏心靖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了,痛心的凡沐老修女仍是站在那兒急劇地抽搐著。
「父親孤獨地躺在病床上,他不求生命的延續,只求能在走到盡頭時再見到深愛的兩個親人最後一面……那時我丟下手邊的工作,帶著一顆懊悔的心奔至他身旁,卻只有一具冰冷的尸體回應我。」他緊咬著牙,落下無聲的淚水,「而我的母親,卻連他的死訊都不知道!」
凡沐老修女再也承受不了那麼多,一陣難忍的痛楚緊揪著她的胃部,她絕望地閉上眼楮,全身發冷,整個人往下掉。
「你累了吧?先回家睡一覺。」曹子詡對魏心靖說。
魏心靖抬起疲累的臉看他,「我沒關系,你才需要休息。」
魏心靖知道曹子詡雖然沒有守在病房內,但門外不安的踱步聲告訴她,他沒有遠離過這里。
「我不累,讓我和她獨處一下,好嗎?」
魏心靖看了看他,又看了熟睡中的凡沐老修女,「可是……」
「我保證不會再說傷害她的話。」曹子詡淡淡一笑。
「好吧,我先回去了。」魏心靖離開椅子,溫柔地擁抱著曹子詡。
他親吻她,然後用下巴磨蹭著她的額角,「我幫你叫了一輛計程車,路上小心。」
「嗯!」她輕輕關上房門離去。
曹子詡悄聲走到病床旁的空椅坐下,他手指交錯支撐著緊抿著唇的下顎,目光凝視著躺在病床上的凡沐老修女。
沒有了寬松的修女袍掩飾,身著病患衣物的她,更顯得瘦弱萬分。她平時的膚色看起來白里透紅,現在卻蒼白得嚇人。而那頭發亮的紅褐色頭發,是曹子詡永遠不會忘記的。
但她隱藏得很好,從未讓他發現……他恨她的刻意隱瞞,也恨她為何不堅持下去!
這些日子以來,凡沐老修女溫暖了他長久孤寂的心扉,諷刺的是,她也是造成他痛苦陰影的始作俑者。
現在,他真的不知道該以何種心情去面對她。
他的視線落在凡沐老修女微微抖動的手指,轉頭探向她的臉。她沒有醒來,只是緊皺著眉,嘴唇好似在說著什麼。
她做惡夢了嗎?夢里是他殘忍地痛罵她的畫面嗎?
當曹子詡看見自凡沐老修女眼角滑下的淚珠,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以指背輕輕拭去她的淚痕。這個動作驚醒了她,她睜開朦朧的雙眼看著他。
曹子詡迅速抽回他的手,也同時將臉撇開。
凡沭老修女氣若游絲地問︰「子詡,是你送我來醫院的嗎?」
那時,她只記得就在自己快要倒地前,忽然有一雙強而有力的大手支撐住她。
斷斷續續地,耳邊不停傳來好幾種聲音,但她听不清楚,眼皮也沉重如鉛球地睜不開。
「我還沒有恨你到希望你死去。」他冷冷地開口。
凡沐老修女張開口欲言,但最後還是只淡淡說了一句︰「謝謝。」
「為什麼……偏偏是你?」他悲傷的語氣抑制著激動。
她痛苦地閉上雙眼,「對不起。」
「你該說的對象不是我。」
「我在曹毅的墳前已經說了無數次……但從沒機會對你說。」
「在你做出選擇的那一刻起,就不該奢望會得到原諒。」
她緩緩睜開含淚的眼,「我知道,但我還是要說。」
「想讓自己好過點嗎?」曹子詡冷笑。
「或許吧……」